第6章 朱弦絕(2)
- 魅生(幻旅卷)
- 楚惜刀
- 5079字
- 2013-08-02 21:49:56
老婦縮著身子走進屋,劈手先拿了一塊兜在蠶架上的紅絲帕,然后退幾步靠墻邊立了,上上下下仔細瞅了兩人一陣,道:“是又如何,我沒有偷朱弦,你們別找我!我來找阿青的遺物,不干你們的事!”幾日來她被谷里谷外人審問糾纏,早已煩膩透了,這會兒見紫顏主仆風姿特異,才沒有立即離去。
紫顏索性朝她施了一禮,肅然說道:“老人家誤會,我們聽說青姨去得可憐,剛才特意拜祭過了,現下想見她的罹難之處,別無他意。”他使了個眼色,螢火連忙掏出一錠金子,塞到那老婦手中。紫顏續道:“請老人家費心,保她日后忌日有祭,不致泉下孤零無依。”
老婦接過金子,登即哭嚎起來,淚珠一顆顆滾下,“阿青啊,你祖宗顯靈啰!有好心人可憐你啊……定是你誠心禱告,讓老天爺聽見,天可憐你,讓你漢子女兒原諒你啦!你的苦日子到頭了,你就好好在地下享福,不要再掛念他們爺兒倆!”她甩手抹掉鼻涕眼淚,苦著臉對紫顏說道:“大貴人啊,你不知道,阿青苦命啊!”
紫顏嘆息著點頭,老婦絮絮叨叨又道:“她年輕不懂事那會兒,被個賊漢子勾引,丟下家里人就私跑了。結果那人半路上勾搭了別人,又不要她啦……你說說,這讓她怎么活呀,幸好是撞到了這里,不然早走上絕路啦。唉,天長眼啊,可是沒安生幾年,好端端又挨了刀子……你說她為什么這樣苦命!”
她撕心裂肺地哭著哭著,聲音也啞了,螢火見她搖搖欲墜,連忙上前扶穩了。紫顏道:“老人家節哀,時辰快到了,該去送她上路了。”老婦猛地清醒過來,握了握手中的紅絲帕,憋出兩大顆淚,向紫顏與螢火道了謝,蹣跚轉身去了。
紫顏木然站了片刻,等心中靜如止水,與螢火折返住處。側側和長生在房里等他們回來。
纏了茯苓熏染過的紅羅,一柱黃蠟無聲地在青花燭臺上燃燒,永遠要以落淚來證明存在。看到側側不知底細地打聽此行的遭遇,紫顏收拾情緒,微笑著抹去心頭細碎凌亂的優柔。
“傷口上沒查出什么。我要進山一趟,你們去為那蠶娘送別吧。”
側側蹙眉,“山里蛇蟲蟻獸的,叫螢火跟著你。”
紫顏一揮衣袖,姽婳所贈的香囊登即散出咄咄香氣,是這樣的銷魂攝魄。側側圓睜了眼愣愣嗅著,怪哉,明明是好聞至極,為何寒自心生?甚至禁不住他的秋水神光,龍泉霜雪般欺壓過來。劍鋒一樣的眼神,連螢火也驚了神。
長生更是后怕,不知少爺怎轉了性,要去深山里披荊斬棘,想到這里摸出匕首,道:“少爺,路上雜草多,要不要稱手的兵器?”紫顏莞爾,拍拍他的臉,笑道:“我又不去挖寶,隨便走走罷了。”招呼螢火道,“你陪著少夫人和長生,驍馬幫和興隆祥的人今次也來,我不想和他們有任何沖突。”
側側聽見,眼珠一轉,道:“對了,我們帶了多少貨物,不如和這兩家交換看看?朱弦換不到,有其他的好玩意也成。”紫顏點頭應了,有商隊絆住側側,他就能安心做想做的事。
紫顏獨自一人尋到重明的家中,僅有一個獨院,三間正房。一個頭扎紅巾的少女正在喂豬,眉宇間鎖著淡淡的憂愁。她心不在焉地望著小黑豬,喃喃自語像是在傾訴什么,以致當紫顏走到面前仍沒有發覺。
“你是重明的妹妹?”在紫顏看見她的同時,亦于瞬間透析了她的命運,知道了一個更可怕的事實。他心下嘆息,宿命啊宿命,究竟要讓他窺見多少人生中的無奈?
少女跳起來,警惕地拎起手上的泔桶,看清紫顏一身華衣后,無措地把它藏在身后腳下,慌亂點頭。等最初的緊張過去,她懷疑地打量紫顏,道:“你不是我們谷里的。”
“我是谷主的朋友,想問一下當日之事……”
“沒什么好說的,我哥哥已經……不見了。”她的淚就要奪眶而出,但她飛快地轉身,忍住了淚往屋里走,“等抓到他,你們就會得到想要的,不要再來煩我!”
“砰--”房門大聲地關上,隱約有抽泣聲傳來。
三只小黑豬迫不及待地沖到紫顏腳旁的桶中搶食,“嘩”的一聲打翻了桶,泔水流了一地。紫顏輕巧地跳過,幾下閃到門前,大門漆光黯淡,家中清苦是重明相助外人的原因?身為谷主的承天大概永遠不會與這些牲畜打交道。
“你,覺得你哥哥會做那樣的事嗎?”他知道她就在門后,聽得見一顆心的絕望,便把原本打算告訴她的更多真相掩埋于心。沉默了好久,紫顏輕輕喚她:“我知道你聽得見,告訴我,你哥哥會殺人嗎?”
“不會。可是我信有什么用?”她聲音嘶啞地哽咽。
“你叫什么名字?”
“重芳。”她幽幽地從門后吐出兩個字,開了門。
“來,告訴我你哥哥的樣子,讓我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
如果無法說出重明已不在人世的消息,如果重芳知道她注定不能和兄長相依為命,那就讓她在回憶里想起哥哥點滴的好,再一次于畫像中觸摸他的存在吧。
只是,紫顏捫心自問,他會看錯嗎?知人識面,看透善惡禍福,他竟真的信面相可以訴說過去未來?相有前定,但心念可改。可惜每每他于事后扼腕,來不及挽救一張張已逝的面容。
斯人已去。在繪完重明的像后,紫顏更清晰地察覺到這點。假設盜走朱弦的重明已死,那么價值連城的朱弦,會在誰的手中?
他不禁往屋外繁茂的叢莽看去,如果皓月谷的大地是一張面容,他要查看是否有易容過的痕跡,他知道真相就在這片叢莽的深處。曾經發生過的任何修改,他會一絲一線地找出來。
告別重芳后紫顏走入林中,清涼的氣息與微溫的陽光一齊撲面而來,指縫里看到的天有一層七彩的光暈。泥土淤黑松軟,踩一腳就像陷在青絲堆里,伴隨輕微的草葉折斷的聲音,令人心情平靜。行到背陰處,隨意可見細小如粟的淡紫色小花,若挖出下面的根便是一品貴重的人參。皓月谷的寶物并不止異蠶一件,然而都比不上它那般價值千金。當一件異寶發出的光輝遠遠超越了它物,世人的眼睛就只會看見它而已。
異蠶最愛吃的海合歡,巴掌大的葉子如絲綢綴滿整座山谷,仿佛能聽到異蠶窸窣的咬嚙聲。切切,切切。紫顏伸手撫摩,猜想青姨在背井離鄉后到此地飼養異蠶的心情,一個重生之地,一種懷想的遺憾。
而重明呢?本該是他守護的家園,卻輕易舍棄了?他的佩刀毅然砍向了青姨,盡管在紫顏看來,少年人的面容并無猙獰。那么,殺意迸發于一念間?唾手可得的財富,歪曲了人原本純真的笑容。
重明,如果你已死,你在哪里?紫顏抬頭眺望綿延的林木,不盡的綠色寫滿生的渴望。他淡淡微笑著,飄然的身影猶如白霧漫進了綠紗帳中。
緊隨其后,隱隱有一條淡青的影子掠過。
走了不多時,前方的林木里忽然長出兩道人影,齊齊將紫顏攔下。
“谷主有令,任何人不得擅闖縹緲林。”
持槍的兩個年輕守衛未曾想會遇到外人,一怔之后,面色添了兇狠。在紫顏看來很是色厲內荏,經不得觸手一碰。
“哦?”
紫顏的笑容里有深深的魅惑,兩個守衛不解地瞪了他看,漸漸地發現他的臉褪去了血色。是地底潛上來的幽靈嗎?兩人心中的懼意剛剛浮起,見到承天立于面前,威嚴地對了他們蹙眉。
“連我也不能進縹緲林嗎?”不可侵犯的聲音如震雷炸開。
這是如假包換的谷主!兩人急忙跪地,恭敬地讓出道來。紫顏一笑,如幽香飄過,拋于身后的兩人始終不敢抬頭。
又行數十步,他停下,猛然向后望去。林木默默地陪他靜立,這是一個被人遺忘的所在,只有他一個人與天地共呼吸。山色寂寞。腳下越發柔軟脆弱了,仿佛一踏就會折斷草葉的莖脈,聽到暗暗的哭泣。紫顏環顧四周,白色煙塵悄無聲息靠近,林中已然起霧了。
林如其名,他進入了一個巨大的迷宮,看不見遠方的路。而他偷偷竊笑,胸有成竹地邁出了一步。
懸空。
下落。
他竟不知不覺走到了懸崖,被溫柔的大地和漫天的迷霧欺騙了眼睛。紫顏的身子凌空直落!
他,看見了,風。
一根雪白的鞭子飛出,如蟒蛇卷住了他的身子。懸崖上逐漸現出一個人影,居高臨下地望向紫顏。這個人就像猛虎立于山頭,白云亦在他腳下匍匐,紫顏仰起頭,空出手招呼道:“喲!”
一聲冷冷的鼻音。猶如俯瞰群獸時的眼神,那人低頭,不屑地搖動手中的鞭子,嘲弄地說道:“你也會有今日?”倨傲的口氣別無分號,正是照浪。
紫顏不語,狡獪的雙眼晶晶閃亮,照浪忽地醒悟,皺眉道:“你故意落崖,為了誆我出來?”紫顏微微一笑,“有時候對手比朋友更可靠。”
真想松開鞭子叫他掉下去算了,又于心不忍,只得把這個討厭人兒拉上來。眼看著紫顏緩緩被拉上來,伸手拉他的剎那,照浪的唇角有一絲不自覺的笑意。想看到他難堪狼狽的一刻,沒想到反被這狡猾的家伙擺了一道。
不過不著緊。有時候糾纏也是一種享受,看藤蔓相繞,曲莖連天。誰柔韌的枝葉可以困住誰,誰又能過盡千帆,悠然坐看云起。
兩手交錯相握。
像是雪夜觸到了風霜打落的梅花,掌中有沁人的寒意。果然如照浪所想,紫顏是玉石般冰冷的人兒,顏面上再錦簇熱鬧,藏于羅裳下的身軀依然波瀾不驚。他溫暖的手微一用力,渡過掌心的熱,來吧,看我能撼動你到哪一步。
紫顏眉眼帶笑,仿佛握住的只是一根老樹,絲毫不理會指尖傳來的溫熱。踏上安全之地,他拍拍衣上的浮灰塵垢,嘆息道:“唉,可惜了這件凝光衣……”
沾塵的雪衣污濁不堪,他卻是泥沙里發光的珍珠,叫人不愿把目光挪開。照浪凝視他半晌,徐徐說道:“幸好你沒死。”
說的是此刻還是前次?紫顏不由輕笑,彎彎的笑眼像一捧波光瀲滟的清泉,明亮地刺著照浪的眼。照浪的援手是吹面不驚的風,拂過便過了,并沒有承情的打算。
照浪很是不快,聲音突然陰沉,“你那個隨從是叫螢火吧?有點面熟呢!”
紫顏不動聲色地微笑。這個人有野獸般的直覺,的確,螢火在千丈峰的崖壁上曾經依稀察覺到有人跟蹤,照浪竟能感應螢火心頭掠過的那一念,想來這位城主的可怕之處,在以前的較量中遠未顯露。
“哎呀,”紫顏淺笑著轉移話題,“其實我,剛才掉了件緊要的物事。”他站在崖邊向下探頭,指了懸崖深處道,“你看,就在那里!”
他在意的會是何物?照浪自信眼力過人,在這漫天迷霧中亦不敢夸口,當下哼了一聲,像魚兒落水般往崖下跳去。
“我替你去找--”
紫顏終于呵呵笑出聲來,好奇心是個好東西呢,有照浪出手,他想要的東西一定可以拿到。悠閑地在崖上坐下,他回想起剛剛墜落的那一刻。透過重重迷霧,他確信看到了難忘的一幕,想來是天意讓他有此一瞥,解開了心中疑惑。
過了很久,照浪方回到崖上,手中持了一物,“啪”地丟給紫顏,冷冷地道:“原來你騙我,拿這東西好費工夫。”紫顏歡喜地拿著它,笑道:“我本想再跳一次,可城主必會再次相救,兩次救命之恩就還不起了。”
“哼,你不問我為何追來?”照浪望了他手中之物,不解地搖頭,“竟費心管他人閑事!”
紫顏斂了笑容,閑閑答道:“城主要想我死,又何必救我?既不想我死,就請陪我多玩一陣。”濃霧灑在他的雙眸,黛色睫毛掩映的沉郁心事,是照浪看不透的執著。
此時照浪如嗜葉的蠶,切切磋磋于心頭嚙咬,陪他玩下去呵,就這樣燃起漫山烈火,醉生夢死。
兩人對望,紫顏一顰一笑,眉梢眼角看得這般分明。要記住的是這張容顏嗎?照浪自問,千里相隨,他拋下榮華富貴找尋的是一個真相,他要撥開迷霧見到蜿蜒在深處的謎底。可是多少次都看不夠,對面這人始終有百看不厭的色相,有時,竟不忍心戳破那層面皮。
聲色迷離,惑的是眼,亂的是心。
紫顏回到居所時,長生已等到不耐。
“少爺!驍馬幫和興隆祥的人要走了!”長生急急奔過來,遞上一身茄花秋羅衣,“夫人已經打扮停當,就等少爺去赴宴了。”
赴宴。青姨剛出殯,就放這些人走。紫顏的唇角挑起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按了按藏于衣袍下的那件物事,是時候看一場人情冷暖,聚散離別。
長生眨著眼,紫顏的身上有股殺氣,站近了就要撲殺過來似的,眉眼掃到覺得生痛。他遲疑地問:“少爺……你怎么了?”
“哦,沒什么。長生,跟我去看戲吧。”
笑眼彎彎仿佛平日模樣,長生卻感到有點不同。是錯覺嗎?殺氣如遁跡的蛇溜回草叢,僅余被驚動的雜草在心頭簌簌作響。忍了半晌,長生說道:“少爺,你好像變得不太一樣。”
“是嘛?”紫顏眼中掠過一道精芒,轉瞬化作了滴水的溫柔,拍了拍長生的肩,“走吧,去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絲弦聲動,歌舞流光。
孔雀杯,瓊花酒,欲醉不肯見白頭。鑲銀雕漆的茶盅,彩釉水晶的酒盞,席上觥籌交錯,其樂融融。承天領了皓月谷十來位長老,頻頻向驍馬幫、興隆祥及其他商隊勸酒,側側與螢火在角落冷眼旁觀。
紫顏到時,側側詫異地抬頭,今次他竟穿了她挑選的衣裳,沒有多加挑剔。輕咬了唇,她粲然含笑起身相迎,螢火略一遲疑,垂手低首跟隨其后。
“是紫先生到了。”承天笑著捧杯走來。金波玉液喜氣動人,谷中是太平盛世,并無絲毫值得擔憂。席間諸人皆把目光匯聚,見著了如畫中走出神仙般的人,就像入夢。
紫顏并不接杯,平靜的語氣里隱藏驚雷,“置殺人兇手于不顧,各位倒也喝得下酒。”他緩緩環視全場,眾人隨他的注視停杯。酒中滋味嗆人,彼此心頭均嫌酒烈了,茶苦了,弦樂刺耳,歌舞礙眼。唯有眼前這尊身影,恰到好處地打破了苦心營造的平衡。
興隆祥會主風瀾年過四十,老成持重,寡言少笑。他頗為倚重的侄子風柳性子卻急,按耐不住跳出來應和道:“先生說得極是,我興隆祥要走也正大光明地走,朱弦失竊一事務請查個水落石出,不能讓我們不明不白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