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星之聲 (3)
- 再見,冥王星
- 夏茗悠
- 4420字
- 2013-08-03 01:45:31
男生歪歪頭走回女生面前,手從褲子口袋里抽出,摘掉了她頭頂那朵滑稽的棉花。
保健室被秋季下午暖洋洋的日光泡漲,白色的墻壁泛出溫和的淡黃色澤,保健室老師在外間打電話討論商場降價的聲音逐漸消散。
任何無聊的噪音,都再聽不見。
任何喧囂的場面,都再看不見。
奇怪的情緒在心里蔓延,無法沉重得墜落,也無法輕盈到高飛,一切都恰到好處,停在了曖昧的關口。
時間凝滯了,無聲的風在屋里穿梭。
女生視線有些恍惚,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見少年從自己頭頂取下的一團絨球,正不知該作出何種反應。
光線切下來,少年的半張臉隱沒在陰影里含混起來,另一半輪廓則被鍍上了耀眼的金邊,頭稍微抬起一點,沉穩的眼神從覆眼的額發下以一個小角度轉出來,柔軟溫暖。
那個笑容,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都是亦正亦邪。
我看見你從門邊走向我,把手從口袋里抽出,笑著摘下我頭頂的一朵棉花。所有的光線聚焦在你的臉上。
然后,我聽見了那個溫和得讓人心痛的聲音:“可是,我要緊的。”
顧鳶朝單影伸出手,把她從床的邊緣扶了起來。
A與C的分離。
——怎么還可能會有“交集”?
【伍】
年幼時一個夏天的晚上,單影搬了一臉盆水坐在露臺上念念有詞。
爸爸走來好奇地問:“你在干嗎?”
“我在說服星星們和我做朋友。”小單影一臉神圣。
盛滿水的臉盆中,倒映出星空的全貌,美得像鉆石。
爸爸笑著轉過頭對房間里的媽媽說:“你來看,這小孩是傻了吧?說要和星星成朋友。”
從那以后,我非常討厭被人問“為什么”、“怎么啦”、“在干嗎”。
如果他們聽到答案后能夠不把我當成“傻瓜”,那么他們應該也能在發問之前就“理解”一切。
“喂。今天替我做值日啊,我要和顧鳶一起回家。”
放學后教室里只剩下兩個人時,韓迦綾走到后邊來拍拍單影的課桌。
女生抬起頭,正分析她的話是真是偽,顧鳶已經出現在前門口敲了敲門。看來這次是真的。
韓迦綾裝可愛連蹦帶跳地跑向顧鳶。
男生無意一瞥,看見黑板右下角值日生一欄寫著韓迦綾的名字,指著對女生說:“這……”
“沒關系。”韓迦綾回過頭朝向單影,雙手作揖用與兩分鐘前截然不同的溫柔語氣,“小影,那就拜托你啦。”
為什么顧鳶會和韓迦綾這樣的女生交往呢?
世界上那么多讓人無法理解的事,這只是其中不太起眼的一小樁。
春節期間,某地開展賑災福利彩票銷售有獎活動,號碼從00001到99999,購買時揭號兌獎,若規定:從個位數起,第一、三、五位是不同的奇數,第二、四位均為偶數時為中獎號碼,則中獎面約為?(精確到0.01%)
眼前的數學題是更讓人無法理解但偏偏又很重要的存在。
計算中獎的概率有什么用呢?幸運指數一點一點不為人知地累積,達到某個界限,忽然爆發出來,就能成功遇見奇跡。
但是,那些應該都是和單影無關的東西。
從來就沒有什么幸運可言,就連衛生例行檢查時沒帶餐巾紙想蒙混過關都從未得逞過。
用數字解釋這個世界,單影做不到,并覺得沒有必要。
“啪”的一聲,一疊考卷的重量加在頭頂,單影腦袋往下一低,再抬頭時見補習課的老師從身邊走了過去,“發什么呆,做這么慢。”
單影猜想他心里應該也是一肚子委屈。
被分來教最差的班級,可不就是最弱的老師么?
教室上方的白熾燈因為電壓不穩閃了兩下,一泄氣,居然燒了保險絲,整個視界驟然漆黑。
無論學生和老師都興奮地往外涌出去。
單影停下筆,坐在黑暗里,再沒了動作。
“C層么?得了吧!你連主課都學不會還補課!”
又想起白天時韓迦綾的嘲笑。
她總是用命令或者嘲諷的口吻對單影說話,不過,如果有第三者在場,她會裝出溫柔憐憫的腔調。
無論誰說起單影的不好,她都會稍稍替她說兩句好話來反駁,但絕不是出于真心。
韓迦綾知道,偶爾說說單影的優點并不會抬高這“晦氣女”的地位,只會奠定自己的勝利,同時讓大家認為自己是個善良女生,她用這一招不但得到女生們擁戴而且哄得男生們神魂顛倒公認她簡直是維納斯的化身。屢試不爽。
單影一切都心知肚明,可卻不怎么討厭韓迦綾,相反,倒還是有點感激。
單影對于光彩照人的男生女生向來有種敬畏,如果韓迦綾真的不僅漂亮而且有涵養,不僅優雅而且發自內心的善良,那只會讓單影越發感到自己的渺小卑微因此對她敬而遠之,就像人們出于本能避開閃電這類耀眼卻可怕的東西。但事實上現在單影知道她的善和美是假的,是裝出來的,這讓待在她耀眼光環邊的單影反而坦然得毫無拘束。
更何況,看那些嘲笑鄙視自己的人被韓迦綾耍得團團轉,不也是件快樂的事么?
拜韓迦綾所賜,單影還常常成為“熱門話題”。不管怎么說,在單影看來,被人敵視都比被人遺忘要好得多。
懷著這種稍帶感激的心情回想她說過的話,有時也覺得有道理。連主課都學不會還補什么課呢?
單影從黑暗里朝混亂的走廊望了望,收拾書包出了教室。
韓迦綾打工的地方是一個三層的咖啡店,一樓是賣書和海外舶來品的場所,三樓是露臺。
店員都很好,所以當單影貿然出現代替韓迦綾工作并且遲到近一個小時,她們也友善地立刻接納了她。
七點之后,店里忽然人聲嘈雜起來,單影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從二樓把咖啡飲料送到三樓顧客桌上,做同樣工作的還有另外兩個女生,所以雖然顧客多,卻毫不覺得忙碌。那兩個女生聽起來是一個高中的,還有可能是同班同學,一邊送著飲料一邊討論學校的八卦。
店長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孩,瘦瘦小小很機靈,和單影差不多高,不同于單影的是她有特別好聽的聲音,并且總是顯得很高興,話語像蜜糖,甜甜的,稠稠的,聽見的人都會沾上一點高興的情緒。
單影點單時,有時被客人善意地問道:“新來的么?”正猶豫不知該怎么回答,店長就會及時出現,說著:“啊,你來啦?還點和上次一樣的么?”或者,“好久沒見你了,考試順利通過了么?”
單影很驚奇她的記憶力能夠那么好。但更驚奇的是,每天做重復的工作,為什么那么快樂呢?
與此同時,覺得自己好像也有點高興起來了。
所有不快樂的細節都被拋在腦后。
這是個有魔力的地方。
像反扣下來罩住自己的玻璃杯,四周還殘留著牛奶的香甜氣息,甜美得讓人快要落下淚來。
我的世界太冷澀。
不想四處碰壁,只想在這里避一避。
不想回去。
【陸】
“單影,你過來一下,”店長朝神游的女生招招手,遞給她一小杯咖啡,“這杯ESPRESSO送到樓上小座位吧。謝謝。”
女生用托盤接過來,顫顫巍巍不太熟練地上了三樓。站在露臺中央才反應過來自己沒搞清“小座位”是什么。
單影在座位間的空地杵了一會兒。張了張嘴,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了聲:“誰點的ESPRESSO?”轉瞬就被各種喧囂聲湮沒,自然沒有人響應。
女生沒辦法,只好故意經過一些看上去比較小的桌子,心想著如果有客人點了單應該會注意到自己。但轉了半天還是沒有把咖啡順利送到目的地。
比起在人群中大聲說話,還不如麻煩點下樓去問清楚再送上來。單影很快被自己的膽怯打敗,正想轉身往樓梯走。
突然,被側后方伸出的一只手拉住胳膊。單影一驚,差點沒穩住手里的托盤,回過頭。
男生另一只手隨意地擱在膝蓋上,而腿略微抬高支在天臺的欄桿上。靠近天臺邊緣的一側臉被暖暖的街燈打亮,而另一側隱沒在陰影里。等女生的眼睛習慣了這種光亮與陰影的反差,才看見他的睫毛輕微地眨,眼神里有不同的溫度。
那么鮮明,只要一眼就知道是誰的存在。
以至于只看了一眼就再也無法忘記,像葬身海底的巨大沉船,無論海水怎樣侵蝕,無論時光怎樣流逝,也無法搖撼半點的存在。
不由分說地,沉了下去。
顧鳶拉住單影的手臂,卻沒想好合適的開場白,兩個人僵持了好一會兒。
男生所在的位置是離露臺邊緣最近的一個隱秘座位,身后一堵白色墻壁將喧鬧隔絕了大半。離欄桿也就一尺多的距離,只能并排坐下兩個人,不仔細查找根本發現不了,但視野卻無比開闊。
單影反應過來,這就是所謂的“小座位”。
男生手上的力度稍微加大一點。單影把咖啡放在他右邊的墻墩上,抱著托盤在左邊與他并排而坐。
空氣清新。
面前幾乎沒有高樓,地鐵線到此處已經走上地面。整條線路燈火通明貫穿于視野的兩側盡頭,向無窮遠處延伸下去。站臺的頂棚是波浪形的曲面,像在黑色大海里涌起的沉靜卻龐大的波瀾。
地鐵線與自己所處的樓房之間有寬闊的馬路平行,深綠色的行道樹在夜色中只剩下恍惚的影子,有些局部被燈光照亮,形成碧綠的熒光小圓斑。放眼望去,所有的樹都遺失了原本鮮明的形狀,只留綠的特質,那種綠沁人心脾。
更遠一些的地方,同樣是平行的,橫亙著鐵路。這是個道口,被地鐵遮擋住了,但是每隔一段時間就能聽見“行人車輛請注意,火車就要來了”的廣播和叮叮當當的警報聲。
如果正巧趕上警報聲和地鐵穿行引起的呼嘯聲重合,能感受到清涼的席卷而來的強大氣流。
頭頂是無限廣闊的深藍色天空。
看不見任何云朵,星辰以微弱的光芒證明自己的存在。將渾然如玉的夜空分割的是離鐵軌還有一段距離的建筑工地里吊車的長手臂。兩幢小高層已經初具規模,夜間按規定停下施工,兩只鐵質長臂安靜地張開在了夜空中。
讓人看了也想跟隨著飛起來。
單影幾乎要忘記自己的存在的時候,耳畔響起男生清晰的聲音。
“你相信星星能說話么?”
那一瞬間,女生突然忘了該怎么去呼吸。
空氣被攪起漩渦,用強大的力量將人拉扯去記憶中的時空。
單影感到自己好像回到了許多許多年前那個夏天的夜晚。爸爸和媽媽在身后把自己的執念當做可笑的事情。自己悵然若失地望著臉盆里被攪亂的星影,第一次感覺到翻天覆地的孤獨。
什么東西在當時碎成殘象,單影找不到線索,可是她知道得很清楚,那些碎片現在重新構成了新的形狀。
生命中缺失的一些什么,隱隱約約地吻合了上來。
女生怔怔地望著側面的男生,半張開口,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辦法發出任何聲音,有什么哽在了喉嚨里。
男生沒有看她,目光依舊停留在夜空中,兀自說下去:“有個……朋友,告訴過我她一直能聽見冥王星的說話聲。以前我是不信的。可是……最近突然很好奇。你和她非常相像,所以我想你大概也能聽見。”
顧鳶停頓住,轉過頭看向單影,“你能幫我聽聽看么?”
幾秒的沉默后,單影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一點點微薄的涼意,從地表滲出,轉瞬就漫過了腳踝。像平靜海面被清風吹皺。刻骨銘心的某種情緒跟隨血液流向全身。
腳下的地面也輕微地顫抖起來。
整個世界再沒有一片弦音,蓄勢等待著一個聲響。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穿越了很漫長遙遠的時空,卻依舊清晰。
像嚶嚶哭泣。
女生睜開眼睛后注意到對方的期待目光依舊停留在自己身上。男生甚至抬了抬眉毛。
冷清的光線有節律地斜切過來,在碰到男生的那一瞬似乎就化掉了。明明是常人的體溫,卻不知怎么把光線都能溶化,然后像是給自己的輪廓鑲了一圈毛絨絨的邊。
單影整理了一下心緒,盡量用正常的語氣一字一頓地轉告顧鳶:“它說——你。也。很。孤。單。吧?”
安靜了億萬年的宇宙里傳來的聲音。
——你也很孤單吧?
單影目光里的顧鳶忽然愣住,聲音低沉地喃喃道:“原來……原來如此。”繼而將頭別向右側,沉靜許久,才重又用已經哽咽的聲音對單影說,“我也謝謝你。”
單影微怔兩秒,迅速把臉轉向左邊,快要控制不住眼眶里溫熱的液體,最后只能仰起頭看向夜空。
記下你說過幾次“我愛你”,又得到過幾個“我也愛你”的回答。
別提“我愛你”那種奢侈的話,連“謝謝你”我都是第一次找到機會說。可又“有誰在乎呢”?
——我也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