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安慰著自己,極力壓下心中的不安,從枕下取出一把寒如霜雪的匕首。
“這把‘玲瓏’你拿好了,削鐵如泥,緊要關頭可以救你一命。谷里的陷阱你比紫顏更熟,斗不過就引對頭過去,不要逞強。”沉香子撫著胸口,“爹能下床走動,會自己配藥,你不用顧慮,只管去吧。”
側側雙手接過匕首,被侵面的霜寒之氣引得渾身一顫,想到只身在外的紫顏,她毅然握緊了匕首。
“爹,你保重,我去了。”側側不舍地回望沉香子,走了兩三步后,加快步子往外趕去。
她的葵綠熟羅衣褲猶如一身蜥蜴麻皮,恰到好處地遮掩住身形。側側摸上地面,四周安寂如夜,她定了定神,回望自家的原址,只見花木幽深,懸蘿垂葛,碎石參差,宛如林野叢莽,絲毫看不出人工斧鑿之跡。
這時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如響雷炸下,“你騙我,沉香老賊分明就在這里!”側側抬頭,猛然與一個矮胖子撞了個面對面。
樗乙終等到有人現身,又驚又喜,誰知只見著一個黃毛丫頭,大失所望。他久候沉香子不至,惱將起來,將一肚子怒氣全泄在側側身上,頓時五指箕張伸手向她抓來。
側側拔出匕首,寒氣掃過樗乙的五根手指。他暗叫糟糕,慌不迭縮手,側側瞅著空隙自他脅下一縱而過。她想奔到樗乙的身后,看他剛才是否在與紫顏說話,這樣想著,三步并了兩步,輕捷地掠出幾丈遠,并未見到人影。
側側回想樗乙的話,如果那人是紫顏,她任性地出現許是打亂了他費心穩住敵人的計謀。聽對頭的口氣,本來是被騙過了呵。她不由暗恨自己魯莽,早知如此應相信紫顏,多捱一陣再出來。她胡思亂想收不住腳步,茫然地向前奔走。她的輕功豈在樗乙眼中,冷哼一聲,流星踏步趕上,舉起手中的鐵锏往下砸去。
背后忽忽風起,側側來不及回望,一貓腰斜刺里竄出。鐵锏如影隨行,立即跟蹤而至,將她全身罩住。一股強大的氣流裹著勁風,眼看就要在她背上擊出一個洞,“嗖”的一聲清鳴,一支飛矢擦了側側的耳際,直射樗乙。
樗乙揚锏擋格,“鏘”地迸出火花,飛矢上夾雜的力道之強,讓他右手發麻。正自尋思箭自何處而出,遽然飛矢如雨,連珠而發,密密麻麻向他奔沓而來。側側見機甚快,早已飛身避了開去,一徑追尋箭矢的來處。
樟樹后立了一個少年,身材比紫顏略高,手持一張黃樺勁弩,一襲狐尾單衣在風中飄揚。
“蓬瀛島也來趕這趟混水?沉香老賊給你們什么好處?”樗乙認出他的來歷,破口大罵。少年不答,手上箭矢不絕,逼得樗乙手忙腳亂,狼狽地抵擋。待緩過一口氣,樗乙勃然沖少年暴喝一聲,竟貫注十分氣力,揚手把手上鐵锏擲了過去。少年冷冷地往樹后一閃,再看時,人已了無蹤跡。
與此同時,鐵锏直插在樹上,震得樟樹落葉四散。側側正奔至樟樹跟前,驀地想起此處有一個陷阱,腳上不敢使力,伸手一拉枝干,輕點樹身蕩上枝頭。她一上樹,登時看到那少年的藏身處。
樗乙性急地沖到樟樹旁,剛想去拔鐵锏,腳下忽地踏空,險險地往陷阱里落下。他奮力伸手拽住鐵锏,眼看就要碰到,“呲”地掠過一支火箭,烈焰燒得他手心一燙,頓時后繼乏力,直直跌落。他悍然大喝一聲,側側在樹上心神俱裂,隨之往下掉去。少年丟下勁弩,一個箭步飛身沖出,把她緊緊抱在懷里。正在此時,陷阱口“啪嗒”合上一塊鐵板。
側側躺在那少年懷中,燦燦春光旖旎,看不見其他顏色。她兀自神迷,聽得樗乙在陷阱中竭力嘶叫,方才醒緩過來,對那少年道:“紫顏,是你么?”少年奇怪地望著她,一派云淡風清的神情,倚了樹將她放下,用京師的口音說道:“在下蓬瀛島鳳笙,請問沉香老人是否住在此間?”
側側一愣,反復打量,不敢確定這人是紫顏,也不愿斷然否認。他矜持地與側側保持三步距離,令她收拾綺思,側側端正地朝他行了一禮,道:“多謝小哥救我,我爹正住在這里。請問,你來時見過一個與你差不多高的人么?”
鳳笙撿起地上的勁弩,掏出素絹帕子拭凈了,肅然插回背囊中,然后說道:“我來尋令尊,你卻不問我來意,看來那人在你心中非比尋常。唔,他是否穿了一身瑞錦衣?”側側連忙點頭,聽到鳳笙冷淡地道:“我看見他往谷外去了。”
側側臉上血色全無,紫顏獨自逃走了?他豈是這般見事不好就畏怯逃跑的人?她心下茫然失措,鳳笙續道:“他挨了矮胖子一锏,想是跑不遠,興許在哪里暈倒了也未可知。可惜他白費一番苦心,這矮胖子狡獪,沒肯上當去追。”
想到紫顏終沒有拋下他們,側側安心了,握著匕首想去找紫顏,又不知鳳笙的用意,只能勉強笑道:“對了,你來尋我爹,是為了什么事?”
凜凜風起,鳳笙雙袖籠香,一身仙家風骨,淡淡一笑道:“我是來告誡令尊,近期少外出走動,他的對頭都找上門來了。如果他老人家想邀人援手,我自可為他知會一聲。”
她“哦”了一聲,手中刀鋒輕寒,拿話岔開了道:“多謝小哥相告……我要去瞧瞧同伴的傷勢,你說,他是往谷口的方向去了?”
鳳笙含笑望她,像是看透她心事,閑閑地說道:“換作了我,一定乖乖回藏身地躲好,不再有亂逛的念頭。”
“為什么?”
“你難道沒有聽見,又有人往這里來了?”鳳笙說完,臉上變了顏色,拉著側側蹲在低矮的松木叢后。她貼近他如玉生煙的身軀,忘了來敵,忘了一切,只瞥見他眼中瑩瑩薄光如鴻驚鳳翥,就要破空飛去。
“果真往這路走?”一個清亮霸氣的男聲喝響在她心底。
“錯不了,這兒有人的氣味。”脆生生的聲音,繪出一個不經世事的少女形象。繼而有成熟男子的嘆氣聲、老嫗的詛咒聲。細聽傳來的語聲與腳步聲,來人為數不少。
鳳笙見報訊之事轉眼成了事實,無奈地向側側做了個噓聲的手勢,道:“你從哪里來,回哪里去,等這些人全走了才可上來。”他說完,迎了人聲走去。
此心如平原跑馬,不可收拾。側側猶豫再三,不忍地剪斷凝眸,把鳳笙的樣子牢牢刻在心中。
她忘不了,那懷中相依的溫暖。
逐香
一眾衣飾華麗的人匯到困住樗乙的陷阱前。為首的錦袍男子胸前繡了渚蓮霜曉,香黃色金線撚絲盤繡,腰間佩珂鳴響,驕貴威嚴。身旁九人皆飾綾羅,綺華錦爛,恭敬地垂手環立。
陷阱中的樗乙不知何時沒了動靜。錦袍男子一腳踩在鐵板上,冷冷地說道:“這里果然有人,一個蠢人。”
“哪!我說有人的!”先前那清脆的聲音又響起,咯咯笑了一陣,“可惜不是你們要找的人。”其余隨從屏聲靜氣,唯獨她嬌笑自如,渾不怕這男子。
“可惡,一定在這山里,你們分頭去找!”錦袍男子一揮手,另八人猶如八條鬼影,倏地彈散,往幽谷深處去了。
“我走不動啦,在這里坐會兒,反正暫時沒有別的氣味,我也懶得去尋。”那丫頭的聲音里帶了撒嬌,“且饒我歇半個時辰。”
“也好,你有空就把下面這個蠢材拉出來拷問,我不信找不到沉香老人!”錦袍男子迫不及待地一揮衣袖,亦往別處追去了。
陌上花開,蜂蝶繚亂。
紫顏輕揉了揉眼,猶如醉臥塵香,做了一場夢。他屏氣收聲,隱在樹后窺望那丫頭。
青螺髻,碧玉釵,玉沾粉面,水剪雙眸,眉間淡煙疏柳,俏生生惹人喜愛。她年紀甚輕,衣纏金縷,像是富貴人家走失的嬌小姐。紫顏放了心,就算被這樣一個人發現行蹤,也可以輕易對付。
那丫頭在巖石上靠了片刻,便漫無目的地走在草木叢中,如不是親眼目睹她和那伙人同行而來,紫顏會以為她在郊游散心,東晃西逛,無所用心,把幽深山谷都作了自家后園。紫顏正這樣想的時候,她猛然回過頭來,一股子蘭麝香氣倏地襲近,他頓覺鼻尖發癢,險險要打響噴嚏。
她沒有走近,雙手各拈了兩只絹絲香袋,“啪啪”數聲將香袋拋至東、南、西、北四方,然后定睛瞧著紫顏的藏身處,道:“你不用躲了,出來吧,這里沒別人。”
她伸手綰發,孔雀羅衣下一截玉樣的手腕,陡然發出鉆心入竅的攝人香氣,令紫顏眩暈。他慢慢走出,站定身形打量這神秘的女子,周身并無殺氣,但環繞著的奇特香氣煞是詭異。隱隱覺得此人不好惹,紫顏打定主意,在她面前老實說話為妙。
對方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徑自說道:“你是沉香大師的徒弟?不過,易容術太不精湛,若是初學倒情有可原,一里外我就聞著你的味道,太不小心。還好今趟他們叫我領路,不致把你們師徒賣了去。”
紫顏心下汗顏,原以為所學足以自傲,不想被人如此小看。他擔心先前那班人轉返,戒備地觀望四方,那丫頭見狀笑道:“不礙事,有我的‘珠簾’之香在,誰靠近這里都會被我發覺,不會抓了你去。”
紫顏定定地望了她一陣,收起小覷之心,恭敬地行禮道:“我看走了眼,姐姐不是小孩子,不知光臨此地有何貴干?”
那丫頭撲哧一笑,繞著他走了一圈,雙足一點,挑了一株樹的枝干斜倚著,悠悠地晃動身子,道:“你記住了,我的臉只是不會老,當然不是小孩子。至于我來做什么,你放心,和他們不是一伙。”
紫顏微笑:“這個我知道,從你的氣里就看出來了。”
“氣?”
“每個人有自己的氣。姐姐你沒有殺氣。”
“呵呵,別叫我姐姐。我的名字叫姽婳,是個制香師。”
“姽婳,制香師?難怪你能辨出這里有人的氣味。”紫顏微瞇起眼,像是在大海中搜索一根針,懶洋洋地問道:“龍檀院?”他暗忖,姽婳這等世外身份,當不屑與那幫追殺師父的人為伍。
聽他報出“龍檀院”三字,輪到姽婳驚奇,點頭道:“我的確在那里呆過一陣,你是如何……啊,是你師父告訴你的。”
紫顏笑而不答,唇角流出慣有的狡黠之態。
“好啦,既然你知道,就請你師父來年三月初九,往露遠洲崎岷山一行。今次的十師會他不能再缺席了。”
“十師會?”紫顏難得有疑惑的事。
“對。莫非你沒聽說過?嗯,想是你入行短,沉香大師沒告訴你。”姽婳瞥了他一眼,心想既是投緣,不妨都說了,“這世上十種奇業的頂尖大師相聚的盛會就是十師會,十年才有一次,被邀者無不聲名斐然。屆時濟濟一堂,盛況非凡。”
“哪十種奇業?”紫顏好奇地問。
姽婳嘆道:“唉,看來你是真不知道……回去問你師父。”
“不要,直說就是了,難道制香師喜歡賣關子?”
姽婳拗不過他,想了想道:“我們制香師算一席,你師父身為易容師也算一席。剩下的是匠作師、醫師、堪輿師、畫師、織繡師、煉器師、樂師,最后還有……靈法師。”
“醫師、畫師、樂師也算奇業?”
“如果醫者能起死回生,畫者能以假亂真,樂者能教化人心,為何不能算奇業?”
紫顏斂容,朝她一拜,“你說得對,是我妄言。只不知除了頂尖的這十個人外,還有誰能列席?”
姽婳道:“僅有其弟子門人能與會旁觀,至于排不上名號的同業者,一律拒之門外。你師父二十年前排不上,十年前可以輪到他卻未曾出席,這回嘛,瞧他躲藏起來的模樣,也是不想去了,是么?”
“誰說的!”紫顏反駁,“如此盛會自然要去。就算師父不去,我也要去。對了,如果我師父無法成行,是否有別的易容師頂替他去?”
“十師會不是趕廟會,被邀者皆是國手,要是沒法趕去,也寧缺毋濫。”
紫顏笑嘻嘻道:“那師父要是沒去,弟子可以旁觀么?”
“這倒沒有先例……我年紀輕,也不曉得誰家這樣做過。”姽婳斜睨他一眼,“你不問去了要做什么,就想來湊熱鬧?”
紫顏沖她扮個鬼臉,漫不經心地道:“不讓進也無妨,我只須跟了你走,然后見到其他哪家的人都好,易容改扮也就混進去了。”
姽婳瞪著他,像看見稀奇古怪的物事,嘖嘖稱贊道:“你連我這關也過不去,在這里大吹法螺。休說每家來的人均非庸手,即使不懂易容術,卻都是個中翹楚。譬如我就能從你身上的氣味,斷定你的身份;堪輿師熟識易理命相,你也騙不過去;靈法師那一家更玄,千萬別打他們的主意,不然被換去臉面的不知是誰。”
“原來如此。”紫顏眼中的光芒更甚,如擦亮了的火種,愈發躍躍欲試,“那就多找幾個人易容,每家扮一個混進去,我倒要見識一下另外九位大師各自的手段。”
姽婳目瞪口呆,未曾想這散漫少年竟有天大的膽子。她輕輕笑道:“好,你想玩,我奉陪,反正我這一門如今我最大,若是你師父不能去,你就算我的弟子好了!”
紫顏道:“你師父呢?”
姽婳嘻笑道:“她今趟沒比過我,大丟面子不肯去了。”
“哦。”紫顏若有所思,想想病榻上的沉香子,點頭道,“我瞧下次聚會,準是我去就可以了。”
“咦,好孩子,有志氣!”
聽到“好孩子”從姽婳口中說出來,紫顏紅了紅臉,道:“此事我會稟告師父,姽婳你要是不急著回去,在這里玩幾日如何?”
“土里太憋氣,我可吃不了苦,等你們搬上來了再說。”她踩踩地面,嬌笑道,“沉香大師呆在下面不嫌氣悶?要你出來打點門面,看來傷得不輕。”
紫顏出了一身冷汗,道:“你……怎知?”
姽婳指了指鼻子,又笑道:“我來之前見過墟葬,就是今次十師會將出席的堪輿師,你師父這房子是他自出機杼,請了璧月大師參詳設計,再派遣玉闌宇工匠打造而成。別以為十師見面只是玩玩,除了切磋技藝互為啟發外,十家之間相互庇佑也是情理中事。你師父上回沒來,但其他九位大師他也認得,對了,陽阿子大師是不是常來這里?”
紫顏點頭,陽阿子的大名常常聽側側提起,原來也是十師之一。他想了想道:“若是這一家下個十年衰落了,就會被擠出十師之列,是么?”
“話雖如此,進過十師會的家族門派即使無緣再入會,與十師依舊有緊密縈系。你以為做一個行業的龍頭,不須眾星捧月?唉,真是小孩子。”
紫顏心馳神往,平素不起波瀾的心竟風吹聲動,靠近了姽婳又道:“姽婳姐姐,我再問多一句,今次的十師除了你和我師父,剩下的八人是誰?”
“看來明年你是非到不可。”姽婳笑了笑,數著指頭耐心地道,“讓我想想……有玉闌宇的璧月大師、無垢坊的皎鏡神醫、遁星福地的墟葬大師、芒州丹青國手傅傳紅、文繡坊青鸞坊主、吳霜閣丹眉大師,還有你認得的陽阿子大師,最后那個靈法師我不知道名姓,聽說墟葬大師會親自去請。”
“咦,這個大師那個大師,歲數應該都不小。姽婳你是最年輕的一位?”
姽婳神秘一笑,“又來套我年紀?這不可說……不過傅傳紅和青鸞也不大。”
“若是明年我可以替師父去,我就是最小的一位。”
姽婳大力地敲了一下紫顏的頭,“做夢!我看你學上三年能出師就不錯了,下一回嘛,說不定不用趕,興許真是你。”
三年,師父也如是說。紫顏想到沉香子的話,師父和姽婳的眼力都不差,只是他沒有那么多的光陰可以耗費。
“來年三月,還有大半年。”紫顏盯著姽婳,緩緩伸出他的一雙手,猶如裂玉撕帛,堅定地說道:“不論師父去不去,我都要比他更強,要與你一同列十師之位!”
他的手宛如一對金刀,戳在姽婳面前。她忽然吃吃笑起來,捧起這雙手,猶如望見一炷妖嬈的香,突如其來地問道:“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說完心中亦是一動。怎會為一個少年心血來潮?冰雪容顏之后的那張臉,不由讓她好奇。
紫顏剛想回答,遠遠聽到一聲噴嚏,姽婳笑容不減,順手把他拖到樹后。紫顏心知是“珠簾”預警,急忙掩藏好身形。
“姽婳!姽婳!”
一個身著銀褐冰梅紋湖羅衣的男子焦急地叫了幾聲,自遠而近走來。姽婳在樹后甜甜一笑,纖指輕彈,一粒極小的香丸凌空飛射,在那男子身旁不著痕跡地散開。恍若殘紅的霧氣襲上他的兩頰,恰似添了羞顏,那人兩眼一翻倒在地上。
姽婳像個沒事人似的走出來,看也不看那人,對了紫顏笑道:“話沒說完就有人惹厭。對了,我如肯幫你,你用什么來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