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期,植已飽嘗了煮豆燃萁之痛,受盡了憂讒畏譏之苦,他的情調便深入了,峭幽了,無復歡愉之音,唯見哀愁之嘆。他的文筆也更精練,更蒼勁了,不再是表面上的浮艷,而是骨子里的充實。他的精光,愈是內斂,他的文采,愈見迫人。一個詩人是什么也藏不住的;心中有了什么,便非說出來不可;便非用了千百種的方式,說了出來不可。李后主高唱著:“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子建便也高唱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一類的詩,《子建集》中很不少,像“吁嗟此轉蓬,居世何獨然。長去本根逝,夙夜無休閑。……飄搖周八澤,連翩歷五山。流轉無恒處,誰知我苦艱。愿為中林草,秋隨野火燔,糜滅豈不痛,愿與根荄連。”(《吁嗟篇》)將他的“轉蓬”似的身世寫得異常的沉痛。然而“根荄”相連的“同生”之感,始終是離棄不了的。而《贈白馬王彪》一篇更簡直痛痛快快地破口了:“意毒恨之……憤而成篇”。
玄黃猶能進,我思郁以紆。
郁紆將何念,親愛在離居。
本圖相與偕,中更不克俱。
鴟梟鳴衡軛,豺狼當路衢。
蒼蠅間白黑,讒巧反親疏。
欲還絕無蹊,攬轡止踟躕。
踟躕亦何留!相思無終極。
這些,已盡可見子建悲憤的心懷了;持以較煮豆燃萁之作:“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則“同根生”之語,似猶未免過于淺薄顯露,不似子建的口吻(按此詩本集不載,僅見《世說新語》,或不是子建所作)。
建安之世,擬《古詩十九首》等作的風氣甚盛,類皆題著“雜詩”之名。植亦有這樣的《雜詩》數首,“去去莫復道,沉憂令人老”諸語,當系脫胎于“棄捐勿復道”諸詩的。植寫樂府,也有一部分是利用著或襲用著古代的題材與作風的,例如《美女篇》,便顯然是脫胎于《羅敷行》的。“頭上金爵釵”諸語,形容美女的裝飾,與“頭上倭墮髻”諸語之形容羅敷是無所異的,“行徒用息駕,休者以忘餐”與“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也沒有什么不同。唯后半篇主意略異耳。《七哀詩》作者不少,植亦作有一篇。“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一開頭便是一篇絕妙好辭。全篇情調則大似擬古的《雜詩》中的一篇。“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與《四坐且莫喧》的“從風入君懷”是顯然的同調。
建安時代之才士,集合于曹氏父子兄弟的左右者,有所謂“七子”的。七子者: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干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玚德璉,東平劉楨公干。這七人以外,更有:應璩、楊修、吳質、繁欽、路粹、丁儀、丁廙等,也俱是時之才人。曹氏父子既好士能文,又善于評騭高下。故人才號稱最多。吳、蜀之地,本為古代文人之鄉者,這時卻反寂寂無聞,僅能仰望光芒萬丈的鄴都而興“才難”之嘆耳。七子之稱,始于曹丕。丕在《典論》上說道:
斯七子者,于學無所遺,于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騄于千里,仰齊足而并馳。以此相服,亦良難矣。蓋君子審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論文。王粲長于辭賦,徐干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于他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雋也。應玚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至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儔也。
他的批評,頗稱得當。在七子之中,粲、干皆以賦見長;琳、瑀則以章表書記見多。孔融(孔融見《后漢書》卷一百)為孔子之后,少有重名,舉高第,為侍御史。嘗與曹操爭議,為操所殺。融所作頗多,有集(《孔文舉集》有《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十卷。今所存的五言詩,像“遠送新行客,歲暮乃來歸。入門望愛子,妻妾向人悲。……孤墳在西北,常念君來遲。褰裳上墟丘,但見蒿與薇。白骨歸黃泉,肌體乘塵飛。生時不識父,死后知我誰。”(《雜詩》)其悲感發于真情,不能自已,故格外的深摯動人。
王粲(王粲見《三國志》卷二十一。陳琳、阮瑀、應玚、應璩、吳質、繁欽、路粹、繆襲等皆附粲傳),山陽高平人。有異才。漢獻帝西遷,粲亦徙居長安。后之荊州依劉表。表卒,曹操辟為丞相掾。賜爵關內侯,拜侍中。建安二十二年卒。有集(王仲宜及其他七子文集,有《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粲長于辭賦,《登樓賦》尤為人所稱。然四五言詩則不甚好,其歌功頌德的樂府不必說,即《贈蔡子篤詩》,《贈士孫文始》,以及《思親詩》、《公宴詩》諸作,也皆傷于平鋪直敘,缺乏情致。惟《七哀詩》三首,為未遇時所作,頗多傷感的氣氛,大似他的《登樓賦》。“荊蠻非吾鄉,何為久滯淫”,他久已有赴中原之志了。天下喪亂,人不能顧其家。仲宣為了避難求遇之故,乃棄鄉南去。不料仍是不遇,且又遇亂,所以益生悲嘆。“詩窮而后工”。仲宣這時方窮,故其詩也不復見淺率。陳琳,廣陵人,避難冀州。袁紹使典文章,曾為紹作討曹操檄,天下傳誦。及袁氏敗,琳又投于操。操卻善待之,使他與阮瑀并為司空軍謀祭酒,管記室。軍國書檄多琳、瑀所作。徙門下督。有集十卷。琳不以善詩名,然所作卻很不弱,惜他的詩傳于今者太少耳。徐干,北海人,為司空軍謀祭酒掾屬,五官中郎將文學。
干的詩,善作情語;即《答劉公干詩》也有“所經未一旬,……其愁如三春。雖路在咫尺,難涉如九關”之語。他的《情詩》:“君行殊不返,我飾為誰榮?爐薰闔不用,鏡匣上塵生。綺羅失常色,金翠暗無精。嘉肴既忘御,旨酒亦常停。顧瞻空寂寂,惟聞燕雀聲。憂思相連屬,中心如宿酲。”寫得殊真率盡致。《室思》六首,也都是同樣的戀歌的調子;第三首:“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諸句,后人擬作者極多,成了一個很流行的體制。劉楨,東平人,曹操辟為丞相掾屬。曹丕嘗宴諸文學。酒酣,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咸伏,楨獨平視。
操聞之,不悅,乃收治罪。減死,輸做署吏。建安二十二年卒,有集四卷。曹丕道:“公干有逸氣,但未遒耳。至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倫。”然楨詩今存者不多。“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平視的氣概,躍然如見!阮瑀字元瑜,陳留人。少受學于蔡邕。曹操辟為司空軍謀祭酒,管記室。后為倉曹掾屬。建安十七年卒,有集五卷。瑀詩也是很質實的,并無浮詞艷語。其《駕出北郭門外行》,甚似古樂府中的《孤兒行》及《婦病行》。應玚,汝南人,漢泰山太守劭之從子。曹操辟為丞相掾屬,轉平原侯庶子。后為五官中郎將文學。建安二十二年卒,有集二卷。玚詩存者不多,俱傷平凡。
應璩為玚弟,不在七子之列。他博學好屬文,明帝時,歷官散騎常侍。曾為詩以諷曹爽。后為侍中,典著作。嘉平四年卒,有集十卷。璩所作以《百一詩》為最著。所謂“百一”者,義頗晦,解者因之而多。《丹陽集》說:“璩為爽長史,切諫其失如此,所謂百一者,庶幾百分有一補于爽也。”(此解亦見《文選·五臣注》引《文章志》)《樂府廣題》則以為:“百者數之終,一者數之始。士有百行,終始如一者,以一士行而言也。”《七志》云:“以百言為一篇者,以字數而言也。”此數說俱未允。百字之說更非。因《百一詩》今存五篇,每篇只有四十字,并無至百字以上者。據今存者而論,如“下流不可處,君子慎厥初”,諸首都并不高明。鐘嶸《詩品》以陶潛詩出于應璩,頗引起世人的駭怪。然璩詩本多,《唐書·藝文志》載璩《百一詩》,有八卷之多。李充《翰林論》說璩作五言詩百數十篇,孫盛也說璩作詩百三十篇。或者璩詩果有與淵明詩情調相似處,可惜已不可得見。
繁欽字休伯,機辨有文才,少便得名于汝、穎間。為丞相主簿。建安二十三年卒。欽詩不甚為人所稱,然其造詣卻在粲、干以上。如《定情詩》之類,實可登曹氏之堂:
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
何以致殷勤?約指一雙銀。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闊?繞腕雙條脫。
何以結恩情?佩玉綴羅纓。何以結中心?素縷連雙針。
何以結相于?金薄畫幧頭。何以慰別離?耳后玳瑁釵。
何以答歡忻?紈素三條裙。何以結愁悲?白絹雙中衣。
與我期何所?乃期東山隅。日旰兮不來,谷風吹我襦。
遠望無所見,涕泣起峙。……
日暮兮不來,凄風吹我襟。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
愛身以何為,惜我華色時。
正是張衡的《四愁》的同類。應瑗有集十卷,今不傳。五言詩僅有一首,題《雜詩》,見于《初學記》,頗近民間的歌謠:“貧子語窮兒,無錢可把撮。”繆襲字熙伯,東海蘭陵人。有才學,多所敘述。辟御史大夫府。歷事魏四世。官至侍中尚書光祿勛。正始六年卒。襲詩有《魏鼓吹曲》十二首,皆敘述魏曹諸帝的功德者。此種宮廷詩人所作的頌詩,當然不會有什么可觀的。
參考書目
一、《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 明張溥編,有明刊本,長沙刊本。
二、《古詩紀》 明馮惟訥編,有明刊本。
三、《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 丁福保編,醫學書局出版。
四、《文選》 梁蕭統編,有胡氏刻本,《四部叢刊》本。
五、《古詩源》 清沈德潛編,有原刊本,有商務印書館鉛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