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看他坐車走了,心里才放松下來。我的兒子現在正在休假,可是這些事我一點都沒有告訴過他,因為他的脾氣暴躁,又非常疼愛他的妹妹。這兩個人搬走以后,我關上了大門,心里才算少了一個大疙瘩。可是,天啊,還不到一個鐘頭,又有人來叫門,原來是錐伯回來了。他的樣子看上去很興奮,顯然又喝多了。他闖進房里來,當時我和我的女兒正在房里坐著,他就胡亂地說什么他沒有趕上火車。后來,他竟敢當著我的面和愛莉絲說起話來,并建議她和他一起逃走。他對我女兒說:“你已經長大成人了,任何法律也不能約束你了。我有的是錢,不必管這個老婆子了。現在馬上跟我走吧。你可以像公主一樣地享福。”可憐的愛莉絲害怕極了,一直躲著他。可是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硬往門口拉,我嚇得大叫起來。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兒子阿瑟走了進來。以后發生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聽到又是叫罵又是扭打聲,亂成了一堆,這可把我嚇壞了,我連頭都不敢抬起來。后來我抬起頭來一看,只見阿瑟站在門口大笑,手里拿著一根木棍。阿瑟說,他想這個家伙再也不會來找咱們的麻煩了。他讓我跟著他出去,看看他到底打算怎么干。說完這話,他就拿起帽子向街頭跑去。第二天早晨,我們就聽到了錐伯先生被人謀殺的消息。’
“這就是夏朋婕太太親口說的話。她說時喘一陣,停一陣。有時她說話的聲音非常低,簡直讓我聽都聽不清楚。可是,我把她所說的話全都速記下來了,決不會有什么差錯的。”
福爾摩斯打了一個呵欠,說道:“這的確很動聽。后來又怎么樣了?”
這位偵探又說了下去:“夏朋婕太太停下來的時候,我看出了全案的關鍵所在。于是,我就用一種對待婦女很奏效的眼神緊盯著她,追問她兒子是何時回家的。
“‘我不知道。’她回答說。
“‘不知道?’我繼續問道。
“‘真的不知道。他有一把彈簧鎖的鑰匙,他會自己開門進來的。’她解釋道。
“‘你睡了以后他才回來的嗎?’我又問。
“‘是的。’她肯定地回答道。
“‘你幾點鐘睡的?’我仍然不罷休。
“‘大概是晚上十一點。’她說。
“‘這么看來,你的兒子最少出去有兩個小時了。’我估算了一下問道。
“‘是的。’她答道。
“‘可不可能出去了四五個小時?’我又問。
“‘也有可能。’她毫不否認。
“‘在這幾個鐘頭里他都干了些什么?’我試探性地問道。
“‘我不知道。’她回答說,說時嘴唇卻都白了。
“問到這里,別的就自然用不著多問了。我找到夏朋婕中尉的下落之后,就帶著兩個警官把他逮捕了。當我拍拍他的肩頭,警告他讓他老老實實跟我們走的時候,他竟肆無忌憚地說:‘我想你們抓我,是認為我和那個壞蛋錐伯的被殺有關吧?’我們并沒有向他提起這件事,他倒是自己先說出來了,這就更令人覺得可疑了。”
“十分可疑。”福爾摩斯說。
“直到那時他還拿著她母親提到的他用來追擊錐伯的那根大棒子。那可真是一根結實的橡木棍子。”葛萊森感嘆道。
“那你有何高見?”福爾摩斯又問。
“嗯,根據我的看法,他追錐伯一直追到了布瑞克斯頓路。這時他們又爭吵了起來,在爭吵間,錐伯挨了狠狠的一棒子,也許正好打在心窩上,所以他雖然送了命,身上卻沒有留下任何傷痕。當天晚上雨很大,附近又沒有人,于是夏朋婕就把尸體拖到了那所空屋里去。至于蠟燭、血跡、墻上的字跡和戒指等等,不過是他想把警察引入迷途的一些花招罷了。”
福爾摩斯以稱贊的口氣說:“做得好!葛萊森,你真是大有長進了,看來你遲早會出人頭地的。”
這位偵探驕傲地答道:“我自認為這件事辦得總算干凈利落,可是這個小伙子卻供稱,他追了一段路后,錐伯發現了他,于是錐伯就坐上了一輛馬車逃走了。而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位過去也在船上工作的老同事,他陪著老同事走了很久。可是問到他那個老同事的住址時,他的回答并不能令人滿意。我認為這個案子的情節前后非常吻合。好笑的其實是雷斯垂德,他一開始就步入了歧途。恐怕他不會有什么成績的。嘿,正說他,他就來了。”
進來的果然是雷斯垂德。我們談話的時候,他已經上了樓,跟著就走進屋來。若是平時,無論從他的外表行動,還是衣著上,都充滿了揚揚自得和信心百倍的氣派,可是現在都消逝不見了。只見他神色慌張,愁容滿面,衣服也凌亂不堪。他到這里來,顯然是有事要向福爾摩斯求教的。因為當他一見到他的同事時便顯得忸怩不安、手足無措起來。他站在房子中間,兩只手不斷地擺弄著他的帽子。最后他說道:“這的確是個非常離奇的案子,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怪事。”
葛萊森得意地說道:“啊哈,你也這樣看嗎,雷斯垂德先生?我早就知道你會得出這樣的結論的。你已經找到那個秘書先生斯坦節遜了嗎?”
雷斯垂德心情沉重地說:“那位秘書,斯坦節遜先生今天早晨六點鐘左右在郝黎代旅館被人暗殺了。”
七 黑暗中的一線光明
雷斯垂德給我們帶來的消息既重要又突然,完全出乎意料。我們聽了以后,全都愕然了。葛萊森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慌忙中竟把杯中剩下的威士忌弄潑了。我默默無語地注視著福爾摩斯,只見他雙唇緊閉,眉毛緊緊地壓在了眼睛上面。
福爾摩斯喃喃地說:“斯坦節遜也被暗殺了,案情更加復雜了。”
“早就夠復雜的了,”雷斯垂德一邊抱怨道,一邊坐在了椅子上,“我感覺自己像在參加什么軍事會議一樣,一點頭緒也沒有。”
葛萊森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這消息可靠嗎?”
雷斯垂德說:“我剛從他住的地方來,我還是第一個發現這個情況的人呢。”
福爾摩斯說:“我們剛才正在聽葛萊森發表對這件案子的高見呢。可否也請你把你所看見的和所做的事情告訴我們呢?”
“當然可以,”雷斯垂德于是坐了下來,回答說,“我承認,我原來認為錐伯的被害是與斯坦節遜有關的。可是這個新發現讓我明白,我是完全弄錯了。我打定了這個主意,于是就著手調查這位秘書的下落。有人曾在三日晚八點半鐘前后,在尤斯頓車站看見他們倆在一起。四日凌晨兩點鐘,錐伯的尸體就在布瑞克斯頓路被發現了。我當時面臨的問題就是要弄清楚從晚上八點半開始一直到謀殺案發生的這段時間里,斯坦節遜究竟做了什么,后來他又去了哪里。于是我一邊給利物浦方面拍了電報,描述了斯坦節遜的外貌,并要求他們監視美國的船只,一邊就在尤斯頓車站附近的每家旅館和公寓里查找。你們瞧,當時我是這樣認為的,如果錐伯和他的朋友已經道別,按常理來說,斯坦節遜當天晚上必然要在車站附近找個地方住下,第二天早晨他才會再到車站去。”
福爾摩斯說:“他們很可能先約好了見面的地點。”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昨天我跑了整整一個晚上去打聽他的下落,可是毫無收獲。今天一早我就開始查訪了。八點鐘,我到達了小喬治街的郝黎代旅館。在我詢問是否有一位斯坦節遜先生住在這里的時候,他們立刻回答說有。
“他們說:‘你一定就是他在等候的那位先生了,他等候一位先生已經等了兩天了。’
“‘他現在在哪里?’我問道。
“‘他還在樓上睡著呢。他吩咐過,到九點鐘才能叫醒他。’
“‘我要立刻上去找他。’我說。
“我當時是這樣盤算的,出其不意地出現,可能會讓他大吃一驚,趁他慌亂時,也許會吐露些什么。一個擦鞋的茶房自愿領我上去。他的房間在三樓,有一條不長的走廊可以直達。茶房把房門指給我看了以后,就要下樓。突然我看到一個景象,這使我感到十分惡心,有想嘔吐的欲望。雖然我有二十年的從警經歷,但這時也無法自持--一條曲曲彎彎的血跡由房門下邊流了出來,一直流過走道,匯集在對面的墻腳下。我不由得大叫一聲,茶房聽到我的叫聲后,馬上轉身走了回來。當他看見這個情景時,嚇得幾乎昏了過去。房門是倒鎖著的,我們用力把它撞開,進入了屋內。屋內窗戶大開,窗子旁邊躺著一個男人的尸體,他身上穿著睡衣,身子蜷曲成一團,早就斷了氣,四肢已經僵硬冰涼了。我們把尸體翻過來一看,茶房立刻認出他就是這間房的住客,名叫斯坦節遜。他的身體左側被人用刀刺得很深,一定是傷了心臟,這也是他死亡的原因。還有一個最奇怪的情況。你們猜猜看,死者臉上有什么?”
我聽到這里,感到毛骨悚然,十分可怕。一旁的福爾摩斯卻立刻答道:“是‘拉契’這個字,用血寫的。”
“正是這個字。”雷斯垂德說道,話音中還帶著恐懼。一時之間,我們都沉默了下來。
這個暗藏著的兇手的暗殺行動似乎很有步驟,同時又是令人難以理解的,因此也就顯得他的罪行更加恐怖。我的神經,雖然在死傷遍野的戰場上很堅強,但是一想到那個可怕的情景,也難免害怕。
雷斯垂德接著說:“有人看見過兇手。一個送牛奶的孩子在去牛奶房的時候,偶然經過旅館后面的那條小胡同。小胡同是通往旅館后邊的馬車房的。他看到平時放在地上的那個梯子被立了起來,梯子上端正對著三樓的一個窗子,這個窗子大開著。那個孩子走過去之后,曾回過頭瞧了瞧,他看到一個人從梯子上爬了下來。他是不慌不忙、大大方方地走下來的。那個孩子還以為是旅館里的木匠在做活呢,所以他也沒有特別注意那個人,不過他心里想著這時開工干活未免太早了吧。他好像記得那個人是一個大個子,紅紅的臉,身上穿著一件長長的棕色外衣。他在行兇之后,一定在房里還逗留過一會兒,因為我們發現臉盆里的水中有血,說明兇手曾經洗過手。而床單上也有血跡,可見他行兇以后還從容地擦過刀子。”
一聽到兇手的身形、面貌和福爾摩斯的推斷十分吻合,我就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可是他的臉上并沒有絲毫得意的神色。
福爾摩斯問道:“你在屋里沒有發現任何可以提供緝捕兇手的線索嗎?”
“沒有。斯坦節遜身上帶著錐伯的錢袋,但是看來平常就是他管著的,因為他是掌管開支的。錢袋里有八十多鎊現款,分文不少。這些犯罪行為看起來很不尋常,那么它的動機不管是什么,卻絕不會是謀財害命。被害人衣袋里也沒有文件或日記本,只有一份電報,這是一個月以前從克利夫蘭城發來的,電文是‘J.H.現在歐洲’,這份電文沒有署名。”雷斯垂德答道。
福爾摩斯問道:“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
“沒有什么重要的東西了。床上還有一本小說,估計是死者臨睡前閱讀的。他的煙斗放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桌上還有一杯水。窗臺上有個盛藥膏的木盒,里邊有兩粒藥丸。”雷斯垂德又描述道。
他的話音未落,福爾摩斯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高興得喊了出來。他眉飛色舞地大聲說道:“這是最后的一環了,我的推斷現在總算是完整了。”
兩位偵探都驚訝地看向他。
我的朋友充滿自信地說:“我已經把構成這個案子的每條線索都掌握在了手中。當然,細節還有待補充。但是,從錐伯在火車站和斯坦節遜分手起,到斯坦節遜的尸體被發現為止,這中間所有主要的情節,我都已經一清二楚了,就好像我親眼看見了一般。我現在要給你們證明一下我的見解。你把那兩粒藥丸帶來了嗎?”
“在這里,”雷斯垂德說著,拿出一只小小的白盒子來,“藥丸、錢袋、電報都拿來了,我本想把這些東西放在警察局里比較安全的地方。而我把藥丸拿來,只是出于偶然。我必須聲明,我認為這不是一件什么重要的東西。”
“請拿給我吧。”福爾摩斯說。“喂,醫生,”他又轉向我說,“這是普通的藥丸嗎?”
這些藥丸的確不平常,它們有著珍珠似的灰色,小而圓,迎著光看簡直是透明的。我說:“從分量輕和透明度這兩個特點來看,我想藥丸在水中能夠溶解。”
“正是這樣,”福爾摩斯回答說,“請你下樓把那只可憐的狗抱上來好嗎?這只狗一直病著,房東太太昨天不是還請你把它弄死,免得讓它活受罪嗎?”
我下樓把狗抱了上來。這只狗呼吸困難,眼光呆滯,說明它活不了多久了。的確,它那雪白的嘴唇就已說明,它早就遠遠地超過一般狗類的壽命了。我在地毯上放了一塊墊子,然后把它放在上面。
“我現在把其中的一粒切成兩半,”福爾摩斯說道,拿出小刀把藥丸切開,“半粒放回盒里留著將來用,另外半粒我要把它放在酒杯里,杯子里有一匙水。大家請看,咱們這位醫生朋友的話是對的,它馬上溶解在水里了。”
“這可真有意思,”雷斯垂德帶著生氣的聲調說,他以為福爾摩斯在捉弄他,“但是,我看不出來這和斯坦節遜的死又有什么關系!”
“耐心點,我的朋友,耐心點!到時候你就明白它是大有關系的了。現在我給它加上些牛奶,就更好吃了,然后把它擺在狗的面前,它會立刻舔光的。”
他說著就把酒杯里的液體倒到盤子里,放在狗的面前,狗果然很快地把盤子里的液體舔了個精光。福爾摩斯認真的態度已經使我們深信不疑了,我們都靜靜地坐在那里,留心地看著那只狗,并期待著某種驚人的結果發生。但是,什么特別現象也沒有發生,狗依舊躺在墊子上,吃力地呼吸著。很明顯,藥丸對它既沒有什么好處,也沒有什么壞的影響。
福爾摩斯早已掏出表來看著,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了,可是毫無結果,他的臉上顯出了極端懊惱和失望的神情。他咬著嘴唇,手指敲著桌子,表現出十分焦急的樣子。他的情緒極為激動,我在心中也不由得替他難過。兩位官方偵探的臉上此時卻顯出譏諷的笑容,他們很高興看到福爾摩斯遇到了挫折。
“這不可能是偶然的事,”福爾摩斯終于大聲地說出來,他站了起來,情緒煩躁地在室內走來走去,“絕不可能僅僅是由于巧合。在錐伯一案中我疑心會有某種藥丸,現在這種藥丸在斯坦節遜死后真的被發現了,但是它們竟然不起作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以肯定地說,我所做的一系列的推論絕不可能發生謬誤!絕不可能!但是這個可憐的東西吃了并沒有發生什么問題。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福爾摩斯高興地大叫了一聲,他跑到藥盒前,取出另外一粒,把它切成兩半,把半粒溶在水里,加上牛奶,又放在狗的面前。這個不幸的小動物甚至連舌頭還沒有完全沾濕,四條腿便痙攣顫抖起來,然后就像被雷電擊斃一樣,直挺挺地死去了。
福爾摩斯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看來我的自信還不夠。剛才我就應當想到,如果一個情節似乎和一系列的推論相矛盾,那么這個情節必定有某種其他的解釋。那個小盒里的兩粒藥丸,一粒是烈性的毒藥,另外一粒則完全無毒。其實在我沒有看到這個小盒子以前,早就應該想到的。”
我認為,福爾摩斯最后所說的這段話讓人很吃驚,很難使人相信他是神志清醒的。但是死狗又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證明他的推斷是正確的。我似乎覺得我腦子里的疑云開始逐漸消失,我對于案子的真相漸漸有了隱約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