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慕北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刻，他站在谷園門口，記憶中那個純白如雪的人兒跌跌撞撞奔來，一下子撞進他的懷中。這么多年，世間早已物是人非，就連他，這么多年的戰場生涯，看慣生死，雖然身體還是二十一歲正年輕的大好年華，但是心早就千瘡百孔，有時候恍然間想起十三歲那一季的桃花，居然覺得其實那只是一個夢，一個孩提時代的迷夢，而他很早就被迫長大了，在父母被迫害的時候。

十三年前一別，就是八年，已經超過那個承諾五年，他根本就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桃花綻放的時候，他疲憊從窗戶望去，想她也許已經嫁人了，也許還有個孩子，只是不知道會不會在這樣的日子想起他。

他帶領部下浴血奮戰，終于把西南的最后一塊地方收回來，不顧眾人反對，撐著幾乎到極限的身體叫警衛開車往谷園，其時余孽猶存，危險重重，然而他已經等了五年，好不容易把這個地方收復，又怎會等得下片刻。

高夜安沒法，只得迅速布置衛隊，連夜驅車前往桃溪鎮的方向。近鄉情怯，車子在迂回曲折的小道上前進，車窗外是幽深的桃樹林，當年很小的桃樹，如今已經這樣粗了，仿佛在提醒他時間的流逝。他忽然間灰心下來，只覺得心瞬間冰涼，已經這樣久了。因為路況不好，車子開得很慢，然而蘇慕北卻覺得從沒有這樣快過，他希望可以一直這樣在路上，就不會去知道那個最后的答案，只要不知道，心底就還有希望。

然而還是到了，天邊有一線白光，天就要亮了。谷園很靜，安靜得像墳墓，蘇慕北下了車，只是呆呆立住，一步也不敢往前走。

忽然樹形錯落間離大門很遠的院落亮起燈，蘇慕北只覺得心一下子提起來，四周那樣安靜，即使隔了老遠，居然可以聽清是一個人的腳步聲。咚，咚，咚，是下樓梯的聲音，然后是沙沙的踩過碎石鋪就的小道的聲音，越來越近。蘇慕北只覺得心快要跳出來，眼睛直釘住大門。

‘吱’的一聲，大門打開，就著微亮的天色，蘇慕北看清了開門的人，瞳孔不由放大。

一個穿著白色絲綢睡衣的女子，長發如瀑垂下來，即使那樣暗，蘇慕北居然可以看清她的嘴角緩緩溢滿歡喜的笑容，眼睛澄澈明亮，一如從前般。他喃喃叫道：“谷衣，谷衣。”想要奔上去，身子卻是一步也移動不了，眼睜睜看著那個人兒奔過來，撞進他懷中。

“蘇慕北，蘇慕北。”一如從前般，他的名字從她唇齒間蹦出來，原本空蕩蕩的心忽然間就滿了。

他伸出手，喟嘆一聲，緊緊擁住懷中的女子，眼淚滑落，“谷衣，我只剩下你了。”

蘇慕北的聲音很輕，尾音輕輕一收，竟讓谷衣有種徹骨的凄涼，八年的時光，當初神采飛揚的男孩，如今眉目郁結，俊逸的臉上隱約有了風霜的痕跡，緊緊回擁住他。

他身上溫暖的氣息讓她安心，她一向淺眠，夢中恍惚聽到汽車的聲音，谷園因為離鎮里較遠，又是私人的休養場所，根本不可能聽到鎮上汽車的聲音，忽然想起晚餐時管家李叔說這幾天鎮上發生暴亂，心里害怕，待仔細一聽，那聲音卻沒有了，谷衣也說不清什么原因，只是心里有種莫名的騷動，不由得起身來，身體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樣朝著大門走去。門開了，在那樣暗的天色里，只一眼就看到了那個人。

不管外表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可是一眼就確定是那個人，因為只有那個人，一眼就可帶走她的靈魂，一如十三歲的時候，可以全心全意信任依賴。

“我睡不著，好不容易睡下了夢里又全是你的身影，這些年來，我不知道你怎么樣了，又不敢離開，怕你回來找不著我。”

谷衣像是在夢囈，心里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說出口，像是這么多年等待的無助與委屈，終于有了宣泄的路途。蘇慕北慌忙伸出一只手逝去她臉上的淚水，不停柔聲說道：“對不起，對不起。”

“你為什么這樣久才回來？你知不知道，我等得心都快死掉了。”谷衣輕聲說道，讓他的心劇痛起來。她并沒有哭，只是安靜流淚，晶瑩的淚珠一滴一滴落下，像是落在他的心上。

天邊不知何時現出了紅艷似火的朝霞，他和她站在霞光里，二十一歲，那樣年輕，她的眼睫上尤掛著淚水，臉上卻是盈盈的笑意，他緊緊擁著她，時常皺著的眉終于輕輕舒展開，眼角掛著溫柔的笑意。

他們身后，兩排站立筆直的衛隊，像是兩排松樹，一動不動，然而仔細看，可以發現每個人的嘴角都微微上揚。

梅香握緊手中的杯子，桌上的各種菜色不知何時撤下了。她看著眼前沉浸在回憶里的年輕統帥，臉上仿佛有一種似悲憫般的神色一閃而過。

“是啊，有時候都覺得自己可憐，與她在一起的每一刻，居然都那樣清晰，沒有辦法忘掉。”

梅香身體不自覺僵了一下，終于有些明白蘇慕北的可怕之處，即使他處在這樣軟弱的情緒里，都不會放松對別人的警惕。她定定心神，問出了心中所想：“當時谷園除了下人，就只有她一個人？她其它親人呢？”

“谷衣自小與母親住在谷園，她的母親早在她十五歲去世，至于其它親人，從來沒有聽見谷衣提起過。”

梅香只覺得大腦一團亂，什么思緒也理不出，“你肯定早就查過當年谷園的仆人，有查到什么嗎？”

蘇慕北點了一根煙，并沒有吸，淡淡的煙味彌漫開來。

“當年四統之亂，谷家唯一的大小姐在戰亂中不見了，三年之后，她突然回到谷園，那時已經有身孕了，她父母早就因為悲痛過度去世了，谷園只剩下忠心耿耿的管家李慶一直等候大小姐回來。”

梅香正想再問，房門突然被推開，高夜安快步走到蘇慕北坐前，低頭說了些什么，只見蘇慕北臉色一變，站起來就走了，高夜安對梅香歉意說道：“臨時出了點事，還請季小姐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