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陽宮。
淮陽靜靜地站在宮門旁,這時,突聽李公公來報,“皇上,雅蘭郡主來了。”
淮陽微微回過頭,雅蘭恭敬跪地行禮,“雅蘭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淮陽輕敲她的頭,把雅蘭扶了起來,嘆道,“朕有好些時候都沒見到你了。”
雅蘭微微一笑,突然刺探道,“皇上可曾探到南哲郡王的消息了?”
淮陽微微蹙眉,煩躁道,“別提這人兒。”
雅蘭突然噗嗤一笑,調侃道,“皇上,您與郡王從小一直走到現在……”她突然嘆了口氣,唏噓道,“雅蘭明白哲的勢力太過強大,可皇上若真對他斬盡殺絕……您真就忍心?”
淮陽渾身一顫,不出聲了。清明哲,他奸詐狡猾,直到現在她都還把他挖不出來。只是,若把他挖了出來,她又會怎樣?難道再殺一次?或把他吃了?
良久,待雅蘭離去后,淮陽靜靜地躺在鳳榻上,閉目養神。她的心亂了,煩躁不安。她為何如此?因他;她為何寢食難安?因他;她為何又氣又恨?還是因他。
清明哲,她恨不得扭斷他的脖子,卻又恨不得狠狠地擁抱他,因為她愛他,他對她下的蠱毒令她發狂,他的螞蟻論更她抽筋。直到許久之時,淮陽冷靜下來,她的思緒突然又飄到了墨爾默,飄到了公禹一百九十三年時的場景。
公禹一百九十三年,大禹與墨爾默之間的戰場終于拉開了序幕。
汝寧宮。
皇帝默默地站在宮慈的身后,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眼神深邃。已經半個時辰了,宮慈盯著那幅畫像已經看了半個時辰。良久,宮慈緩緩地扭過頭,望著皇帝的眼睛,平靜道,“皇上,你可知淮陽像誰么?”
皇帝沉聲道,“像您。”
宮慈笑了,唇角露出了一抹疼痛而脆弱的笑靨,她突然落出一絲淚來。皇帝怔住。她垂下眼瞼,淡淡道,“母后明白你恨吾。”
皇帝渾身一顫,訥訥道,“母后……”
宮慈低著頭,緩緩道,“吾的三個孩子中,吾最偏愛淮陽。可皇兒,你又可知吾為何偏愛她么?”皇帝垂下眼簾,不語。宮慈盯著他,嘆息道,“因為淮陽的心比誰都要脆弱,更容易碎,你懂么?”
皇帝平靜道,“孩兒明白。”
宮慈緩緩地走近他,突然捧起他的臉龐,鎖住他的眸子,輕聲道,“把她帶回來,帶回母后的身邊,可好?”
皇帝一臉堅毅之色,慎重道,“請母后放心,兒臣一定會把她帶回來,一定。”
宮慈點了點頭,欣慰道,“你長大了,終于長大了。”她轉過身,背對著他,似乎有些感嘆,惆悵起來。良久,她突然道,“帶她一個人回來,你明白么。”
皇帝一怔,一時沒弄明白。宮慈突然扭頭盯著他,淡淡道,“斬草除根。”一臉冷冽,仿若寒冬時的冰雪般,冰冷,沒有任何感情。
皇帝渾身一顫,心底一沉,他當然明白一個人的意思,斬草除根,斬草除根……那孩子……良久,他淡淡道,“兒臣明白。”
宮慈恢復了平靜,淡淡道,“你下去罷,這段時間好好休息休息。”
待皇帝退下后,她擦了擦眼角,閉上眼來,一臉悵然若失。她本該高興的,可為何卻覺得憂傷?她突然癡癡地呢喃,“淮陽,回來罷,回到吾的懷里,就像小時候那樣。吾的孩兒,墨爾默終究會讓你痛一場,就痛一次,吾向你保證,母親會用天底下所有的愛來補償你的,哪怕傾盡吾的一切,乃至生命。”
我的母親是固執的,我們都是同一種人,我們的固執刺傷了對方,流血了,疼痛,卻還要繼續下去。有一種愛能令人重生,給人鼓勵;有一種愛是枷鎖,是勒死人的繩索。而母親對我的愛,就是一根看不見的繩子。亦從那一刻起,那根繩子將套向我的脖子,不管我掙扎也好,吶喊也好,它終究會讓我窒息,直到我爆發,反抗為止……
公禹一百九十三年,四月,艷陽高照。
祭壇上,宮慈一身雪白,那身素顏裝束令她顯得清冷,卻又高潔如雪中白蓮。她靜靜地注視著臺下的將士們,一臉威儀。一陣清風掃來,掀起了她的衣衫,她緩緩地走下祭臺,走到皇帝的面前,輕聲道,“皇上,你可有信心踏平墨爾默,替先皇洗去恥辱,替淮陽洗盡塵埃么?”
皇帝不語,他突然轉過身,望著身后的將士們,嘶聲道,“大禹的鐵骨男兒們,你們可有信心踏平墨爾默……”
“有。”聲音洪亮,仿佛震動了整座皇宮,乃至這座古老的城堡。是的,八年前的血債即將得到償還。皇帝又威嚴道,“眾將士們,朕要親自帶領你們踏平墨爾默,用他們的鮮血來洗盡曾經的恥辱……你們可有信心踩在他們的頭顱上,迎接大禹王朝唯一的公主回家么……”
“有。”
“有。”
“有。”
這時,突聽一道聲音響起,“為先皇而戰,為長公主而戰,為大禹而戰。”
霎那間,一片高呼聲震耳欲聾,他們的熱血在這一刻爆發,他們的熱情亦在這一刻被點燃。
天地間,仿佛被震動了。你瞧,那錚錚鐵骨的熱血男兒們;你瞧,他們的頭上綁著白絲帶,那是復仇的火焰;你瞧,那無數年輕的生命將在這場戰役中熱血沸騰,亦或許魂飛魄散,可他們忍夠了,也受夠了。
八年前的那場戰役讓多少百姓失去了丈夫或兒子?他們要討還回來,用墨爾默人的血,用他們的頭顱來祭奠曾經的亡靈,用他們的尊嚴來洗盡大禹王朝所承受的恥辱。
宮慈靜靜地望著那熱血沸騰的將士,他們是權力,權力的象征。她喜歡那些年輕的生命,就像熱愛權力那樣。是的,用整個生命去熱愛它,去操縱它,去征服它。良久,她突然盯著皇帝的眼睛,淡淡道,“皇上,你能親自將淮陽接回這座城堡么?”
此話一出,所有人怔住,場面突然變得異常寂靜。這句話的含義是什么?宮慈為何要說這句話?又或許,她想要皇帝的什么?
皇帝盯著她,突然下跪,大聲發誓道,“若朕不能將淮陽接回大禹,接回夕落城,朕將永世不進夕落城,永世不進皇宮。”聲音洪亮,卻夾雜著說不出的悲愴蕭瑟,那種隱匿在其中的痛苦無奈,誰人能知?
宮慈緩緩地將他扶起身來,高贊道,“這才是我大禹王朝的熱血男兒。”此話一出,眾將士一陣沸騰,高呼萬歲。臺下的清明哲暗自皺眉,已明白了宮慈的用心。
母親是毒辣的。更或許,知子莫若母,她了解我的性子,故才利用皇帝來逼迫我。倘若我不回大禹,那么皇帝就不會進夕落城,不會進皇宮。她深之我深明大義,又怎能陷皇帝于窘境?
五十萬大軍嚴陣以待。八年前,父王與燕玨郡王親率五十萬將士直撲墨爾默。而今,年輕的皇帝,依然帶領五十萬大軍直奔墨爾默。
皇帝,他雖年輕,可他勇敢無畏。而秦麟王與何允的沙場經驗與謀略,是皇帝最有力的翅膀。他們都是大禹的精英戰士,所有的寄托。更者,清明哲暗中的秘密組織亦在此刻全舉出動,他們的任務便是暗中搗毀墨爾默的關卡,或切斷他們的衣食來源,及任何渠道。
大禹,帶著他們的仇恨撲向了墨爾默。他們的身體里,流淌著的是沸騰的熱血;他們的目中,充斥著炙熱而強烈的怨恨;他們的手中,握住的是劈向敵人頭顱的鋒刀。他們的血,他們的生命,只為沙場而戰,只為洗去曾經的恥辱而流。
夕落城,永遠巍峨地屹立在陽光下。它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它生命中的年輕將士們。它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八年前的熱血沸騰。
風,吹動著城門上的旗幟,獵獵作響。宮慈靜靜地站在城門上,目送皇帝出城。良久,她突然嘶聲道,“皇兒……”皇帝扭過頭,一臉英姿颯爽。宮慈揮了揮手,癡癡道,“保重……要回來,一定要回來……”
那一瞬,皇帝差點落淚,他突然明白宮慈是愛他的。他笑了,大聲道,“請母后放心,孩兒會回來的,把淮陽帶回來。”
宮慈笑了,淚流滿面。
天底下的母親終究是疼愛著自己的孩兒的。虎毒不食子,可終究母親還是會吃皇帝,只可惜,她未能得逞,因為我把她吃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而皇帝這只蟬,雖逃脫過螳螂的捕殺,卻逃不過黃雀的獵手。而我,便是那只挨刀的黃雀。
墨家堡。
整個墨爾默都被一片陰霾籠罩著,我還蒙在鼓里一無所知。近日來的古怪令我警惕起來,我突然道,“墨衍,你站住。”
墨衍故作輕松道,“有事么?”
我盯著他,緩緩地走近他,沉聲道,“你有事瞞著我,是不是?”
墨衍垂下眼瞼,淡淡道,“你多慮了,能有何事?”
我瞇起眼來,淡淡道,“為何近幾日……”我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是他們來了么?”墨衍沉默了,我倒抽一口冷氣,“你為何要隱瞞我?”
墨衍苦笑道,“我怕你擔心。”
我冷笑,突然譏諷道,“你有把我當作你的妻子么?”墨衍一時語塞,我平靜道,“多少人?”
墨衍皺眉道,“五十萬。”
我差點驚得跳了起來,五十萬?鎮定道,“可知是誰帶領的么?”
墨衍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閉目道,“你的弟弟。”
我頓時只覺得胸口一墜,站不穩腳,墨衍趕緊扶住我,我垂下眼簾,突然道,“我想靜一靜。”
我默默地站在長廊上,呆呆地斜望著天空。母親,她終究不會放過我。直到許久之時,我閉上眼來,仿佛已能感覺到大禹五十萬鐵騎正向墨爾默逼近。皇帝,他已經長大成人了罷,可我不想看到他,也不愿。良久,我睜開眼來,一臉沉重憂傷。母親,你為何要如此逼迫我?
突然,一只小手抓住了我的衣角。念城望著我,那雙清澈的大眼里竟寫滿了擔憂,他問,“娘親,你怎么了?”
我摸了摸他的臉,柔聲道,“沒什么。”
念城不信,“你跟爹爹吵架了么?”
我一怔,淡淡道,“沒有。”
念城搖頭,“我不信,為何爹爹的臉跟你一樣?”
我垂下眼瞼,蹲下身去將他抱進懷里,輕聲道,“我們遇到了一個小麻煩,一個很小的麻煩而已。”
念城緊緊地摟住我的脖子,他的敏感告訴他沒這么簡單,他雖才只有五歲,可他卻比同齡孩子懂事,也更敏感。他突然小聲道,“娘親,你會離開我與爹爹么?”
我怔住,突然推開他,暴怒道,“誰告訴你的?”一臉驚惶煩躁。
念城望著我,膽怯道,“我聽他們說……”
我的臉頓時便黑了,狠狠地打他的屁股,怒道,“他們說什么,你就信么……”我生氣了,幾乎失去理智,因為他的話戳穿了我的小心翼翼與惶恐。我怕,我怕失去他們,怕失去我最愛的丈夫與兒子。
念城見我生氣了,害怕地抱住我的腿,哭道,“娘親不乖,娘親……怕……”
我一陣苦澀,這才驚覺我的失態嚇著他了。我溫柔地抱緊他,苦澀道,“念城,對不起,娘親不乖,娘親不該打你,對不起。”我落淚了,內心仿若被刀割般疼痛難堪。
念城小心地望著我,他抓緊我的手,輕撫我的臉龐,稚嫩道,“娘親不哭,娘親不哭,念城保證不惹你生氣了,念城會很乖很乖的。”
我將他擁得更緊了,恨不得將他揉入我的身體,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永遠都呆在我的身邊。我的孩子,娘親該怎么辦?我該怎么去保護你?
一道深邃的目光緊緊地鎖住我們母子的身影,墨衍靜靜地站在我們的身后,沉默不語。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的,只是,卻沒料到會來得如此之快。他突然閉上眼,輕聲呢喃,“淮陽,我的妻,我會用生命來捍衛你,哪怕傾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