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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洞冥(4)

側側在意地凝視紫顏,鞘蘇國有他故人的后代,多少與他處不同。隔了千山萬水,知道了又能如何?她輕嘆一聲,為紫顏將酒滿上。對酌杯中物,難消許多愁。紫顏默默飲了,忽道:“這酒,為姽婳她倆留一點送去。”

螢火應了,長生惦了心事,急急地道:“你去查左格爾的來歷,可有眉目?”

“此人身份未明,只知多次收購幼童,買過大量藥材。好在那時在蒼堯,他偷走剪子后艾冰即繪影描形查了他的去向,這一路進京有跡可循。這是他沿途停留的地點。”螢火奉上一張地圖。

有艾冰夫婦在關外搜集情報,加上玉貍社舊部殘留的勢力,整個江湖仿佛又在他的掌控之中。螢火在這刻微微感到了驕傲。

“特意折去了尼衛……”紫顏沉吟。那里是波鯀族可能出沒的地方,左格爾是去追捕逃走了的卓伊勒,還是要去搜集魚人淚?無論如何,當日他是刻意親近他們,未必不知魚人淚真正的功效。既然如此,左格爾的易容術怕有幾分斤兩。

屋外沉沉的夜色,宛如龍膏酒郁結成的一腔心事,在至深至黑處,有一簇燈焰般的亮光在跳動,等待燎原。

三日后的玉觀樓,聞訊前來的看客很多,熙攘的人群被照浪的屬下盡數擋在樓外。紫顏穿了側側親裁的一件紫丁香閃色五彩錦衣,和往昔一樣花光耀目,照浪遙遙見了,立即迎了過來。長生捧鏡奩入內后,紅漆大門即在身后關上,聽到吱呀聲響過心頭,他猶疑地回頭一望。

易容容易,易心卻難。他強自鎮定,不時流出的不安,像蟲蟻癢癢地爬過心頭。

此刻樓內除了幾個侍奉的黑衣童子外,只有照浪和左格爾在等候。兩張黑漆夔龍紋高案上陳列各式易容器具,靠左格爾的一邊放了一只茜色瑪瑙小柜。四周圍屏俱已撤去,當中留了一張黃花梨扶手椅,鋪了芙蓉翠鳥繡墊。長生留意到椅子邊安置了玫瑰紫熏爐,心想照浪真是周到,轉頭見紫顏眼角有淡淡隱憂。

他認識少爺多時,懂得如何分辨笑意里絲縷的異樣,當下心中一緊。

紫顏瞥見姽婳屋里那只玉匣被左格爾抱在手里,視線不曾停留一分,對了照浪道:“出題吧。”照浪笑道:“你坐定了再比不遲。”引他到另一邊高案旁入座。長生本想跟隨,照浪搖了搖頭,指了當中的扶手椅,左格爾笑瞇瞇地望著他。

長生哼了一聲,坐在椅上,四面的金柱恍若鐵牢欄桿,將他禁錮其中。

“這回他想為長生卸去易容,還其本來面目,不知你可愿比試?”照浪居心叵測地朝紫顏道,“如果你答應了,他又有本事還原舊貌,就算你輸了。”

長生高聲接口道:“笑話,我有沒有易容,自己會不知道?再說,我家少爺連出手的機會也沒有,算得什么比試?”

“既然你深信未曾易容,又何妨一試?我若還原不了,就是我輸,相思剪也當拱手奉上。至于紫先生,高手過招未必要真的動手,靜待結局也是一種樂趣。”左格爾挑釁地道。

長生滿腹狐疑,他這兩年來多少知曉了易容術的手段,每日洗臉敷面照鏡,從未發覺半點易容痕跡。左格爾號稱是易容師,說下這等看似十拿九穩的話,莫非易容一道尚有紫顏未透露過的玄機?

“既然來了,就依你說的辦。”紫顏事不關己地說道,悠然地翹起一只腳,靴子輕輕地上下晃動。照浪皺了皺眉,深恨他這種萬事在握的悠閑。

長生見紫顏竟然允了,失望地看了他求助。紫顏冷然不顧,要他自己拿定主意。長生心想這是少爺的試煉,要不動心,須先挺過此關。既然走到這步,他一咬牙,毅然對照浪說道:“罷了,他要用我的臉去驗證謬論,只管請便。不過,我若有半點損傷,別攔著我揍他。”狠狠沖了左格爾道,“連同少爺和卓伊勒的份。”

左格爾嘿嘿一笑,“易容要動刀,豈有不受傷的,我定會還你一張好好的面容,想要什么模樣都成。”

“不必。有少爺在,哪有你班門弄斧的地方。”長生冷哼一聲,依然氣不打一處來。憑什么這混賬能用他的面皮?他越想越氣,重重坐在扶手椅上,嘎吱的一聲,怨氣滿溢。

左格爾暗自得意。他尋出了人心的縫隙,這是北荒行中最大的收獲,發覺了這對主仆間隱秘的縈系。長生總有半日的記憶不復存在,幾次留意他的行蹤,每與紫顏在一起。唯一的解釋,就是紫顏暗中動手腳替他易容,甚至抹去了他的記憶。想到這些,左格爾心頭焦灼,很想知道對方苦苦隱藏的秘密,究竟會是什么。

“我配了一品好香。”左格爾從玉匣中取出一丸香,“蘼香鋪的老板說,它最能讓人記起塵封的往事。”

長生臉色煞白,姽婳為紫顏的對手制了合香,才會有那張寫滿用料的信箋。他真的要直面過去了?這是期盼多時的際遇,可偏偏此刻覺得措手不及。他用力扣住扶手,心中微微地呻吟。少爺,如果姽婳輕易就能讓我想起,又是誰要讓我忘記?

是你,還是我自己?往昔之痛,是否真的不堪忍受?

長生胸口發悶,幾乎要透不過氣來。他回首,驚覺身畔的熏爐里,香氣循路裊裊升起。就要洞悉被偷去的歲月,長生在香味中若憂若喜,如聽見錚錚琵琶響徹云霄,心弦隨聲而動。

洗凈了長生的面皮,左格爾發覺掌下是一張無瑕玉面,找不到任何針頭線腳留下的破綻。這讓身為挑戰者的他微覺受挫,撥動爐灰,讓火燃得更旺,云母片上的香丸受驚似的顫抖。

一時滿目杏黃在眼前堆砌。那是濃筆渲染的黃色,勾起長生深埋內心的恐懼。香氣環繞相纏,如藤蔓撩上了他的身,長生感到了些許安慰,再度向往事的虛空里抬眼,搜尋記憶里被遮掩的痕跡。

左格爾從瑪瑙柜里摸出一把郁黑色的剪刀。這是割破肌膚也不會流血的相思剪,他這樣說,長生似乎聽見了,又像是墜入了無底深淵,昏沉不語。左格爾回望紫顏,見他捧了香茗與照浪閑聊,連看一眼的耐心亦闕如。

左格爾大感受辱,狠下心腸,用剪子一側的刀鋒,對準長生臉上劃下。一旁觀看的黑衣童子駭然掩面,長生只察覺輕微的癢意,自額上緩緩到了耳前,往下頜轉去。照浪回想起當年初見紫顏的情形,同樣的刀法,同樣的圓弧,在臉上劃過一圈,揭下一片血淋淋的面皮。他知道這對易容師要求極高,講究巧勁分寸,微妙到毫厘之間。

今次長生臉上全無血光,奇異的剪刀口收束了所有的血氣,冰寒的刀鋒鎮住了噴薄欲出的苦痛,少年在一丸穿透時光的香中,靜靜地承受刀割。

照浪雙目掠過驚異的光,“這剪刀真能不流血?”紫顏把喝到一半的茶水吐出來,冷淡地道:“換一杯茶,泡得太老。”照浪又好氣又好笑,不知紫顏為何對長生的死活和輸贏結局毫不在意,分明與以往不同。他心中一動,這姿態亦是紫顏的易容?

模糊人心,混淆視線,紫顏能如此篤定,左格爾一定討不了好去。

長生的身子劇烈抖動,香氣壓制不住他內在的暴烈情緒,驚恐地逃逸開來。左格爾見狀,又添了一粒香丸,催動爐火猛烈燃燒。照浪在意地凝望,等想起紫顏,他人已不在座上,再看,二樓走道上施施然走過一個身影,他竟去尋醫書去了。

左格爾顧不得其他,睜大一雙眼在那半開的臉面上尋找。半張臉皮被他掀起在手中,周遭的黑衣童子無不心驚膽戰,不敢直視。照浪看了一眼便覺無趣,長生確有幾分像當今皇上,可世上人千千萬,有個一星半點眉目肖似不算出奇。如今見左格爾割去少年的面皮,他微微動了惻隱之心,暗忖就算撕去了這張,左格爾也造不出所謂的本來面目。

此時裊繞在空中的香氣,以獨步傾城的姿態越過長生,往整間廳堂里散逸。

“不可能,不可能。”左格爾幾乎生生割下長生的面皮,想尋的易容痕跡卻了然無蹤。面皮下是與常人無異的血肉筋脈,他以為會隱藏的刀口、異物,都不在這張臉上。如果說少年真的曾經易容,又是何樣神靈抹去了那些影跡?

如今的長生,有清清白白一張臉。

左格爾頹然地望向他買來的香。這是能破解過去的秘香呢,唯一能解救他困境的鑰匙。他放下剪刀,搖著長生的身子,厲聲道:“你記起來了,對不對?你是不是易過容?記得自己最初的相貌嗎?”

長生被他從遙遠的夢境中搖醒,漠然地盯了他很久,回魂似的發出嘎嘎的笑聲。左格爾一怔,全神貫注凝聚在長生身上的心思忽然渙散了,腦海里紛紛揚揚閃過很多片段。

一個個怨恨的眼神,扭曲的面孔,像無聲嘶喊的雕像密密匝匝排列在他面前。那是他用來易容的獵物們,買來的孩童在他掌下被肆意擺布,而他一步步踏碎他們的淚水,練就嫻熟的技藝。左格爾冷笑著,在記憶的長河里繼續向前。穿越灰濛濛的云霧,他記起了不愿重現的往昔,塵滓畢現地體味蒼涼。

他總是睡眼朦朧,此刻又仿佛身處暗無天日的黑色里,一次次打著瞌睡,一次次被皮鞭抽醒。

左格爾腳下一軟,踉蹌地往旁邊跌去,勉強扶住扶手椅的靠背,露出猙獰可怖的面容。

“不,不!”他高喊了兩句,稍稍清醒了些,心緒復雜地望了那爐神秘的香。

幾個黑衣童子掩面痛哭。誰都有刻意想放下的過往,而今被殘忍地從記憶的深淵里打撈出來,驟然直面之下,能釋然笑對的人絕無僅有。

照浪扼住手腕強忍,他無心沉溺于過去的哀傷,竭力從荊棘與砂礫中挑揀出一些亮色,淡化心上的疤痕。眺望紫顏在樓上飄揚的衣角,他暗道,莫非是不想在人前流露任何心緒,紫顏才遠遠避開了去?

長生仰望虛空,神色漸漸平靜。他奇怪地發覺,在最初的陣痛后,他突然能跳脫出往事,以一種悲憫的心注視從前。

黑衣童子們的啜泣聲漸高,左格爾掛了灰黑的一張臉,呆呆盯了長生,手中剪刀無力落地。紫顏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后,挪去云母片上的香丸,將爐火熄滅。照浪精神一振,看他從鏡奩里取了針,纖細瑩潤的朱弦在指尖閃亮。

紫顏推開左格爾,用心地為長生修補臉上的刀傷。他的姿勢依然美妙,仿佛有耀眼的金色光芒托著他,舉手投足如歌弦聲動,香雪百回。云袖飄拂之處,一簾殘夢在他手下復原。霜結露凝,斂肌收骨,左格爾留下的創傷被逐一消去,點金的生氣在長生的臉上慢慢化開。

照浪推敲兩人的手法,左格爾下刀極淺,看似鮮血淋漓拉開一張皮,并未傷筋動骨。紫顏的針法更為出神入化,運針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朱弦絲線巧妙地連接起分開的面皮,幾無痕跡。

“這一場,是紫先生贏了。”照浪難得嘆服地說道。

左格爾一個激靈,沖到長生面前,狠狠地揪起他的衣襟,喊道:“你不怕嗎?他費心掩蓋你的過去,是為了什么?”

“我的過去平淡無奇,勞你費心。你毀我的臉,給你一拳報答如何?”長生咬著牙,一字字說到最后,一拳砸在左格爾的肚子上,痛得他嗷叫了起來。

這一拳打去了殘留的幻想,左格爾沒有還手,苦笑了盯緊長生的眼。他看到少年沒有畏懼,沒有遲疑,有的只是對紫顏交托生命的信任。他找不到所謂的真相,因他不曾陷入,無法割斷冥冥中維系這兩人的命運之線。

那是比朱弦更微細更精巧的線索。

縱有最鋒利的刀刃在手,也只能束手嘆息。

他將器具收進瑪瑙小柜,盛香的玉匣也不要了,黯然抱了家當朝外走去。他輸了易容術,更輸了人心,不讀懂易容者的心,再如何施術也是枉然。

他走了兩步,最后回首望了一眼長生。他知道少年憶起了從前,看那雙減了精神的眸子就知道,長生的來歷絕對值得深思。能于彈指轉念中了悟因果而不自憐自傷,這一份定力,竟強過了他自己。

左格爾苦笑著想,紫顏莫非賭的就是這一局,由他和長生兩心相抗,看誰能贏?

照浪目睹左格爾離去,沒有阻攔。他撿起相思剪,刀口上不留一絲血痕,是那樣決絕剛烈的利器。他把剪子遞與紫顏,道:“日后比他強的人有的是,別小看了玉觀樓。”

紫顏隨手將剪子撂在案上,為長生做最后的清理。長生乖順地坐著,任他在臉上畫眉勻脂,將面容收拾干凈。待一切就緒,紫顏拉起長生,凝看幾眼,囑咐道:“今明兩日不許洗臉,用濕巾凈面便是。”長生喏喏應了,無一句多言。

“不過,”紫顏掩了口笑道,“我順手為你拉了皮,你臉上輕微的抬頭紋被我消了呢。”長生赧顏一笑,摸了摸頭。

照浪略一沉思,只覺這對主仆有說不出的異樣,卻猜不透緣由。

兩人從玉觀樓返回紫府。

在馬車含混的轱轆聲中,紫顏拉住長生,關切地問道:“可有不適?”長生明白少爺的用意,搖頭道:“有一點痛,都過去了。”言語里沒有悲喜。

他想起了那年冬天紫顏為他易容時,曾驚鴻一瞥看到的容顏。

他再不是懵懂無知的少年,當過往悉數在心頭重現,他看見無數日出日落滑過,鄉愁般暗淡牽繞的情緒蔓延開來。退回幾年前,他勢必難以承受今日錐心的痛,此刻卻像看透世情的旁觀者,明月清風,愁緒只是缺月的一角。如果他曾是泥塵里陷落的那個人,此時已漸成玲瓏粹玉,閃爍獨有的光澤。

曾經親歷的,如倒退的風景遠去,他感傷且慶幸地望著紫顏。

“少爺,我想見我娘……”

“快了。”紫顏和藹地對他微笑,“等你的舊傷盡除,等我能還你本來的面容,那時,你就能見到她了。”他低低地接了一句,“但愿如此……”

長生按捺住心頭的渴望。少爺說的,他深信不疑。在忘卻的日子里,他長大了,有足夠自信的雙肩擔起舊日。往來這苦苦紅塵,只因在紫顏的身邊,才有了別樣意義。他感激那些逆境里救過他的人,甚至放棄懷恨害他、嫌棄他的人,崎嶇的前半生只是為了與少爺相遇,為了在無止境的易容之路上走出第一步。

否則,他將安樂一生,平庸到老,一輩子觸不到天的邊界。

他曾有淚,已然成雪,融化在歲月的肩頭。

“少爺,我想再換一張臉,你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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