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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朱弦絕(1)

溪流如磬,翠鳥清鳴。

馬車行至皓月谷時,長生知道他們離紫顏想找的寶物已經近了。

那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絲線,傳說是天火蠶和淵冰蠶交配成的異蠶之絲,水火不侵,經久不爛,既是側側夢想的織衣神線,也是紫顏修補容顏的必備妙品。

它叫“朱弦”,如遇巧匠,甚至可以化身琴弦,仙音傳世。

當紫顏把這一切緩緩道來,長生只道是鏡中的花,水中的月,拿來誘人遐思,卻不想車子真的往皓月谷行去。沿途松檜干霄,香麝浮泛,奇花蒔草不似人間所有。行到后來,趕車人再也無法驅車前行,偶聞得一記虎嘯,從深谷里幽幽地傳來,嚇得他棄鞭下地,求紫顏不要進山。

螢火取了銀子打發他去了,坐在車駕上“啪”的一鞭,驚起林鳥群飛。長生透過水晶窗格看去,一只似鹿似牛的怪獸從林木間探出頭來,龍眼大的黑眼珠定定地盯住了他。長生連忙縮回車里,它的樣貌有幾分眼熟,他卻不記得在哪里見過。偷偷再往外看,怪獸已不見,有三兩只野猴好奇地攀在樹上觀望。

往谷里走的路上隱隱有人聲,長生的心漸漸安定,知道偌大的林子里不只他們四人,就像又回到了塵世。側側的眉一挑,傾身向前,手上多了幾根飛針。長生一驚,道:“怎么?”側側簡潔地道:“強盜。”

長生心中哀鳴,看來看去馬車里無處可躲,如果是一伙強人,螢火和側側若抵擋不住,他和紫顏就會被抓去受盡凌辱。想到這里,慌忙摸出靴子里的吹雪,橫在胸前。

紫顏撲哧一笑,手指凌空一彈,長生仿佛聽見弦響樂動,是直入心底的音。

“傻瓜。”這個音彈響在他額頭,紫顏空靈的語聲像翠鳥雀躍,“是這里的人,你們倆緊張什么。”

長生松了口氣,把匕首插回靴中。側側收針入袖,兩頰有胭脂般的嫣紅,紫顏笑盈盈地道:“我怎會輕易帶你們入險境?”

馬車前方很快現出人影,兩個身著青麻袍衫的漢子手持長槍立在路上,光著右臂,體形彪悍。螢火勒住韁繩,叫道:“我們是過路的,兩位是何人?”

那兩人警惕地橫過長槍,螢火一皺眉,暗地里運足了內力,一旦兩人想出手就先發制人。

這時,紫顏笑著掀開簾子招呼:“還記得我嗎?”他穿了一件大紅羅地蹙金繡袍,萬千風流莫可學。這樣妖媚的顏色人間能見得幾回?年長那人立即想起,恭敬行了禮,滿臉喜色道:“竟是紫先生!有……五年沒見了吧?太好了,稀客上門,谷里又要熱鬧了。”

他身邊年輕的小伙子納悶地望著紫顏,覺得若是男人長成這樣,也太好看了些。紫顏輕笑道:“無咎,你們如今有人專門在谷里巡邏嗎?”

無咎苦笑著望了一眼長槍,锃亮的槍頭不知飲了多少鮮血。他疲倦地說道:“到谷里來盜朱弦的人太多,前幾日更害死一位蠶娘,著實可惡!”

“兇手抓到了么?”

“逃走了。真不爭氣,竟是谷里人干的,定是內外勾結,想把朱弦弄出去。”

紫顏若有所思,涼涼的風過,無咎忙道:“先回去喝杯熱茶,這些事慢慢兒再說,谷主知道先生來了,一定歡喜得緊。對了,新摘了七兩蘭舌茶,正好拿來敬客!”轉頭叫身邊的年輕人,“明吉,帶這位兄弟去停馬。”

紫顏叫側側和長生下了車,跟隨無咎往山林深處走去。

螢火駕著車馬問明吉:“你們谷里有幾位蠶娘?”明吉傷感地說道:“飼養淵冰蠶和天火蠶的各有三人,等它們交配后生下異蠶,交由青姨專心照料。如今死的就是青姨!”螢火聽他叫那蠶娘叫得親切,道:“她是你的親人?”

明吉搖頭,“她是外鄉人,無意流落到谷里來的,谷主見她手巧,就把養蠶之法傳了她。唉,谷主為這事整整搜了三天,可惜叫那小子給跑了!”

“嫌犯叫什么名字?”

明吉咬住了唇,道:“若叫我抓到他,非揍死他不可!不過這是我們自家的事,紫先生是谷主和無咎叔的朋友,你們就安心做客吧!”

螢火瞥了他一眼,心想這小子倒有主見,也不勉強,把馬車牽到一處水草肥美的湖泊邊,解開轡頭放任馬兒撒蹄游走。

明吉隨后帶了他走過高低起伏的幾個土坡,而后穿過一片矮松林,視野突然開闊。一色媚綠的萱草依附在綿延的山坡上,伴著櫻花樹下秩序井然的幾十戶木屋,一派悠然的桃源景象。閑適的馬兒甩著尾巴啃草,放養的小黑豬肆意地在田間暢游。螢火望向前方,紫顏一行人已經走到一座氣勢宏偉的木屋前。

迎面走近幾個長者,簇擁著一位灰白頭發的青年,正是皓月谷谷主承天。

他從萬水千山中走來,山水就是他永世不老的容顏。長生仔細端詳,見他一襲絳色細葛袍子貼身穿著,襯出舉手投足的風流意態。又因滿頭灰白的長發,使得文氣的面容不笑時略帶了威嚴。如果這世外之地是一碧如泓的翡翠,承天就是翠玉里包裹著的那一絲紅翡,靜謐地散發光芒。

“我到底還是老了。”他撫著一縷白發對紫顏感嘆。象牙色的肌膚熠熠閃亮,那是青春獨有的標記,可是伸出手來,赫然是崎嶇縱橫的經脈。

“這幾年谷主太過操勞了罷。”紫顏嘆了口氣,為他修改的只有那張容顏,歲月依舊是不饒人的。

“哈哈,有這張臉就夠了,我可不是來為難先生的。”承天放聲大笑,親熱地攬住紫顏的肩,拍了兩下又趨上前緊緊抱了抱,松手笑道,“先生給的方子太繁瑣,懶得叫她們侍弄,除了面皮外其他老了也是自然。日夜盼著先生,想不到今日來了!那些朱弦用完了么?”

紫顏道:“好東西總是用得快。”

承天點頭,惋惜道:“先生來遲一步,朱弦叫人給盜走了。”

他說話風生水暖,長生恍神間已到了室內。碧玉雙螭杯里蘭舌茶輕緩浮沉,這種不存于任何典籍中的茶葉,有冷冷沁人的香氣。長生放下杯盞,鼻尖一抹揮不去的余味,誘得他又端起杯抿了一口。

直入肺腑的清新,令他耳目一爽,這才重新聽見承天和紫顏的對話。

“今春本收了九兩二錢朱弦,先生也知道,皓月谷值錢的物事就這一件,拿出去換些銀兩維持二百多號人的生活,著實不易。”承天說話的口氣像個當鋪的老板,要和紫顏討價還價。長生聽了暗暗偷笑,在這與世隔絕之地還擺脫不了計較分毫,想在世間生存注定要為身外事所累。

紫顏微笑不語,承天的話進了他耳中自有別樣涵義。朱弦在市面上一兩千金,谷里物產豐富,自給自足并無問題。只是包括承天在內的谷主、長老等人有諸多奢侈愛好,就不是小小九兩二錢的絲線可以滿足的了。

他移目望向杯下的紫檀半月桌,桌面鑲了一塊光滑的瑪瑙,正看瑩白如玉,側看殷紅如血,乃是上品的夾胎瑪瑙。再看過去,木屋內陳設無不雅致精巧,連乍看平平無奇的剔牙杖兒亦是象牙打造,殊為不凡。也許,人在擁有了一件舉世奇珍后,理所當然要求更多。

可惜今次來得不巧,谷里已沒有朱弦可以交換紫顏的寶貝。

“既然來了,這方五色石硯還是送給谷主,本想……”紫顏說了一半,心想自己竟也俗了,淡然微笑著遞上。

承天推辭了兩句,拗不過紫顏的盛情,收下了硯臺。這時螢火走進屋里,見到紫顏的失望之色,低聲問過長生。無咎在旁插嘴道:“谷主,現下那小賊未必逃出谷去,不如……”承天瞪他一眼,招呼紫顏道:“先生遠道而來一定累了,今日我做東,諸位飽食一頓后再做安排如何?”

紫顏點頭應了,叫長生拿了行李,隨無咎到客房里歇下。

掩上門,一行四人圍坐桌旁,側側立即說道:“我看,谷主有心隱瞞什么。”螢火忙把從明吉那里聽來的話說了。長生急道:“抓到兇手不就能找到朱弦?”他想不通如此簡單的事,一個個非要像猜啞謎似的不說透。

紫顏道:“這里兩百多人世代居住,彼此沾親帶故、恩怨糾纏,我們是外人,不必多管旁人閑事。”側側本有心弄個明白,見紫顏意興闌珊就罷了,舒服地往椅上一靠,捧了茶慢慢在喝。長生嘟著嘴道:“萬一……萬一兇手沒跑掉,仍在谷里,我們豈不是很危險?”

紫顏展顏而笑,朝螢火努了努嘴,他立在門口狀若守護天神。

長生見無人支持,犟脾性反而上來,一心想暗中查個明白。當下故意起身,道:“我去廚房瞧瞧,葷腥的東西少爺不愛吃,我去吩咐一聲。”

長生前腳剛走,紫顏就讓螢火跟著他出去。

“承天可能有難言之隱,畢竟他谷里死了人,你打聽時不要太刻意了。”

這點小事難不倒螢火,他欣然領命而去。

側側無不遺憾地嘆息一聲,“唉,一年才得九兩二錢的朱弦,只夠做三件絲衣,真是太少了!”紫顏一本正經地道:“五年前我換了三錢朱弦,就修補了幾十人的臉面,還鉤了一件心愛的披肩。朱弦若是縫衣,九兩起碼能做成十八件,其質輕薄人間罕見。不過太薄的衣服,你們女兒家敢穿嗎?”

側側本想說“有什么不敢穿的”,見了紫顏滿是打趣的神色,啐了一口,慌亂地端起茶喝了。咦,差點嗆到鼻子里去。她越發飛紅了臉,被紫顏溫柔地拉過,取出一塊紅綃帕為她擦去茶水。

側側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旖旎綺思,說的就是這一刻了罷。

余下來幾日四人在谷中流連風景,整日無所事事。長生逐漸了解到,五年前紫顏曾以價值連城的佛門經幢換取三錢朱弦,那經幢上飾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琥珀、珊瑚七寶,光華璀璨,不可逼視。自從五年前紫顏拿出來之后,就被承天藏于房中,再沒有一人見過。

而長生知道,七寶經幢連昔日紫府的一座屏風也比不上,想來是哪位主顧所贈,毫不希奇。當皓月谷中人艷羨地說起這樁傳說般的往事,如何引起全谷騷動,如何勾得百人圍觀,他卻聽得快要打哈欠睡著了。

不知不覺中,他的眼界被熏陶得很高,尋常東西入不得眼。而且那些以珠寶堆砌的“寶貝”,他跟隨紫顏一年見得多了,再不會驚奇。

倒是朱弦,確是天地間難得的奇物。聽說那種交配后的異蠶白天通身火紅,像天火蠶一般體貌;到了夜間就通體晶白剔透,仿佛淵冰蠶附身。這種蠶不吃桑葉,只吞食皓月谷才生長的“海合歡”之葉。成繭后,體形比尋常蠶寶寶來得小,每只僅能抽絲百丈,二十只蠶繭才得一錢朱弦。皓月谷飼養了多年,每年能存活的異蠶也就兩千只上下,能收集到十兩朱弦的年份很是罕見。

這朱弦夾雜紅、冰雙色,可用特殊技藝將之分成兩股,紅者撫之則暖,冰者觸之清涼。若以這來之不易的絲線織衫,則不沾塵污,不懼水火,細潔勻凈,薄若煙霧。善丹青者可制為畫布,善繡者可織成錦緞,至于紫顏之類善易容者,則有了最為纖細柔韌的絲線,連接起破碎的容顏。

唯其珍貴,才會有博聞廣見的尋寶者前來這里,或以奇珍異寶交換,或是不懷好意暗中搶奪。來交易的人中又以各地絲綢商人居多,競爭的商旅往往因利益的糾葛,在谷外就針鋒相對。谷中人因此受到極大沖擊,常常被分化成幾派,支持與不同的人做生意。

今次的矛盾因此而來。在縱橫大陸的商隊中,以獨州發跡的“驍馬幫”和南田“興隆祥”實力最為雄厚,一支縱橫北疆與諸多王國部落交好,一支馳騁南方甚至遠航至荒無人煙的異域。驍馬幫帶來了金銀器皿、皮毛人參、劍戟兵器,興隆祥則預備了各色香料、犀角象牙、寶馬玉石,每一件都令谷中人割舍不下,他們卻必須從兩支商隊中選出一支來做生意。

對這兩家來說,各買一半并非雙贏,而是彼此都失去占上風的機會,絕不是他們會選擇的結局。

就在承天和谷中長老商量到底要與誰家做生意之時,九兩二錢的朱弦被人盜走了,那夜輪值看守的青姨死在蠶室。當日巡邏的守衛重明留下沾血的佩刀后不知所蹤,懷疑是與哪家商隊做了交易,因為那兩家商隊在聽說朱弦被盜的訊息后,當時就有要離開的跡象。好在長老們一心想找出朱弦下落,阻止他們離谷,封鎖整個山谷搜尋了三天,依舊沒有發現重明和朱弦的任何蛛絲馬跡。

這些是長生打聽到的消息,相比之下,螢火向紫顏報告的更為詳盡。

因皓月谷地處北方,驍馬幫的珍寶并不中承天的意,谷主很傾向與興隆祥交換貨物,只是對方的要求比較苛刻,造成生意久談不下。相比起來,驍馬幫的貨物價值是他們的兩倍,且為了把朱弦運往西域,很有誠意想做成這筆買賣。

事發時正是承天宴請兩支商隊頭目之后,據可靠的目擊者稱,谷主很想與兩家同時成交,怎奈兩方都不同意,于是酒宴不歡而散。緊接著就發生了命案。死去的青姨并非皓月谷人氏,乃是前些年流落至此,為谷主收留,后因心靈手巧,成為蠶娘中最得力的一位。

今日,正是這位蠶娘發引下葬的日子,承天將帶領全谷上下為她送葬出殯。谷中櫻花盡謝,一地紅粉如萍,就像青姨匆匆走完的一生。

天初一亮,在安放靈柩的門外,螢火閃電般飄近,兩個守靈的女子尚未看清,就被他用巧勁捏住了要穴昏厥過去。紫顏身著一襲凝光衣出現在屋中,他來查看青姨身上致命的傷口,想知道是否有法子追尋到兇手。

獨自一人打開棺木,他沒想到會是那樣的一個結局。如果有選擇,他寧愿不曾觸及這具尸體,不去見那一張容顏。里面躺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宋小竹的娘親,有他至為熟悉的面容。在目睹她的容貌后,紫顏手足冰涼,他知道曾經畫過的面相不曾有誤,小竹確實找不回娘親。

他真的盼望他能錯一回,就這一回。

他為她的畫像易容,那一刻她尚沒有死,他到底沒能修改她的命。命中注定的果真是逃不過去?紫顏猛地抬頭,注視門外冥冥虛空,微微發亮的天色似乎在嘲笑他無力的掙扎。只手不能遮天,縱然他的手再巧,也改變不了既定的命運。

有一些痛必定要承受,有一些人不得不離別。

這世間太多的悲哀,而他終不是神,不能隨心所欲。紫顏有種強烈的挫敗感,看到青姨額頭上殘留的鈍器傷口,他有一點恨。若是他們早到幾日,在得知了小竹在尋找她的消息后,青姨或許就會離谷尋女,慘劇便不會發生。

老天偏偏沒有讓他們早一刻到達。

音弦斷絕。

他心中一緊,像是有什么東西敲擊了他的心壁。這一敲就把紫顏拽離了心事之外。他是易容師,看過太多生離死別,須知這便是人生常態。他要找回灑脫不拘的心態,要懂得不動心。

紫顏立即掩上棺木,螢火不需要知道青姨的身份,側側更不必知曉。就讓這一切塵封在他的記憶中,小竹將會繼續懷著能找到娘親的微弱希望,活下去。

螢火守在門口,很奇怪為什么紫顏瞥了一眼就不再看。但這是紫顏,有天生洞悉一切的雙眼,螢火想,他必是看出了個中蹊蹺,才篤定地關好棺木。于是當紫顏走出屋子,螢火也就毫無猶豫地跟著他返回住處。

誰也不知道,那一眼會有多么心酸的故事。

紫顏帶螢火順道去了蠶室,兇案發生的現場。像為了在心底給小竹一個交代,他想知道這些年青姨經歷過一些什么。步入這個陰荒寂冷的所在,紫顏緊了緊衣領,如一片雪融在了脖頸。房中的蠶架、蠶籃和蠶箔收拾得整整齊齊,于安靜中透出悲涼。一縷陽光勉強擠過窗縫鉆進屋里,被紫顏伸手攔下,探不到春日該有的熱度。

螢火默然半晌,方道:“此間竟沒有一絲生氣。”

房門口有動靜傳來,兩人扭頭看去,一個兩眼浮腫的灰發老婦巴頭探腦,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們。紫顏心中一動,向她點頭示意:“老人家可是這里的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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