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眉嫵(3)
- 魅生(鳳鳴卷)
- 楚惜刀
- 5682字
- 2013-08-03 03:35:59
這時,紫顏從屋后牽來他那兩匹白馬,拴好了韁繩,輕一揚鞭。大石磨如被云朵托住,登即喀喀地轉動起來,雜草盡數(shù)低頭,被無情地碾作了塵泥。側側揉了揉眼睛,紫顏猛一拉她的手,疾退回屋內。
山崩地裂。側側前腳剛奔進屋,立即眼睜睜看到他們所在的地面凹陷下去,如一座陸沉的小島直直墜向無底深淵。屋子里所有的器物酒醉般搖晃,屋外的兩匹駿馬萬分驚恐,焦急地向天嘶鳴,奮疾揚蹄試圖逃離開陷落的土地。但它們下墜得太快,大地驟然張開貪婪的嘴,一眨眼就干凈地吞食了它們。
側側只覺頭頂一黑,于不知覺中松開了紫顏的手,然后渾身一震,膝蓋酸軟跌坐下來。腿側隱隱吃痛,手剛想撐地又被什么鈍物刺中,弄疼了手心。她聽不見爹爹和紫顏的聲音,只有兩匹駿馬瘋了般地不住狂叫,蹄踏聲近在咫尺,仿佛下一腳就要踩在她身上。
側側忍不住驚惶地尖叫:“爹!”紫顏安然擦亮了火石,朦朧微弱的一團光芒及時安撫了她的慌張。她漸漸鎮(zhèn)定下來,顫巍巍地向紫顏爬過去,是失去氣力還是沒了勇氣,她分不清,只想盡快地靠近紫顏和那團光亮,這是眼前唯一能讓她安心的事情。
紫顏丟下她走向榻上的沉香子,老人的被褥略顯凌亂,卻仍完好無損。紫顏移近火石,看到沉香子神智清明的雙眼,當下放心了,問道:“麻藥在哪里?”沉香子道:“玄麻湯在紗櫥下面第三個小格!”紫顏折返過去取了麻藥,奔到屋外用手壓住兩匹馬的頭,硬生生灌了進去。白馬停止了嘶叫喘息,奄奄躺倒在屋外。
側側借了紫顏手上的微芒辨認外邊的情形。石磨依稀還在,甚至家門口的那口井……那么爹的藏庫、書房和藥房一直掩埋在地底,是否爹早就預料到有這一天?側側震撼地凝視不遠處病榻上的爹爹,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她頭一回深深疑惑,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這樣移山倒海的手段,常人想也不敢想,隱居在幽谷里的爹爹竟能做到。
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不是為爹爹的手段,而是為暗處的對頭。如此費盡心機抵擋的會是何樣的敵人,她的臉不由白了。
紫顏伶俐地走回來,經(jīng)過側側身邊時,頓了頓道:“要扶你起來么?”她狼狽地搖了搖頭,稍一用力竟能站起來,心頭一片茫然。紫顏見她無恙,徑自走到沉香子面前,道:“還有菜園子。”
側側聽懂了他的意思,如果屋舍遁入地下,留在外面的菜園子是最后的破綻。沉香子嘆了口氣,道:“外邊什么也不會有。”紫顏頓時明白,緊繃的臉終于露出稚氣的笑容,道:“不愧是師父!”
他伸手抹去臉上青綠的易容,又拉過側側,細心地為她把之前的妝容卸去。側側全無心思地任他擺弄,滿心是放不下的擔憂。沉香子瞥了眼不知所措的女兒,她就如山野中嬌柔的花,肆虐的風雨奈何不了她,闖入山谷的敵人卻能輕易把她摘去。今次如果沒有紫顏……他不再想下去,警覺地側耳聽了聽,低聲道:“噤聲。那人近了,一個時辰之后再跟我說話。”
紫顏點亮了青釉鏤孔燈,找了一處抱膝坐下,從容地闔上了眼皮。過了一會兒,側側聽到均勻的呼吸聲傳來,他居然睡著了。
沉香子的居處隱形后一盞茶的工夫,矮胖子站在先前草屋所在之處面色陰沉地張望。剛才,隱約有轟隆的聲響從此間傳來,然而,到了這地方卻是一片無人跡的荒原,死氣沉沉地長著莖蔓相連的野草。
“樗乙求見沉香大師!”矮胖子陰鷙的臉上浮起一絲嘲笑,聲調陡然提高,把這句話遠遠地送出去。響聲震動天地,側側忍不住在地下捂住了耳朵,拼命忍受這震天價的叫囂之聲。
叫了許久無人應答,空谷回音四響,樗乙現(xiàn)出猙獰的表情,死死扯住自己的面皮,對了空處罵道:“沉香老頭!你不敢出來見我?我是來還你人情的!告訴你,這張臉我不要了,有種你就出來把它收回去!”他狠狠跺著草地發(fā)泄胸中的憤懣,每一腳震動大地,聽得側側揪緊羅衣,在相距兩三丈的地下,坐在紫顏身旁極力忍受。
沉香子緩緩立起身,盤膝而坐運功療傷,爭取到的喘息之機,不能白白讓它流淌過去。
樗乙把面皮拽得生疼,手上乏了力,想到千里追蹤至此,憑空失去仇人蹤跡,大怒不已。他徒勞地東西南北縱橫游走,掠出數(shù)里均不見半個人影,就好像失足入了空山。
樗乙不由回想起對方的能耐。當年的自己說不上玉樹臨風,卻也自負容貌魁偉,年紀輕輕成了一幫之主,是何等威風倜儻。雖然他那幫主的位子,是殺了前任血淋淋地奪取來的,但江湖不就是弱肉強食?怪就怪他一時鬼迷心竅,看中了更高的地位,要站到那遙不可及的地方,只有借助沉香子的易容。
他憤憤地想,一個狗屁易容師而已,居然在給了他一張想要的臉后,又慢慢地任這張臉自毀。這算什么,為死在他手下的人報仇?他的臉越來越丑,時常無端疼痛,害得他不得不四處尋求靈藥,以求停止這無盡的腐蝕折磨。
終于,在一個神秘藥師的指引下,樗乙服下了讓他縮短身材換取安寧的秘藥。可恨的是,那藥師竟然也是沉香子所扮,更讓當年受害者的家人旁觀他的痛苦,美其名曰,藉此饒他一命。樗乙緊咬唇齒,在忍受體內驚人變化的同時就下了決心,一定要殺死沉香子。
可是對方不愧是易容師,終日縹緲無跡,與黑白兩道更有扯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牽連。一時聽說某豪族將沉香子奉為上賓,改日又傳言他被某幫派千里追殺。謠言紛紜,樗乙追查了幾次,明白憑一人之力無法報仇,因此,在失去了幫主之位后投身權貴,耐心等待機會。果然,在樗乙?guī)缀蹙鸵鼌s仇恨時,沉香子的蹤影再度現(xiàn)于眼前。
樗乙猛然憶起十數(shù)載寄人籬下,毅然丟下了眼前的安穩(wěn),暗暗跟上了沉香子。目睹仇人被一群來歷不明的人迫至重傷,依舊憑借易容術逃之夭夭,只有樗乙沒有被迷惑。他太明白沉香子的手段,甚至,為了能夠獨報大仇,綴在后面的他悄然抹去了沉香子來不及消除的蹤跡。他深信,一個傷痕累累的易容師再怎么躲避,也不可能在山谷里逃過他的搜索。
可是,此刻樗乙越來越感到驚異。他晚半日進山,為的是不想在夜色中受伏,沒想到竟會完全找不到仇人。他太過求穩(wěn)了!樗乙握緊了拳頭,知道是沉香子昔日的作為嚇破了他的膽,以致于今次他一心想萬無一失地殺死對方。
不甘心就這樣放棄,樗乙瞇起了眼,縱身跳到一株高大的香樟樹上藏匿身形。山谷里定有什么古怪,他要慢慢把它找出來,等獵物以為沒有了危險,就是獵人出擊的時候。
一個時辰過去。
燈焰像一簇凝固的黃蠟,昏郁的光芒無精打采地燃燒著。側側肚子咕咕一叫,紅了臉跑到旁邊的屋子找吃的。三間草屋在墜落數(shù)丈后并沒有塌陷,反顯出石屋的本來面目,奇妙地與藏于地下的另外三間屋子渾然連成一體,像是最初就建造成這般模樣。
沉香子靜聽了一陣,用極低的聲音道:“地上雖無足音,敵人恐未遠離,說話仍須輕些才好。”紫顏起身向沉香子施了一禮,問道:“可有法子出去看看?”沉香子搖頭,答道:“再等等,未到時候。”紫顏也不急,重新坐下,琥珀色的眸子里流過一道光。沉香子抬眼,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像觸到了冰玉的魂魄,耐不得侵人的寒氣,不得不收回目光。
無法生火做飯,側側取來了饅頭和水,三人默默無言相對吃了。吃過飯,靜坐了片刻后,沉香子招了招手,對紫顏道:“安神堂有只象牙香木箱子,你見過沒?”紫顏點頭,眼睛里綻出神光,聽沉香子道:“箱子的鑰匙藏在花梨小木魚里,知道是哪一只么?”紫顏又點了點頭。沉香子續(xù)道:“那里面的東西,你挑喜歡的用,衣裳嘛……”紫顏接口道:“衣裳的話,徒兒自己就有不少,倒是想找件稱手的……”
沉香子洞悉地一笑,“洞天齋里不全是沒用的玩物,仔細找找,會有你想要的。”說完話,沉香子閉上了眼,重新開始打坐。側側不知這師徒倆到底在說什么,見紫顏一臉說不出的歡喜,出屋往安神堂去了。
側側懸了心,一動不動盯住門口。過了沒多會兒,一身碧波紋瑞錦衣和一雙軟香皮靴首先闖入視線,再往上看,長臉微須,灰白無神的一張臉,像是剛從棺材里爬出的死尸。
“喲!”他向側側打招呼。
明知道這人就是紫顏,還是忍不住起了寒意,側側從未見他刻意扮丑過,今趟吃了一驚,沒想到如此惟妙惟肖。
見側側被嚇住了,紫顏孩子氣地朝她吐了吐舌頭,繼而手一抹,換回一張秀慧的臉龐。側側恍悟,爹爹叫他去取的必是人皮面具,過去曾說過制了百十張,想來都在那只象牙香木箱子里。她心情略好,向紫顏伸手道:“給我一張玩玩。”
紫顏遞過一張。涼涼的一塊皮,丟到手上竟似活物,滑溜溜的令人厭棄。看著雙眼處的空洞,側側根本想像不出戴上后是何容貌,心中隱隱抗拒這種妖異的東西。不過是無生命的薄皮,依稀有血腥的味道,她噘嘴扔回面具,嘀咕道:“還是像以前一樣,一點不好玩。”
紫顏走到沉香子面前,恭敬地彎下腰,俯身貼近了他。沉香子滿意地點頭道:“頭一回能易容成這般模樣,已是不易。”紫顏把手上的面具一一攤開來給他看了,沉香子分別指了它們說道:“這是金縷幫幫主,不行,她是女的,換一張。這個好,明笙坊的少東家,唔,還是天孫宮的少主更氣派,或者索性用宗風樓主的臉,一定能驚走對頭……箱子里的畫像都看過了?”
紫顏興味盎然地道:“是,全記下了。”他舉起面皮向沉香子比劃著,仿佛能一眼透析面皮之上的容顏,甚至看透對方的性情。沉香子暗自驚奇,不知這弟子尚有多少潛力。他的箱子中有一百二十張面具,對應了一百二十人的畫像,如此之短的時間內,紫顏只有機會翻閱一遍。那么,是過目不忘的天賦?
沉香子漸漸忘了眼前的險惡,凝視紫顏清淺無邪的笑顏,不,如今不是他在傾囊相授,而是這少年激起了他暫別經(jīng)年的靈性。他當年隱居不僅為了厭倦或是避禍,而是在千百次重復地為他人裝扮時,發(fā)覺越來越遠離了易容的神髓,僵化的易容術就像醫(yī)者只懂得照本宣科治病,會被明眼人一眼看破。如今,這少年簡陋而充滿靈氣的易容術,讓他感到昔日神乎其術的技藝再度靠近指尖。
如果是紫顏,也許不出三年就會超越于他,沉香子想到此處欣慰非常。這時紫顏問道:“形貌是擬得像了,這些人的聲音……”沉香子一怔,嘆息道:“可惜沒工夫讓你修習落音丹的用法,不然更為肖似。”紫顏仰了頭笑道:“若是只有八十一種丹藥,先前徒兒均已試過,師父只要告訴我,這里幾個人更適合哪種聲音便好。”
一人修煉能走到這地步,沉香子亦為之贊嘆,當下不再有保留,說道:“我有《落音心經(jīng)》一部,專述擬音之技,以你之才讀過一遍大概能掌握八成。事不宜遲,你且聽仔細了:‘夫音者,由人心生,聲之味也。聲出于肺,通于喉,始生而啼。其清濁、高下、短長、大小、緩急、悲喜、剛柔、雅俗、順逆、粗細,有如熒熒諸色,辨音識人……”
紫顏聽得津津有味,而沉香子更在口述時變換音調,令他體味何為不同音色。一老一少沉浸在幻變無窮的聲色之中,側側聽到如蠶噬葉般的竊竊私語,時男時女時長時幼,仿佛擠了一屋子的人觥籌交錯。細碎嘈切的語音猶如催眠的樂曲,側側不覺眼皮發(fā)酸,昏昏欲睡。
就在她快要合上眼時,紫顏攜了一個小包袱,悠然飄出屋去。
玉骨
樗乙候到午后,聽夠了蟲鳥嗡鳴,耐心如滴空的沙漏消逝無影。他不愿空手離去,只得與整座山谷僵持著,無聊地守住最可疑的地方。
草叢中有窸窣的動靜傳來,樗乙精神一振,目不轉睛地盯住。幽幽地探出一個頭,他的心一跳,不過是一條竹葉青,登即放松了警惕,沒好氣地轉向別處。他的目光剛移開,一個幾乎與草木同色的身影立即竄出,溜進低矮的灌木叢中。樗乙若有所感,再回頭望去,天地仍是一般平靜。
紫顏走后,側側心中一震,倦意全無。若是他此去不能驚走對頭……她眉頭一蹙,想到爹爹的傷勢,倚了床邊坐下,關切地問道:“爹,你好些了么?”
沉香子豎著耳朵,似完全沒聽到她的話,過了半晌,神色舒緩下來,說道:“這孩子夠機靈。”側側抿了抿嘴,把想說的話咽下,已不是耍脾氣撒嬌的時候,她比爹爹更詳盡地知曉紫顏的才能。在她心底,也許早就承認紫顏比她強,但這么多年爹爹只疼她一個,要被分去一半甚至更多的關愛,側側有那么一點兒傷心。
可是,是紫顏的話,側側想想又微笑,不舍得和他爭什么,就想把最好的東西讓給他。當他立于眼前,她會把能找到的珍奇都獻與他,而被他看中的物件,她便覺得分外的好。當初就是如此,一步步引他見識爹爹最心愛的珍藏,如今也期望他能學盡爹爹一身本事,好讓爹爹引以為傲的易容術完美地流傳下去。
“是啊,”側側對了沉香子真誠地笑道,“紫顏是妖怪,什么都一學就會,而且,沒有能讓他害怕的事。”說完這句,側側恍了恍神,差不多的年紀,為什么紫顏有時老練如妖?猜不透他究竟在這世上活了多久,少年的身軀里仿佛有未知的可怕力量在操縱。
“小小年紀就已如此,或許是……幼時磨難太多……”沉香子輕輕地嘆道。
側側沉默。其實紫顏和她閑聊時,不肯作答的何止是年齡。他從何處來,有什么家人,她一無所知。縱是不知,看到他眉眼輕笑,顧盼流轉,誰又忍心懷疑些什么。再不愿回想,紫顏也會有幼時,明俊的笑靨背后是怎樣的一場往事?她不由為紫顏擔憂。他上去有一陣了,能把爹爹打至重傷的對頭,一個小孩子又能如何?
她忍不住顫聲道:“爹,紫顏會不會出事?”沉香子沒有回答,側側越發(fā)急切,連聲地問:“他有沒有帶兵器出去?爹,你那屋子里沒什么厲害的法寶,他要是打不過人家……他又不懂武功……哎,早知不該讓他出去,我們一直躲在這里,過幾天不管是誰,找不著人也就走了。為什么要讓他上去送死?”
“是他自己要去。”沉香子語氣鎮(zhèn)定,“那孩子想要證明自己,爹也相信,他會活著回來。”他肅然的表情慢慢轉化成慈祥的微笑,“你看他去時可有半點畏懼?觀他的面相就知道,一生歷經(jīng)波折,始終處于風口浪尖,或許今次對他而言,甚至稱不上風浪。”
“你是說,他會長壽,不會死在這里?”
沉香子遲疑了一下,紫顏的命相里看不出長壽,但也絕不會在此夭折。至于那孩子一心想對天改命,恐怕早就知悉命運會如何動蕩向前。
“他絕不會死在這里。”沉香子嘆息。對于關心著紫顏的女兒來說,還是說點好消息安慰她的心吧。
“爹,我的命相呢?我也絕不會死在這里的,是不是?我也能活很久!”側側的話令沉香子吃驚,聽她挺直了纖瘦的身子繼續(xù)說道,“如果是這樣,我要出去幫紫顏,和他一起趕走欺負爹的人!這是我們住的地方,我不想在地底下過一輩子。”
“側兒……”
“爹,你說,我不是夭折的命,對不對?”側側輕盈地在沉香子面前轉了一圈,如梁上飛燕,令老父眼眶微濕。
“側兒,爹不攔你,如果你想上去陪紫顏,你可以去。”沉香子心下感嘆,下一輩的心志就像新鑄就的寶劍,江湖風險是最好的磨刀石。他不能把他們困在這里,以為這就是一種保護。好在外面只有一個對頭,這兩個孩子聯(lián)手,未必就能輸?shù)侥睦锶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