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不高興地用兩手掩住臉,無可奈何地坐在那里。瓊斯和我繼續一邊吸著雪茄一邊談話。忽然間,我們聽見了福爾摩斯的聲音在對我們說話。
“我想你們也應該敬我一支雪茄了。”
我們兩個從椅上吃驚地跳了起來,旁邊坐著福爾摩斯,正笑容可掬地看著我們。
我驚訝地喊道:“福爾摩斯!是你嗎?那老頭去哪里了?”
他拿出一把白發,說道:“他就在這兒,假發、胡須、眼眉,全在這里。我認為我的化裝術還不錯,可是沒有想到連你們都能騙得住。”
瓊斯高興地喊道:“啊,你這壞蛋!你真算得上是一個戲劇演員了--一個出色的演員。你學工人的咳嗽,還有你腿部的表演每星期足足可掙十鎊的工資。可是我想我看出你的眼神來了,你還沒有把我們完全騙住。”
他點燃了雪茄,說道:“我今天一整天都打扮成這個樣子。你知道嗎,很多匪徒已漸漸地認識了我--尤其是在我們這位朋友把我的偵探事跡寫成了書之后。所以我只能在工作時化個簡單的裝。你接到我的電報了嗎?”
“接到了,所以才會過來。”
“你對這件案子的偵查進展如何了?”
“一點兒也沒有頭緒。我不得不釋放了兩個人,對于另外的兩個人也沒有什么證據。”
“那不要緊,一會兒我給你另外兩個人來補他們的缺。可是你必須完全聽我的指揮,所有功勞都可以歸你,可是一切行動必須聽從我的,這點你同意嗎?”
“只要你協助我把匪徒捉到,我都沒有意見。”
“那好。首先,我需要一艘警察快艇--一艘汽船--今晚七點開到西敏士特碼頭待命。”
“這個好辦,那里經常停著一艘,我到對面用電話聯系一下就行了。”
“我還要兩個健壯的警察,以防匪徒拒捕。”
“船內向來都準備著兩三個人,還有別的嗎?”
“我們捉住匪徒,那寶物就能到手,我想我這位朋友一定樂意親自把寶物箱送到那位年輕女士的手上--這寶物的一半應該是屬于她的,所以應由她來親自打開。嗨,華生,這樣好不好?”
“這是我的榮幸。”
瓊斯搖頭道:“這個辦法未免有些不符合規章--不過我們可以通融辦理。但是看完之后,寶物必須送還政府以便檢驗。”
“那是當然的,這個好辦。還有一點,我倒很希望先聽到瓊諾贊·斯茂親口說出有關這一案件的始末詳情。你知道,我向來喜歡把一個案子的詳情都充分地了解清楚。你不會對我準備先在這兒或其他地方,在警察看守之下,先對他做一次非正式的訊問吧?”
“你是掌握著全案情況的人。雖然我還沒有能夠證明確有這么一個叫瓊諾贊·斯茂的人,可是如果你能捉到他,我沒有理由阻止你先對他進行訊問。”
“那么,也就是說你同意了?”
“完全同意。還有什么要求嗎?”
“我要留你同我們一起吃晚飯,半個鐘頭內晚飯即可備好。就這個要求了。我準備了生蠔和一對野雞,還有些特選的白酒。華生,你不知道吧,我還是個治家的能手呢。”
十 兇手的末日來臨
這頓飯我們吃得很快樂。福爾摩斯在高興的時候,總是很健談的。今晚他的精神似乎特別好,所以天南地北談個不停。我還從不知道他這樣健談,他從神怪劇談到中世紀的陶器,從意大利的斯特萊迪瓦利厄斯提琴,談到錫蘭的佛學和未來的戰艦--他對任何一方面似乎都特別研究過,所以說起來滔滔不絕,把這幾天的郁悶也一掃而光了。埃瑟爾尼·瓊斯在休息的時候也是一個愛說愛笑性情隨和的人,他盡量欣賞著這頓考究的晚餐。而我則覺得全案的結束似乎就在今晚,于是也和福爾摩斯一樣愉快地開懷暢飲起來。主賓三人異常融洽,沒有人提到我們飯后即將面臨的冒險任務。
飯后,福爾摩斯看了看表,斟滿了三杯紅葡萄酒,說道:“再干一杯,預祝今晚成功。時候到了,應該動身了。華生,你有手槍嗎?”
“抽屜里有一支,是從前在軍隊里用過的。”
“你最好帶上它,有備無患。車子已等在門外,我和他預定了傍晚六點半鐘到這里來接我們的。”
晚上七點稍過,我們到達了西敏士特碼頭,汽船早已等候在那里了。福爾摩斯仔細地看了看,問道:“這船上有什么標志指明是警察專用的嗎?”
“有,那船邊上的綠燈就是。”
“那么,去把它摘下來。”
綠燈摘下后,我們先后上船。船纜解開了,瓊斯、福爾摩斯和我都坐在船尾,另外一人掌舵,一人管機器,兩個精壯的警長坐在我們的前面。
瓊斯問道:“船要開到哪里去?”
“到倫敦塔。告訴他們,把船停在杰克勃森船塢的對面。”
我們的船的速度確實很快,超越了無數滿載的平底船,又超越了一艘小汽船,福爾摩斯微笑著表示滿意。
他贊許道:“照這樣的速度,我們可以超過河里所有的船。”
瓊斯道:“那倒不見得,不過能有我們這樣速度的汽船,確是不多見。”
“我們必須趕上‘曙光’號,那是一艘有名的快艇。華生,趁現在沒有事,我可以把目前發展的情況和你講一講。你記不記得我說過一個算不上什么的障礙把我難住了,而我是決不甘心的嗎?”
“還記得。”
“我利用做化學分析實驗的辦法使我的腦筋得到了徹底的休息。我們的一位大政治家曾經說過:‘改變工作,是最好的休息。’這句話一點兒也不錯。當我把溶解碳氫化合物的實驗做成功以后,我就回到了舒爾托的問題上,接著把這個問題重新考慮了一遍。我派出去的孩子們把上下游都搜遍了,也沒有結果。這艘汽船既沒有停泊在任何碼頭上又沒有回轉,也不太像為了滅跡而自沉--如果實在找不著,當然這還算是個可能的假設。我知道斯茂多少有些狡猾的伎倆,可是我覺得他沒有受過多少教育,還不可能有那樣周密的手段。他既然在倫敦居住過相當長時間--這一點從他對櫻沼別墅踩點了很久這個事實就可以證明,他不可能不需要一個短時間--哪怕是一天時間--做些準備,方能離開他的巢穴遠行。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可能。”
我說道:“我看這個可能性不大,恐怕他在行動以前早已做了遠行的準備。”
“不對,我不是這樣想的。除非等到他確定這個巢穴對他已經毫無用處,否則他決不會輕易放棄的。我又想到了一點,瓊諾贊·斯茂一定會料想到,他那同謀的那副怪模樣,不管怎樣偽裝他也會引起別人的注意的,并且會令人聯想到上諾伍德慘案上去。我相信斯茂的機警不會把這一層給忽略的。為了掩人耳目,他們天黑以后離開巢穴,還必須在天亮以前趕回來。根據斯密司太太所說,他們在斯密司碼頭上船的時候是三點鐘,再過一個多鐘頭天就要大亮,行人也多了,所以我認為他們是不會走得太遠的。他們給足了斯密司錢,叫他不要聲張,并預訂了他的船,以備最后的遠行,然后攜帶寶物回到巢穴。在一兩天內,他們會看看報紙,聽聽風聲,再選擇一個夜晚從葛雷夫贊德或肯特大碼頭乘上他們已經訂好船位的大船,逃往美洲或其他殖民地去。”
“可是他不能把那艘船也帶到巢穴里去呀。”
“當然不能夠。我認為,這艘船雖然沒有被我們發現,可也不會離開太遠的。處在斯茂的立場,根據他這個人的能力來設想,他會想到,如果確實有警察跟蹤的話,那么,如果把船遣回或是把它停在碼頭旁邊,都會使追蹤容易得多。那么怎樣才能把船隱蔽起來,同時在要用它的時候還不至于誤事呢?如果我站在他的立場上會怎么辦呢?我想,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把船開進一個船塢里進行小修,這樣既可以達到隱蔽的目的,還可以在提前幾個小時得到通知的情況下使用。”
“這似乎很簡單。”
“正因為很簡單,才容易被忽略。于是我決定照著這個想法進行偵查。我穿了一身水手的服裝到下游的每個船塢里去詢問,問了十五個船塢全失敗了,可是當我問到第十六個--杰克勃森船塢--我得知在兩天前曾有一個裝木腿的人把‘曙光’號送進船塢修理船舵。那里的工頭和我說:‘就是那個畫著紅線的船舵,其實一點兒毛病也沒有。’正說著,從那邊來了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失蹤的船主茂迪凱·斯密司,他喝了不少的酒。我自然不會認識他,是他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和船的名字,并說道:‘今晚八點我們的船要出塢去。記住了,晚上準八點鐘。有兩位客人要坐船,不要耽誤了。’匪徒們一定給了他不少的錢,他對工人們拍著他滿口袋的銀幣,銀幣叮當作響。我跟蹤了他幾步,他跑進了一家酒館。于是我又回到船塢,在途中碰巧遇到了我的一個小幫手,我把他安置在那里,盯住汽船。我讓他站在船塢的出口處,并跟他約定,當汽船出塢的時候,向我們揮動手巾作為暗號。我們在河上歇一下,看著它的去路。如果不是人贓并獲那才是怪事呢。”
瓊斯道:“不管這幾個人是不是真的兇手,你的準備都是很周密的。不過換作是我,我一定會派幾個能干的警察,等到匪徒來到杰克勃森船塢時,就當場逮捕他們了。”
“這個我可不敢茍同。因為斯茂是個很狡猾的人,他出發以前一定會先派人查看動靜,如果有可疑的情況,他自然又要再隱匿一段時期。”
我說道:“可是你若盯緊了茂迪凱·斯密司,也可以把匪穴找到呀!”
“那樣我的時光就全要浪費了。我想匪徒們的住處百分之九十九斯密司是不會知道的。斯密司有酒喝、有錢花,還問其他的做什么?有事時匪徒們派人通知他就行啦。我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我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
談話之間,我們已經穿過了泰晤士河上的幾座橋。當我們出了市區的時候,落日余暉已將圣保羅教堂房頂上的十字架照得閃閃發光。在我們還沒到達倫敦塔的時候,就已是黃昏時分了。
福爾摩斯遠遠地指著靠薩利區河岸桅墻密立的地方說道:“那就是杰克勃森船塢,讓我們的船借著這一排駁船的掩護,慢慢地來游弋。”他又用望遠鏡往岸上觀察,說道:“我已經找到了我派去的那個人,可是他還沒有揮動手巾。”
瓊斯很性急地說道:“我們還是停泊到下游等著他們吧。”這時我們都很焦急,哪怕是那幾個對我們的任務不太清楚的警長和火夫,也都表現出躍躍欲試的神情。
福爾摩斯答道:“雖然十有八九他們會往下游去,可是我們還是不能就這么把上游忽視了。從我們目前這個地方能夠看見船塢的出入口,可是他們卻不容易看見我們。今晚沒有云霧,月光很亮,我們就在這里吧。你看看那邊煤氣燈光的下面,來往的人有多少呀。”
“那都是從船塢下班的工人們。”
“這些人的外表雖然骯臟粗俗,可是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些不滅的生氣。只看他們的外表,你是想不到的。這并不是先天的,人生本來就是一個謎。”
我說道:“有人說,人是動物中有靈魂的。”
福爾摩斯答道:“溫伍德·瑞德對這個問題有很好的解釋。他說雖然每個人都是難解的謎,可是把人類聚合起來,就有定律了。譬如說,你不能預知一個人的個性,可是能夠確知人類的共性。個性雖然不同,共性卻是永恒的。統計家們也是這樣的說法……你們看見那條手巾了嗎?那邊的確有一個白色的東西在揮動著。”
我喊道:“不錯,那就是你派的小幫手,我看得很清楚。”
福爾摩斯喊道:“那就是‘曙光’號,你看它的速度真快。機師,我們加速前進,緊咬著那艘有黃燈的汽船。如果我們追不上它,我是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的。”
“曙光”號已經從船塢開了出去,被兩三條小船遮得看不見了。等到我們再看見它的時候,它已經開得飛快了。它沿著河岸向下游高速行駛,瓊斯看了一眼就搖頭說道:“這船開得太快了,我們恐怕追不上它。”
福爾摩斯叫道:“我們必須追上它。火夫,快快地加煤!盡全力趕上去!就是把我們的船燒了,也要趕上它!”
我們緊隨其后,鍋爐火勢兇猛。馬力強大的引擎氣喘吁吁,鏗鏘作響,好像一顆鋼鐵心臟。尖尖的船頭劃破平靜的水面,向左右兩側各沖起一股高高的浪花來。隨著引擎的每一次活動,船身都在震顫、躍進,就像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似的。船舷上的一盞大黃燈向前方射出了長長的閃爍的光束。前面遠遠的一個黑點,就是“曙光”號,它后邊有兩行白色浪花,說明它航行的速度極快。那時河上的大小船只很多,我們躲閃著飛掠而過。可是“曙光”號還是開得那么快,我們緊緊地跟在它后面。
福爾摩斯對著機房喊道:“伙計們,快加煤,多加煤!盡力多燒點蒸氣往前趕!”下面機房的熊熊烈火映著他那焦急的如鷹鷲似的面孔。
瓊斯望著“曙光”號說道:“我想我們已經趕上一些了。”
我說道:“我們的確已經趕上不少了,再有幾分鐘就可以追上了。”
正在這時,不幸的事發生了。一艘汽船拖了三艘貨船橫在我們面前。幸好我們及時轉船舵,才避免了和它的相撞。可是等我們繞過它們,繼續往前追的時候,“曙光”號已經又走遠了足有二百多碼,不過它還在我們的視線范圍內。當時,陰暗朦朧的暮色已消失,換來的是滿天星斗的夜色。我們的鍋爐已燒到了極點,驅船前進的力量異常強大,脆弱的船殼咯吱作響,顫動不已。我們已經由倫敦橋的正中下面穿過,過了西印船塢和長長的戴特弗德河區,又繞過了狗島。剛才還只是一個黑點的“曙光”號已經可以被我們看得很清楚了。瓊斯把我們的探照燈向它直射,照見了船上的人影。一個人坐在船尾,兩腿跨著一個黑色的東西,旁邊還蹲著一個黑影子,好像是一只紐芬蘭狗。一個男孩把舵,從鍋爐的紅光中,可以看見斯密司光著上身在拼命地加謀。起初他們或者還不能肯定我們是否是在追趕他們,可是現在我們在每個轉彎的地方都緊緊地跟在后面,那就是毫無疑問在追他們了。在到了格林威治的時候,兩船的距離約有三百步。再到布萊克沃爾時,兩船相隔已不過二百五十步了。我奔波了一生,在不少國家里都打過獵,也追趕過不少的野獸,然而都沒有像今晚在泰晤士河上追人這樣驚險出奇。我們和前邊的船已是一步步接近了,在寂靜的夜里,可以很清楚地聽到前面船上發出的機器響聲。坐在船尾的那個人還是蹲在那里,兩手似乎揮動得很忙,他不斷地抬起頭來估算兩船間的距離。我們相距得更近了,只有四艘船的長度,兩船仍在飛奔前進。這時已近河口,一邊岸上是巴克英平地,另一側則是普拉姆斯梯德沼澤。瓊斯大叫著命令前邊的船立即停下來,船尾那個人聽見我們的叫聲,從船上站起來揮了兩拳,對著我們高聲怒罵。他的身體健壯,個子高大,兩腿撇開站在那里。我看見他的右邊大腿下面只是根木棍支著。他旁邊蜷伏著的黑影子,在聽見他的聲音時慢慢地站了起來,原來是一個黑人,體格的矮小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他那畸形的大頭上長著蓬亂的頭發。福爾摩斯那時已經把手槍拿在手里,我看見了這個奇形怪狀的生番,也把手槍掏了出來。他圍著一件黑色的好似毯子的東西,只露著臉。可是這張臉,那副丑惡的怪狀足以令人失魂落魄。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猙獰的怪相。他那兩只小眼中滿是兇光,他的嘴唇極厚,從牙根向上翻撅著,他對著我們狂喊亂叫,半獸性的暴怒在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