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灰灰神智漸醒的時候,第一感覺是眼前霞光刺目。
即使隔著眼簾,那一片桔紅的光芒仍然讓她有些不舒服,下意識地微微側頭,避開光線直射。鼻子也癢癢的,打了兩個噴嚏,伸手揉揉鼻尖,不情愿地睜開雙目。
旭日高照,朝霞似火,天空是一種流金溢彩的藍。
看太陽的高度,現在應該已近巳時,原來自己竟然睡了這么久!
朱灰灰怔了片刻,猛然察覺身下所觸之地微微起伏,左右一看,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一條船上。不禁吃了一驚,便想跳將起來,可是四肢酸軟無力,胸口煩悶欲嘔,別說跳起來,連動一動都很困難。
她躺在船板上不住叫苦。又怎么了這是?
昨天晚上,明明好端端地聽人家彈琴吹笛來著,雖然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可是再怎么著,也不可能一覺醒來,便到了船上……
在她的人生經驗里,但凡有怪事發生,便多半是要倒霉了!擔心之下,咬牙閉氣,努力了半天,終于成功地烏龜翻身,從躺著改成趴著。
抬頭打量周圍,觸目之處,是一個清癯的背影。
那個人身形高瘦,著一襲淡青色的衣衫,淡遠得像是極目處那抹山黛的顏色,手執釣竿,悠然自得地垂線于水面,很有飄然出塵之感。
這人是誰?
不認識!
自己怎么會在船上?
不曉得!
花花哪里去了?
不知道!
朱灰灰在心里自問自答了幾句,卻越發搞不清楚狀況。
她揉揉眼睛,摸摸頭:“喂,那個,你……請……請問,這是哪里?”
那人依然面對著平靜的水面,沒有回頭,只是緩緩地道:“你受了很重的內傷,最好乖乖地躺在那里,不要亂動!”
他的聲音低沉渾厚,聽上去年紀已是不輕,卻中氣十足,言語之中充滿著溫柔撫慰,這不經意透出的縷縷溫暖,便如楓雪色一般。令朱灰灰莫名其妙地感覺心里一熱。離開“去了水興”之后,一直郁結在心里的委屈陡然沖了出來,再也無法抑制。她眼眶不由自主地紅了,鼻子也酸酸的,扁扁嘴,忍了半天,終于趴在船板上,噼里啪啦地掉起了眼淚。
那人沒有聽到回答,回過頭來,發現她正在抽抽搭搭,微微怔了一下,柔聲地安慰道:“小姑娘,你不要哭呀!你的傷只要好好調養,很快就會好的。不要擔心!”
這個人約有四十來歲,頦下留著微髭,相貌清俊秀雅,便像夜光杯中濃冽的波斯美酒,歷經萬水千山、歷經千年百年,積淀著歲月的流光;積淀著絲綢之路的風霜,卻越來越透著從容的、云淡風輕的醇香……
他那霞光下一抹山黛般的笑容令朱灰灰微微一呆,略停了停,可是那一雙慈祥的眼睛,卻讓她眼淚流得更多。
“傷很疼嗎?”這位先生的聲音越發柔和。
朱灰灰搖搖頭,然后又點點頭。傷是不太疼,可是卻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非常難受,悶悶的、煩煩的,眼淚想止也止不住。
那先生有些無奈地看著她,半晌,搖了搖頭,揚聲道:“凝妹,你來看看這個孩子!”
朱灰灰只覺有微風輕拂,歪著頭看去,身邊已多了一個人。
她趴在地上,費勁地抬起脖子,一點一點地向上望。纖瘦玲瓏的足、雪白的羅襪、月白色的鞋子,再往上,是月白色的襦裙,像雪瓷上的淡淡青花……
看清那夫人容貌的一瞬間,朱灰灰覺得自己的眼睛都有點花了。
這其實并不是個非常耀眼的女人,但是她清麗得像瑤池那一泓淺碧春水,皎皎若佛祖講經時的滿天飛花,安詳似佇立在斑駁燈影和青煙繚繞中的菩薩,恬靜如蕁陽江頭那一曲幽深靜遠的琵琶……
這個夫人,好面熟,似乎在哪里見過……
她長得好像廟里的觀音娘娘!不是容貌,而是眼神里那悲天憫人的慈愛,那種心懷很大、很遠、很遼闊,能裝得下天地間所有人的感覺……
朱灰灰便那樣趴在船板上,有些惶惑地、呆呆地仰望她。一邊流眼淚,一邊偷偷地伸出小手,怯生生地摸了摸夫人的衣角。不知為什么,她對這位慈祥的夫人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親近感覺。
那個夫人微微彎下身來,摸摸她的頭發,聲音甜潤溫柔之極:“孩子,是不是胸口不舒服?”
“還、還、還好!”朱灰灰結結巴巴地回答。
她兩手撐著船板,想要坐起來,可是胸口突然悶住,一口氣吸不進來,臉頓時憋得通紅,然后劇烈地咳了起來。
夫人輕輕地撫著她的背,眉尖微蹙,“你全身經脈都有損傷,肺經、心經和心包經傷得尤其嚴重,肺經的中府、云門、天府、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經渠、太淵、魚際、少商等諸穴,心經的泉、青云、少海、靈道、進里、陰剎、神門、少府、少衛九穴,心包經的天池、天泉、曲澤、郄門、間使、內關、大陵、勞宮、中衛全被震傷了,需要好好調養,妄動于身體不利!”
一連串的穴位名稱,聽得朱灰灰眼睛都直了。娘咧!真的假的?傷得這么厲害,身上還有好的地方嗎?自己居然還能活著,真是怪事……
夫人溫婉地問道:“孩子,是誰傷了你?”
朱灰灰皺起眉:“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我聽到有兩個人彈琴吹笛子,后來就聽睡著了,今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就到了這里。”
她雖然不學“武”術,可也隱隱明白,自己大概碰到流玥兄和黑袍英雄用傳說中的內力相搏——可是她就想不通,自己離得那么遠,聽曲子又聽睡著了,怎么一睜眼,人就變得破破爛爛了呢?從前在街上蹭戲看的時候,也常常睡著,就一點事都沒有!
“昨天?”夫人輕輕搖頭,“不是昨天!你已經昏迷七天了!”
朱灰灰大吃一驚:“什么?七天!怎么……怎么會!”
那位夫人點頭。
朱灰灰心里一慌:“那……那個,我……我家花花去哪里了?”
夫人一怔:“花花?”
“就是……就是和我一起的那只大豬!”朱灰灰差點急哭出來。聽個破曲子,自己都受了這么重的傷,那花花還不得死了啊!七天哪!只怕連尸體都變壞了!
夫人摸摸她的頭,柔柔地一笑:“花花很好,寄養在附近的地方。”
朱灰灰滿含謝意地看著她,輕輕地吐了一口氣,終于放心了。
那對黑水晶般的眼睛靈乖靈乖的,令那位夫人心里柔情頓起,溫柔地問:“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朱灰灰!”
“孩子,在這次之前,你有沒有生過什么病?或者受過什么傷?”
“有啊!”朱灰灰拍拍左腿,“不久前,這條腿的骨頭裂開啦!”她的腿上整齊地裹著新的繃帶,已經一點都不疼了呢!
“夫人,是您幫我包的腿嗎?”朱灰灰感激地問。
夫人點頭微笑:“我是問,在腿傷之前,或者是你小的時候,有沒有受過其他的傷病?”
朱灰灰搖搖頭:“我不記得了。夫人,有什么問題嗎?”
那夫人道:“你身上受的內傷雖然很重,但只要用藥調養,假以時日便會恢復。但我把過你的脈,發現你身上,似乎另有隱傷……”
朱灰灰有些迷糊:“我身上還有其他的傷?很嚴重嗎?一點都沒覺得啊!”
那夫人眉兒輕顰,望著朱灰灰的目光充滿憐愛和悲憫,過了很久才回答:“孩子,別怕,不管什么傷,我們都可以想辦法。”
這孩子身體與常人不同,體內氣血異常,潛伏著一股勃勃之力,只是竟然連自己都一直無法確定,這種異常,于她最終是好,還是壞。
朱灰灰自小到大,身體都壯得很,連傷風感冒也很少找上門,因此并不將什么“隱傷暗疾”放在心上,但那夫人的目光卻令她心里暖洋洋的,想要說幾句感謝的話,可是平時只會壞嘴巴罵人或者拍馬屁,反而不知道真心誠意的感激話應該怎么說。
目光轉動,瞥見艙板的角落里,放著自己帶著的大包包,立刻想起一件事情,掙扎著想要將包包拿過來。
那位先生自從夫人來了之后,一直滿面含笑地立在旁邊,不曾開口,見狀,便將包包拎到她的身邊。
朱灰灰立刻打開包包,在一堆金碟銀臺玉杯琉璃盞中一通亂翻。
那位夫人和先生正對混雜在金銀俗器中的一塊黑色牌子和一柄朱鞘短匕稱奇,便見朱灰灰從一堆雜物里揀出一個水瑩潤透的紅色玉瓶,兩人對視一眼,神色間微有些錯愕。
朱灰灰拔下玉瓶的塞子,湊在瓶口聞了聞,一股涼涼的味道沖鼻入腦,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將瓶口傾斜,在掌中倒出幾顆金紅色的藥丸,像水滴一般,看上去煞是可愛。
“一、二、三、四、五、六、七,”朱灰灰數清楚數目,扁扁嘴,嘀咕道,“小氣鬼,這么幾粒藥也好意思送人!”手掌一合,便將七粒藥全部塞進嘴里。
那位先生和夫人一驚,急忙阻止道:“不可!快吐出來!”
朱灰灰不明白為什么,大眼睛眨呀眨,張開小嘴,伸出舌頭給他們看,表示已經完全吞下去了。
那先生和夫人同時苦笑:“你這孩子,怎么能胡亂吃藥!”
朱灰灰道:“不是胡亂吃啊!這是一位神醫的祖傳秘方,包治百病的!”大俠說悲空谷的藥很厲害,誰知道靈不靈啊,暫且吃著試試,反正吃不死人就是了!
那位夫人搖頭苦笑:“這悲空谷的金參血露,是珍貴至極的靈藥,對于習武之人大有好處,但即使身負絕頂武功,吃上一顆,也要用七天的時間,才能以內力緩緩將藥力化去,吸收為己用。你內息極微弱,藥效難化;又因身負內傷,經脈穴道損傷嚴重,藥力被阻斷,不能暢達百脈;再加上一次吃了七顆……只怕你身虛體弱,承擔不起藥力!”
耶?那自己不是王八吃大麥,糟蹋東西了?這幾顆藥這么猛,萬一在自己經脈斷得亂七八糟的身體里橫沖直撞起來,還不把自己撐爆了啊!
朱灰灰摸摸頭,又在四肢上捏捏,想了想,兩只手顫微微地撐住船板,想要來個倒立——倒過身體,大頭朝下使勁晃,說不定藥丸會從肚子里滾出來……
那位先生和夫人明白她的用意之后,忍不住有些好笑,夫人隨即按住她:“別亂動!一會兒等藥力行開了,讓叔叔幫你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