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星之聲 (2)
- 再見,冥王星
- 夏茗悠
- 4393字
- 2013-08-03 01:45:31
晚飯爸爸又沒回來吃。媽媽照例在電視機和飯桌之間往返跑,“靠!什么狗屁股票!又跌了!大盤跌它也跌,大盤漲它還瞎跌,真不要臉!”
不是對自己說話,單影還是伸過頭往電視里瞥了兩眼,雖然看不大清楚,但是綠綠的一片非常明顯。
“你看什么看?趕快吃,吃了寫作業去。等下我出門會帶鑰匙,你寫完作業自己睡覺。”
單影點點頭,突然,伸出去拈菜的筷子停滯在了半空,又縮了回來。
“媽,我……”
電視里傳來股評專家拿腔拿調的聲音:“我認為呢……”
媽媽的注意力完全移開。
“……走勢上看,該股在連續反彈后回落整理,近日在30日均線處獲得支撐,表現明顯強于大盤,后市有望再次挑戰前期高點,可以積極關注。”
喜形于色的臉終于轉回來,“怎么,你剛說什么?你什么?”
“沒事。我吃好了。”
女生順勢擱下了碗筷,進了書房。
書桌邊緣,昨天用玻璃杯扣住的飛蛾早已經死掉了。
【叁】
別提“我愛你”那種奢侈的話,連“謝謝你”我都是第一次找到機會說。
可即使說出來,又“有誰在乎呢”?
課代表再一次“忘了”收單影的作業。
“不好意思啊,你自己跑一趟吧。”臉上沒有半分歉意。
女生什么也沒說出了教室。去辦公室途經訓導處,聽見里面正談及自己熟悉的人,不自覺停了下來。
訓導主任的聲音:“確定是顧鳶么?”
“就是顧鳶!”
單影朝里面偷瞄,果然是昨天放學時被顧鳶打成豬頭樣的同年級男生。
就在巧克力事件發生之后,緊接著突然發生的第二個事件。
經過貼著歷屆校友畢業照的公告欄。學校十年校慶的余熱尚未退盡,他們的音容笑貌也還暴露在空氣中,沒有被收藏進資料館。
夕陽的光隨風在面前穿梭,來來回回。
顧鳶腳步放慢,從很遠開始目光就沒有離開其中的一張照片。
不是錯覺,單影有些猶豫是跟著他停下還是超過他。
右邊樓梯上走下一對男生和女生,一看便知道是情侶關系。似乎在討論學校的靈異事件,男的越說越起勁。
“真的嗎,學校以前是墳墓?”
“對啊,據說每一屆都會出現一個其實是游魂的女生,她們統一的特征是都怕光。”
“啊!好嚇人。騙人的吧。”
“怎么會騙你。不信你看這個女的,”走過公告欄的男生停下來,手指向玻璃移上去,顧鳶在一旁屏住呼吸,“就連閃光燈都怕,照片上都是模糊的。”
手攥成拳。
看見女生被嚇得“呀”一聲用手捂住臉,男生得意地拍拍她的肩準備繼續往校門方向去,卻突然被人拎起了領口。
“你再說一遍。”
顧鳶這張臉,在學校任誰都熟悉,男生的臉上晃過一絲倉皇,但很快為了在女友面前維持形象變得鎮定起來,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想要推開顧鳶的手,繼續說道:“干嗎啊?我只不過說這個女的……”
話未說完,拳頭猛地像暴風雨一樣不由分說地砸下來,身邊的女生起初被嚇得發不出任何聲音,臉色蒼白地看見自己的男友被打翻在地毫無招架之力。
女生愣過之后連忙上前嘗試拉架,但卻是徒勞。
單影則面無表情地站在兩米開外,看那個平時雖然冷淡卻品行優良的男生像發了瘋,一句話不說地拳打腳踢。
晚風牽起放學路上女生們校服的裙擺。
光線攀附著公告欄的玻璃游弋,一點點溫暖的顏色鍍上鋁合金的銀邊。玻璃的后面,寫著“陽明中學2003屆全年級集體照”的那張照片,有一個女生只留下含混的側臉。
看不清容貌,帶著無比虛無的霧氣,存在著。
仿佛不曾存在。
天漸漸變暗,空蕩無人的校園里亮起暖黃的路燈,顧鳶沿著墻朝自行車棚走去,手攥成拳一路從凹凸不平的墻面摩擦過去,血跡在墻面上形成一道斑駁的軌跡。
等覺察到異樣停住腳步回過頭,身后的女生也在原地站定了。
沒長開的模樣,小娃娃臉,矮瘦身材,棕色頭發又軟又長,眼瞼總是半垂,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無法傷害,看向哪里,哪里就跟著一起霜凍起來。柔和的燈光灑在臉上,也沒能給表情描上任何溫暖色彩。
穿著再普通不過的裙裝校服,比任何繁密的、甜膩的、精心裝飾的形象都要好看,像自然光下用DV攝成的一段失色的映畫,孤單又壓抑,讓人心崩陷一塊。
怔住的男生在微咸的水域中看見回憶。
應該就是這樣吧。
你,應該也是這樣的吧。
停留在全年級畢業照上的你的側影,敏感和纖弱,在散漫疏離的焦距前洇開,變成薄得透明的——
虛幻存在。
顧鳶固然一貫品學兼優,單影覺得他打架的動作卻并不像花拳繡腿,比起尹銘翔那群整天招搖過市的暴走少年有過之無不及。
也許,任何人都具有不為人知的陰暗面。
沒必要好奇。只一聲不吭地跟了他一路,目睹他種種奇怪的自虐行為,然后在校門口處,背道而行。
公認的好學生很快被喊到了訓導處。男生進門前看見單影,也沒反應,像從空氣面前走了進去。
“叫你父母來!怎么養出你這樣的小孩?”對方的家長不依不饒。
“這個,”訓導主任面露難色,“他的情況有點特殊,他父母是外交官。”
“外交官?外交官就了不起啦?外交官的兒子就可以隨便打人啦?”
單影從窗縫里看見顧鳶抬起頭,眼睛里充滿了鄙夷之色。
訓導主任搓了搓手,解釋道:“呃——這個外交官呢,就是常年在國外工作,叫不來的。”
對方家長愣了一下,氣不打一處出,拉了把椅子索性坐了下來,拍著訓導處的桌子叫道:“反正,我們不管什么人的兒子,打了人就要賠錢!至少也要拿出一千塊醫療費來!還有精神損失費!還有……”
見對方有點耍無賴的態度,訓導主任皺了皺眉,剛想開口,“啪”的一聲,一疊紅色的人民幣摔在面前。
顧鳶將空的錢包塞進制服上衣的口袋里,冷淡地說道:“這里有五千塊,你們拿了走人。”
局面瞬間升級到這種程度倒是大大出人意料。
被打男生的父母立刻把錢收進了口袋,一面說著“這還差不多”,一面揚長而去。
“顧鳶,你怎么回事?”實在與往日所了解的得意門生太判若兩人,訓導主任終于忍不住開口。
顧鳶頭側向窗外,看了一眼露出半截腦袋的單影。
“你為什么打他?”覺得事情不應該就這樣結束,像顧鳶這樣的學生怎么可能無緣無故出手打人?對方一定做了什么讓人忍無可忍的事。
——為什么?
“因為……”顧鳶把臉轉向屋內。
訓導主任在等著答案。
“我心情不好。”
在陽明中學,把人打成豬頭然后丟下一個“我心情不好”的理由,把目瞪口呆的訓導主任一個人晾在辦公室——這種事也只有顧鳶敢做吧。
看到訓導主任的表情,單影感到大快人心。
男生倒并不以為然,情緒有點低落地往教室走去。
站在教學樓轉角處,單影躊躇片刻,朝操場觀禮臺的方向轉了彎。可是不一會兒,身后就有男生的腳步逐漸迫近。
女生停住,男生沒放慢速度從她身旁徑直走過。擦肩的一瞬,男生的臉上好像還有種叫做“笑”的表情。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
即使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班級,甚至是相隔不到一米的相鄰座位,也依然會有這樣的情況存在。
——我們,不是生活在一個世界。
顧鳶,提到這個名字,在別人腦海里便只剩下唯一的一個定語——完美。
而單影則是線段的另一端。
如果一開始便背道而馳,沿著光線朝兩個不同的方向奔跑,怎么還可能會有交集?
【肆】
人們說,名字是最短的咒語。
所以,單影的問題并不僅僅開始于進錯學校走錯路線,從最早最早的起點就充滿不祥之兆。
單影。無論誰第一次念的時候都會把姓認成孤單的單而不會選擇正確的“shan”音。孤單的影子。
據說是十幾年前一個悶熱夏天,老舊的電風扇吹翻字典得來的名字。
單影認為比較有意思的名字還有“夏秋”。非常順其自然的感覺,夏天過去秋天來臨,名如其人,清新感渾然天成。
至于顧鳶。單影特地去翻了字典,知道“鳶”是老鷹的一種,難怪他無論怎樣低調沉默都斂不去眼神里的銳氣與鋒芒。
體育課時兩人一組做柔韌訓練,韓迦綾繞開她平時一貫相處的小團體走向單影。
“從今天起放學后就要分層補課了。所以你替我去打工。”韓迦綾把單影的胳膊擰得反轉過來,背靠背坐在地上拉伸。
“我也要補課。”
“C層么?得了吧!你連主課都學不會還補課!”女生不屑地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冷笑。
單影答不上話。
“好了,大家去器材室領器械自由活動。”老師一邊擊掌一邊在遠處喊道。
韓迦綾站起來拍拍運動褲屁股后面的灰塵,“六點。別遲到了。地點你知道的。”
幾個等在體育館門口的女生發出鬧哄哄的聲音:“迦綾你真是每次都濫好心!”
“干嗎跟那種白癡一組?”
“唉你們也知道的呀,我就是看不得單影一個人孤零零怪可憐的。”韓迦綾說著還微笑著回望一眼仍坐在地上的單影。
“可憐之人必有可嫌之處啊……”
以前家里曾養過一些烏龜,起初它們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新環境里,可是漸漸地,數量越來越少,烏龜們一只只死去,只留下空殼。
當烏龜只剩下最后兩只時,我給他們換了新的水新的草,放置了充沛的飼料在食物槽,隔著玻璃對它們說:“一定要相依為命好好活著啊。”
可是最后,我親眼看見,一只烏龜咬死了另一只把它吞進肚子里。
空空的殼騰空飄向水面,轉眼又沉了下去,再沒浮起來。
“不看天的時候,你都在紙上寫什么?”
顧鳶淡薄的聲音從頭頂落下來。單影沒抬頭,寫完了最后一句話。
“寫信。”
男生沒再問,看著女生把這幾天寫滿的數張信紙摞在一起,揉成團,過了半晌又展開,對半撕開,再揉成團,然后下意識地抓抓腦袋。
什么東西從天而降,單影沒看清也沒接住,一小塊,直接掉進草叢里。
女生抬頭看看男生,還是像平常一樣的涼薄表情。再低頭撥開草叢,透明打火機的機身折射著太陽的光澤。
被焚燒的信紙化成煙,扶搖直上,飄向了無窮遠的天空盡頭。
單影仰面躺下,盯著天空看了許久許久,有一點高興。
時光緩流。
路過補課分層公告欄的時候,單影先停下來,從后找起,很快找到自己的名字。
單影。后面跟了一串——
數學[C] 英語[C] 物理[C] 化學[C] 語文[A]
雖然以A收尾,但在這所理科見長的學校里怎么看怎么像是嘲諷。
再找顧鳶,或者說根本不用找,每次都在頂頭第三行。
顧鳶 數學[A] 英語[A] 物理[A] 化學[A] 語文[A]
“還沒找到?”顧鳶折回來站在女生身后。
單影搖搖頭,“不是。”好像也沒有解釋發呆的具體原因的打算,直接轉身回教室。
男生翹課也不比自己少,成績照樣好得嚇人。
女生走出很遠忽然在樓梯口重新停下,“智商真是個很玄的東西。”
顧鳶在旁邊揚了揚眉毛,“才不是。我每天晚上回家都開夜車。”
單影驚訝地轉過頭朝向男生,“騙人。”才發現對方的臉上有發笑的預兆。
一伙男生抱著籃球從樓上沖下來,其中一個把單影撞倒在地。肇事者回頭看了眼女生,不怎么負責任地扔下一句“Sorry”就繼續追趕大部隊去了。
顧鳶走近一點,撐著樓梯扶手微俯下身問半天沒爬起來的女生:“受傷了么?”
“沒事。”女生站起來搖頭。
從顧鳶這種居高臨下的角度只能看到女生隔著校裙揉了揉膝蓋。
快走到班級門口的時候,顧鳶才注意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腳步聲消失了。
男生順著來路折返回去找,一直走到女生剛才被撞的樓梯口,還是連半個人影都沒見著。
心里稍微有點慌。遠遠望見保健室的門牌,才疑惑地朝那邊走去。
果然,單影正坐在病床邊緣,膝蓋處剛敷上紗布。
見顧鳶推門進來,女生說道:“你先回去好了。”
顧鳶沒理她,環顧一下四周,旁邊的架子上放著一些沾了血跡的棉紗。目光再轉回去,女生正靠著墻壁慢吞吞地穿鞋,頭上粘了一團不知哪兒來的白色絨球,給人很滑稽的感覺。
感覺到來自顧鳶那個方向持久并且有不同溫度的目光,單影抬起頭來補充一句:“你走吧,我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