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花瓣上的痕跡看,此人好高的輕功!而且他多半是因為帶著朱灰灰,否則連這點痕跡都不會留下來吧?
這個人如此費心費事地帶朱灰灰走,也許……對她沒有惡意?
朱花花的蹄印一直延伸到遠遠的湖畔,便再也不見了。
在蹄印的盡頭,西野炎發現有泊舟的痕跡。
他站在岸邊,向湖面上看了看。
湖面廣闊,夜色深深,什么都看不見。
這是接天水嶼的地盤,水面上的事,沒有人比方漸舞更在行。這種情況下,當然應該交給方漸舞派人追查。
西野炎返身向來路馳去,沒奔出幾里,忽然聽到路邊有一聲極低的呻吟。
他倏然停住腳步,將手搭在腰際的刀鞘上,忘憂寶刀傳來一陣寒涼。
刀已出鞘。
映襯著月光,刀身游走著森冷的光。
呻吟聲是從路左側的林子里傳來的。
西野炎藝高膽大,才不管什么“窮寇莫追,逢林莫入”的武林戒條,飄身便進了林子。
稀疏的樹林,一棵明開夜合樹下,斜倚著一個人,頭軟軟地垂在一邊,月光透過稀疏的枝條灑照在他的身上。看到那一身黑色的絲袍,及袍口滾著的細窄銀邊,西野炎的心跳突然加快。
燕深寒!
就像楓雪色喜歡穿白衣,自己喜歡穿紅衫一樣,老友燕深寒喜著黑色滾銀邊的絲袍。
那么,這個人會是燕深寒?
如果是別人,看到這個情景,早就撲了上去。可是西野炎江湖經驗極豐富,心里縱然再急,仍然警惕地環顧四周。
林平草靜,除了偶爾的一聲蟲鳴,再也沒有別的異常,也聽不到其他人潛伏的聲音。
西野炎試探著叫了一聲:“老燕!”
那人又呻吟了一聲,頭微微一側,一束月光打在他的臉上。
雖然臉色慘白,但那英挺的眉眼,不是燕深寒是誰?
西野炎腦中轟地一響,一個起縱便到了他的身邊:“老燕!”
燕深寒的眼睛微睜,嘴唇輕輕嚅動了一下,卻沒有聲音發出。
西野炎伸手一摸,他的四肢軟綿無力,骨骼寸斷,竟是被人以極重的分筋錯骨法,寸寸拗斷。從指節到琵琶骨,從腳掌到骨盆,沒有一塊完整的骨頭。
西野炎目眥盡裂:“老燕!挺住!”
明知道受了這么重的傷,燕深寒是不可能自己出現在這里的,其間必有陷阱,可是,此時此刻,他已什么都顧不上了。從懷里掏出一顆內傷靈丹,塞進燕深寒的舌下。想要背他走,卻因為他的傷實在太重,怕震動他的骨頭,不敢輕舉妄動。心急之下,他伏下身,小心翼翼地將燕深寒抱了起來。
便在這個時候,從燕深寒的身下,那棵明開夜合樹的背后,一把薄薄的彎刀刺了出來。
那奪目的光華,像飄搖在風中的櫻花,凄美而瀲滟。
西野炎要躲,便只有拋開燕深寒,然后這把刀便會劈入燕深寒的身體,他必死無疑。
這么一遲疑間,刀已經到了近前,他反足在樹干上一蹴,身形后仰,躲開要害,然后便眼睜睜地看著這把彎刀刺入自己的肋部,并向下拖去。
西野炎聽到自己肌肉被切開、骨頭被砍斷的聲音,只來得及長嘯一聲,便倒了下去,即便是這樣,因為怕震動了燕深寒,仍然將他緊緊護在懷里。
樹后,轉過一個黑衣勁裝的修長男子,黑色的面具下面,一雙眼睛帶著繁華成空、曲終人散的悲涼,像深深沉沉的夜色,蘊著看不透的寂寞。
西野炎肋下噴著血,全身的力氣隨著鮮血的噴出一點點消失,他一手挽著燕深寒,一手握緊了刀。雖然傷得很重很重,但是,與敵同歸于盡的把握,他還是有的。
那人默默地看著他,忽然一個轉身,消失在林中。
背影孤獨而憂傷,像夜幕下,流浪在荒野中的狼。
西野炎驟然松開掌中的刀,用最后一點力氣,替自己點穴止血,這樣,他應該能支撐到附近的自己人聽到嘯聲趕過來了吧。
血液的大量流失,令他的身體越來越冷,頭腦一陣暈眩,貼著地面的耳朵,卻仍然捕捉到遠處傳來的紛雜腳步聲,他的唇邊露出一絲微笑,放心地暈了過去。
昏迷中,兀自模模糊糊地想:他為什么不殺我?
西野炎和燕深寒被送回玄月水嶼的時候,方漸舞剛剛離開。
在三刻鐘前,他收到來自沿海邊陲的十萬火急線報。
接天水嶼的海船,在東海赤尾嶼附近擊潰了一批東瀛海盜,救了一個來往于扶桑和中華貿易行商的海客。據此人說,扶桑島國的將軍正在秘密調兵遣將,疑似準備入侵中華,他便是得到這個消息,才迅速逃離倭國,要將消息送回國內。
此時,俞、戚兩位抗倭主將猶在獄中,若倭寇來犯,我天朝軍隊無力相抗,沿海邊陲國土子民將飽受蹂躪。
民族大義當前,所有個人恩怨都要暫時放在一邊,方漸舞將事情匆匆交待以后,便連夜帶人趕往沿海,部署接天水嶼在海上的力量,親自坐鎮,籌劃抗敵。
楓雪色“看”到生死難料的西野炎和燕深寒,雖驚不亂,第一件事,是請暮姑娘救治兩個兄弟;第二件事,便是派人去通知熾焰天、深冰界兩大世家。同時,將倭寇擬再犯我中華的消息,快馬加急傳送出去,并暫時代替方漸舞、西野炎和燕深寒,調集四大世家及江湖人手,迅速協同海岸聯防。
平靜的中華武林默默地醞釀著一場滔天的血戰。
楓雪色站在玄月水嶼聽濤閣的門外,靜靜地等待著。
除了等,他已沒有別的辦法。
已經三天了,聽濤閣的門窗緊緊關著。
暮姑娘帶著兩位丫環連同岳陽城能找到的所有名醫,在聽濤閣里一直都沒有出來。
不知西野炎和燕深寒怎么樣了。
他們的傷是如此之重,以至于他初“看”到他們的時候,還以為這兩個兄弟已經去了!
他們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
三天前,他們能夠撐著一口氣被救回玄月水嶼,沒有道理在這么多醫生的全力搶救之下,反而扛不過去。
只是……為什么已經過去那么久,聽濤閣的門,仍然沒有打開?
楓雪色一顆心如焚似裂,面上卻仍是一派鎮定。反倒是那千里追魂馮絕崖沉不住氣,不住地在門外走來走去。
“吱呀”一聲,聽濤閣的門終于開了。
馮絕崖喜悅地道:“小姐!”
“馮伯!”
晨暮晚聲音微弱,臉頰深陷,面色灰白,似生了一場大病般。
她的兩個丫環跟在后面,一個手捧著裝滿血水的木盆,另一個手中是一大包染血的綿花布帶。
“暮姑娘,謝謝你!”楓雪色真誠地道。他看不見,卻聽得出她聲音里的疲累。所以,不管兩個兄弟是否得救,他都真心地感激她!
晨暮晚斂衽微笑:“楓公子,客氣了!”
“他們——怎么樣了?”
“西野公子肋下所中之刀,深入內腑,更兼失血過多,本來極險,但我已將傷口血脈接駁,傷口縫合,如今只要靜靜調養,生命倒無礙了;燕公子傷勢較重,四肢骨斷一百零八截,要愈合如初,也難,也不難。”
楓雪色聽兩個兄弟的生命無憂,心頓時定了,問道:“此話怎講?”
晨暮晚三日三夜未睡,體力已到極限,勉力支撐道:“暮晚小時,曾被父母仇人所擄,被救回來的時候,身上的傷比燕公子還要重,家母費盡心機,又精心配置翠菁紫玉膏,才使暮晚身上的骨骼復原。翠菁紫玉膏,其中幾味藥稍加增減,便可給燕公子使用。只是——”
晨暮晚眼前突然一黑,腦中一陣暈眩,身子搖搖欲墜。
楓雪色感覺極為敏銳,聽她突然沒了聲音,足跟一旋,手臂伸出,剛好扶住晨暮晚的纖腰。
晨暮晚身子一晃,幾乎跌倒在他的身上。
兩人呼吸相聞,她凝視著他俊美的雪顏,忽然想起在仙云老店初識之時,他便是這樣,在自己將要摔倒的時候,輕輕伸出一只手,托住自己的腰背。
她的一顆芳心怦然而動,蒼白的頰上飛起兩抹桃花。一只手扶著廊柱,掙了一掙,回頭望見馮絕崖和兩個丫環似笑非笑的古怪神色,臉上燒得更加厲害。
楓雪色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羞澀,雖面無異色,卻輕輕抽回手臂,若無其事地道:“只是?”
“只是?”驀然想起先前的話題,晨暮晚伸手按在火燙的頰上,定定神,道,“——只是,暮晚的骨骼雖然復初,身體卻一直極弱,站得久了都會頭暈,經家母多方調治,近些年雖大有起色,然仍離不開藥物。燕公子一代英雄,若病似暮晚,只怕……不妥。所以,暮晚想,楓公子、西野公子和燕公子最好還是去悲空谷一趟,由家母診治才好!”
楓雪色沉默了片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以兄弟三人的傷勢來看,他何嘗不想馬上去悲空谷!只是,當此多事之秋,又如何能夠拋下一切,立刻上路?
兩個兄弟重傷之下,也不宜舟馬操勞。而且,當務之急,是找出誰傷了他們。
憑西野炎和燕深寒的武功,此人竟然能連傷二人,武功和智謀是何等恐怖!
這樣一個敵人在暗處,讓他如何能安?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
午夜,深暗的大殿,門窗緊閉。
殿角的金獸腹內焚著上好的南洋檀香,煙氣繚繞,暗沉沉香盈滿袖。
朦朧的煙霧中,大殿正中那人沉思地看著桌上極薄的羊皮紙卷,很久沒有說話。
殿中所有的人都屏息靜氣地看著他,不知道那羊皮紙卷上面究竟寫的什么。
良久,那人輕輕地吁了一口氣,沉緩地道:“燕深寒,已經解決;西野炎,傷重難愈;方漸舞,自顧不暇。再加上楓雪色,眼睛已經瞎了!這四人一亂,等于拔掉了接天水嶼、楓雪城、深冰界和熾焰天四大世家的利齒與尖爪。”
一個人興奮地道:“夜不愧是您的王牌,以一已之力便挑了四大世家,真是出手不凡!”
另一人卻有些不以為然:“夜為什么不干脆殺了他們?”
那人心情甚好,道:“你們倒是猜猜看,夜為什么留下那幾個人的命?”
第三人想了一想,試探地問道:“莫非,是因為殺了他們,反會激起四大世家的強烈復仇,于我等所謀之事不利。這樣讓他們傷病難愈,反而牽制了他們的力量?”
那人微微點頭,意甚嘉許。
一個高個子恭聲道:“楓雪色、燕深寒、西野炎和方漸舞四人都已不足為懼,只是聽說,悲空谷的人恰好在接天水嶼,所以——”
正中那人倦倦地道:“所以——讓夜把悲空谷那對夫妻也做了吧!”
他看看眾人,再道:“四大世家的接班人雖然傷的傷病的病,但是其根本實力未曾動搖,接下來,是該挖他們的根了!”
“是!”底下人齊聲答道。
那人食指微屈,在紫檀軟椅的龍形扶手上輕輕地叩著。他的盟友已經不耐煩了,只要再把這些障礙掃平,他謀劃多年的行動便可以實施了。
這萬里江山,實在美得誘人,值得他用任何代價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