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北極抱著自己的那一小段路,我覺得這一生的心跳全用光了。
幻覺太陽改變經緯度隱身出現,把夏天的灼熱重新拉了回來。
碩北極把我輕輕放在木桌上坐好,然后膝蓋向前彎,讓肩膀與我保持在同一高度。背緊貼過來,指揮著:
“用手挽住我的脖子,身體向前傾。”
我強力制止心跳的頻率,咬了咬下嘴唇,鼓足了勇氣靠了過去。
在碩北極背上,只覺得手腳沒地方擺放。
這輩子,除了小時候被爸爸背在背上抓過樹上的蘋果,就只剩下VV背我那次了。
被男生背著,還是第一次。
何況,是自己默默注意了那么久的男生。
仿佛手無論接觸哪一個部分,都會像被燙了一樣縮回去。
但是又不能真的離開那個不算寬闊的背。
天氣也不是很冷,可是我發現自己的手試著環到碩北極脖子的時候,抖得非常厲害。
“好了沒?我要站起來了。”
“嗯。”
碩北極的胳膊從前面環過來,盡量不去碰我的左腳,箍緊我的身體,站了起來。
兩邊的景物開始向后慢慢移動起來。
記得小時候,每當過年初五初六的時候,市里總會有一個盛大的表演會,新年表演后會有焰火。
幾乎全市的人們都會出動聚集在廣場去看。
有很多人為了看得清楚些,甚至從家拿了小凳子,一路拎著去往廣場。
小小的我就沒有害怕看不清的顧慮,因為每當表演要開始的時候,會被爸爸抱起來,安穩地安頓在那個寬闊又堅實的肩膀上。
越過四周密密麻麻的頭頂,仿佛是突然之間,自己就長高了那么多。
記憶中,有關“脊背”的描繪總是和“父親”有關。溫暖的,包容的,安全的,高大的,堅實的。
被保護的。
碩北極背著我走向女一舍公寓樓的這段路上,心里一直是這個感覺。
那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溫柔,堅決地扎根在心里,開枝散葉。就算很久很久之后,葉片脫落,枝干腐朽,那些根卻依然頑固地扎在里面。
肆
“不會是看星星吧?”
碩北極的問句清晰地橫在空氣中。
“啊?猩猩?……沒聽說學校里養啊。”
我一時間沒回過神。
“汗,是指天上那些……說你大半夜跑出來哦……”
“哦,哦哦哦。是、是出來買東西吃的。”
我對自己的脫線回答有些尷尬。
“哈,我還以為今天跳墻的只有我一個呢。”
“哈哈。”
很自然地,我們談了起來。
竟然發現他也喜歡聽JamesBlue,喜歡HIP-HOP街頭籃球,喜歡聽艾米納姆的說唱。
各種話題,各種領域,我們發現,我們能聊的居然有那么多。
“哇,想不到我們之間相同點這么多哦。”碩北極說著。
“是哦。”
我也有一點點興奮。
“不過,上次在食堂,你還蠻有個性的哈。”
“啊……”
我想起之前在食堂我瀟灑地拒絕掉碩北極的事,不禁把頭埋了埋。
碩北極外套上淡淡的薄荷味沖進鼻子里。沾上我的臉,染成緋紅色。
氤氳裹在周圍的深色慢慢滲進橘黃的明亮分子,表示我們快要進到有路燈的生活區了。
剛剛說話的這一陣子已經走了不短的一截路了。
碩北極不時用胳膊把我重新往上抬抬。
橘色的燈光越來越濃,暖色的增加在感官上讓人產生“溫度也跟著上升了那么一點點”的錯覺。
所有可以看到的景物開始露出清晰而溫暖的表情。
路兩旁的草叢,草叢里刻著“苦思”的巨大石碑,高大的楓樹,靜默的公告欄。
統統染成明亮的橘黃色,仿佛本身會發光一樣微微散著溫和的亮度。在與夜色漆黑的對照之下,呈現一種奇特的視覺效果。
像經過“反相”處理的膠片,卻奇跡般保留住了每個景物的真實性。
永遠無法想象的畫面。
被自己默默關注了好久以一種保護的姿態背在背上,穿行小半個校園。
碩北極的頭發有些微微的外翹,有些邊緣更是蓬蓬的翹得厲害,讓人總會往翻倒的菠蘿葉子上聯想。
燈光把每根都噴成暖暖的橘黃色,細致得像工筆描繪。
真像漫畫里面的主人公。盯著那些頭發,我心里閃過一個念頭。
走過公告欄,繞過花壇,終于看見了男生第一舍公寓樓。
與男一舍公寓樓遙遙相望的就是女生一舍樓。現在大部分已經熄了燈,剩下的幾個有亮光的窗戶,也因為掛著厚厚的窗簾而顯得灰暗而模糊。
“超市關門關得太早了。”
碩北極冷不丁甩出一句話,讓剛剛適應了靜默氛圍的我嚇了一跳。
手一抖,下意識地環緊碩北極的脖子。
感到碩北極脖子一僵,又立馬像被蜇了一下似的縮回手去。
臉迅速蒙上一層密不透風的紅,溫度調到最高擋,每根纖維發揮出駭人的熱能。
“啊。哦,哦是,是。”
胡亂地應了許多聲。
“……上次的事……”
“啊?”
“在食堂那次。”
“啊,哦。那次啊,那次怎么?”
“……沒什么……只是想問問你,明天能不能跟我一起吃午飯呢?哈……當然我是隨便說說的。”
碩北極卻截住了話頭。
“到了。”
就在我腦子糟成一團的時候,碩北極停了下來。
“啊?”
“到了啊。是這里吧。”
碩北極走上臺階,騰出一只手敲敲大門。
已經到了嗎?這么快。
我咽了咽口水,話全吞回了肚子里。
“老師,拜托開下門!”
“砰砰”好多下之后,終于聽到里面鐵鏈條嘩啦嘩啦的聲音,接著門被推開了一道縫。那個一頭卷的舍務老師出現在門后,把門再拉開點。
那張老臉上的皺紋迅速擰出一副極度驚愕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門外的碩北極和碩北極背上的我,仿佛要用目光把他們烤焦然后洞穿。
“老師,她腳崴了。”
碩北極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情況,邊說話邊拉開門,走了進去。正要往里走,卻被卷發伸出一只手臂擋住了道。
“男生不準進入!”
“拜托拜托老師,她腳剛扭到的。我送完之后就出去啦。”碩北極對卷發露個笑臉。
美少年看來不管到哪里都會被開綠燈。
卷發的嘴角居然破天荒地沖碩北極向上彎出一點弧度,但是馬上堆起一個無奈的表情:
“同學,這是學校規定的呀,我們只能按照制度辦。你真的是不能往里走的啦!”
“可是老師,她的腳動都動不了啊。”
卷發一時間遲疑了起來,想了一想,腦袋轉向我。
“你打電話叫你同住的同學下來接接你。男生絕對不能進來的。”
“啊?”我愣住了。
手機在寢室自己的床上。
卷發的表情徹底冰冷,重新用冷凍視線掃射幾遍我,硬邦邦丟出個問句:“你寢室電話幾號?”
我囁嚅著報出一行數字。
“等著!”
卷發抬高眼睛,聲音尖厲了起來。接著推開管理室的門,走了進去。關門的罅隙間聽見“深更半夜出去找男生,現在的女生啊可真……”,后半截因為門的關上被掐斷,頭半句清楚地飄了過來。
我頭皮一緊。
什么跟什么啊這都是!
相信碩北極也聽見了,不過他倒是沒有什么特別反應,走到走廊的椅子邊,慢慢做著下蹲,把我以坐的姿勢放在椅子上。
“好了,一會兒等你同學來接你吧。”
“嗯。今天真的太謝謝你了!”我真心誠意說道。
“呵呵,沒關系。你一點也不重呀!”
碩北極笑了起來,露出白白的牙齒。
笑得非常好看的男生。
然后碩北極手伸進褲兜,掏出一個小記事本,把上面的短筆拔下來,在本上飛快地寫著什么,接著撕了下來,遞給我。
“這個是我電話,有需要我幫忙的話就打給我好了。”
全世界關了音響,靜寂無聲。
后來碩北極什么時間走的,跟自己同住的女生怎么把自己扶回寢室的,全部都像是經過了粉碎機。
明明是完整而清晰的畫面,卻一下子散得拼都拼不合。剩下的只言片語,湊不成一個整句,褪了顏色,根本就成了空白的廢紙片。
大腦中只印刻著一句有關當時的話:
需要我幫忙的話,就打給我。
需要我的話,打給我。
只記得自己聽到這句話時,心臟重重打在胸腔上的聲響。
男生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的笑意還沒有散去,彎成一個溫暖的劣弧。
記事本上撕下來的紙淺藍色,頂上邊緣參差不齊的鋸齒高高低低,柔和成一片連綿不絕的藍色山脈。
山脈中間的草木,長成一個名字,一串11位的數字的形狀。
碩北極。
伍
像是一個冗長深沉的夢境,夢中一些不明形狀的柔軟物質環繞在自己身旁,拼接成一個模糊的樣子。到底是什么,我看不清,卻能分辨出是能抽出心底最溫暖的形象。
只有偶然的兩次遇見,卻那么不真實地讓人想永遠刻下來不要忘記。
第二天上午,我躺在床上,腳上敷著校醫給開的藥膏,盯著天花板發呆。
嘴邊彎起了微小的弧度,等過一會兒,手伸進枕頭,掏出錢包,從最里面的第三層小心地抽出一個疊起來的紙塊,慢慢打開,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碩北極138XXXXXXXX”
碩北極。
很特別,也很好聽的名字。
聲音也很好聽。呵呵。
把紙條重新小心地折好,插進錢包里。再把錢包放進枕頭下。
窗戶外的陽光暖暖地漾進來,我不禁微微瞇起了眼。
我記得,那天的天氣非常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