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靈海潮汐 (6)
- 星夜(中小學(xué)生必讀叢書)
- 廬隱
- 4368字
- 2013-08-02 23:39:56
“希望你此后好好努力自己的事業(yè),開辟一個新前途,并希望我們能常通消息。”我對她說到這里,只見有一個男人來找她,——那是柯泰南的朋友,他聽見他們夫妻決裂,特來慰問的。我知道再在那里不便,就辭了回來。
第二天我同建去看一個朋友,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下午七點了。走過隔壁房子的門外,忽聽有四五個人在談話,而那個捆好了行李,決定今早到京都去的柯太太,也還是談話會中之一員。我不免低聲對建說:“奇怪,她今天怎么又不走了?”
建說:“一定他們又講和了!”
“我可不能相信有這樣的事!并不是兩個小孩子吵一頓嘴,隔了會兒又好了!”我反對建的話。但是建冷笑道:“女孩兒有什么膽量?有什么獨立性?并且說實在話,男人離婚再結(jié)婚還可以找到很好的女子,女人要是離婚再嫁可就難了!”
建的話何嘗不是實情,不過當時我總不服氣,我說:“從前也許是這樣,可是現(xiàn)在的時代不是從前的時代呵!縱使一輩子獨身,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總強似受這種的活罪。哼!我不瞞你說,要是我,寧愿給人家去當一個傭人,卻不甘心受他的這種凌辱而求得一碗飯吃。”
“你是一個例外;倘使她也像你這么有志氣,也不至于被人那樣欺負了。”
“得了,不說吧!”我攔住建的話道:“我們且去聽聽他們開的什么談判。”
似乎是柯先生的聲音,說道:“要叫我想辦法,第一種就是我們干脆離婚。第二種就是她暫時回國去;每月生活費,由我寄日金二十元,直到她分娩兩個月以后為止。至于以后的問題,到那時候再從長計議。第三種就是仍舊維持現(xiàn)在的樣子,同住下去,不過有一個條件,我的經(jīng)濟狀況只是如此,我不能有豐富的供給,因此她不許找我麻煩。這三種辦法隨她選一種好了。”
但是沒有聽見柯太太回答什么,都是另外諸個男人的聲音,說道:“離婚這種辦法,我認為你們還不到這地步。照我的意思,還是第二種比較穩(wěn)當些。因為現(xiàn)在你們的感情雖不好,也許將來會好,所以暫時隔離,未嘗沒有益處,不知柯太太的意思以為怎樣?……”
“你們既然這樣說,我就先回國好了。只是盤費至少要一百多塊錢才能到家,這要他替我籌出來。”
這是柯太太的聲音,我不禁“唉”了一聲。建接著說:“是不是女人沒有獨立性?她現(xiàn)在是讓步了,也許將來更讓一步,依舊含著苦痛生活下去呢!……”
我也不敢多說什么了,因為我也實在不敢相信柯太太做得出非常的舉動來,我只得自己解嘲道:“管她三七二十一,真是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們?nèi)ニ税伞!?
他們的談判直到夜深才散。第二天我見著柯太太,我真有些氣不過,不免譏諷她道:“怎么昨天沒有走成呢?柯太太,我還認為你已到了京都呢!”她被我這么一問,不免紅著臉說:“我已定規(guī)月底走!……”
“哦,月底走!對了,一切的事情都是慢慢的預(yù)備,是不是?”她真羞得抬不起頭來,我心想饒了她吧,這只是一個怯弱的女人罷了。
果然建的話真應(yīng)驗了,已經(jīng)過了兩個多月,她還依然沒走。
“唉!這種女性!”我最后發(fā)出這樣嘆息了,建卻含著勝利的笑……
柳島之一瞥
我到東京以后,每天除了上日文課以外,其余的時間多半花在漫游上。并不是一定自命作家,到處采風(fēng)問俗,只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同時又因為我最近的三四年里,困守在舊都的灰城中,生活太單調(diào),難得有東來的機會,來了自然要盡量地享受了。
人間有許多秘密的生活,我常抱有采取各種秘密的野心。但據(jù)我想象最秘密而且最足以引起我好奇心的,莫過于娼妓的生活。自然這是因為我沒有逛妓女的資格,在那些慣于章臺走馬的王孫公子們看來,那又算得什么呢?
在國內(nèi)時,我就常常夢想:哪一天化裝成男子,到妓館去看看她們輕顰淺笑的態(tài)度和紙迷金醉的生活,也許可以從那里發(fā)現(xiàn)些新的人生。不過,我的身材太矮小,裝男子不夠格,又因為中國社會太頑固,不幸被人們發(fā)現(xiàn),不一定疑神疑鬼地加上些什么不堪的推測。我存了這個懷懼,絕對不敢輕試。——在日本的漫游中,我又想起這些有趣的探求來。有一天早晨,正是星期日,補習(xí)日文的先生有事不來上課,我同建坐在六鋪席的書房間,秋天可愛的太陽,曬在我們微感涼意的身上;我們非常舒適地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在這個時候,那位喜歡游逛的陸先生從后面房子里出來,他兩手插在磨光了的斜紋布的褲袋里,拖著木屐,走近我們書屋的窗戶外,向我們用日語問了早安,并且說道:“今天天氣太好了,你們又打算到哪里去玩嗎?”
“對了,我們很想出去,不過這附近的幾處名勝,我們都走遍了,最好再發(fā)現(xiàn)些新的;陸樣,請你替我們作領(lǐng)導(dǎo),好不好?”建回答說。
陸樣“哦”了一聲,隨即仰起頭來,向那經(jīng)驗豐富的腦子里,搜尋所謂好玩的地方。而我忽然心里一動,便提議道:“陸樣,你帶我們?nèi)タ纯慈毡炬郊松畎桑 ?
“好呀!”他說,“不過她們非到四點鐘以后是不做生意的,現(xiàn)在去太早了。”
“那不要緊,我們先到郊外散步,回來吃午飯,等到三點鐘再由家里出發(fā),不就正合適了嗎?”我說。建聽見我這話,他似乎有些詫異,他不說什么,只悄悄地瞟了我一眼。我不禁說道:“怎么,建,你覺得我去不好嗎?”建還不曾回答。而陸樣先說道:“那有什么關(guān)系,你們寫小說的人,什么地方都應(yīng)當去看看才好。”建微笑道:“我并沒有反對什么,她自己神經(jīng)過敏了!”我們聽了這話也只好一笑算了。
午飯后,我換了一件西式的短裙和薄綢的上衣。外面罩上一件西式的夾大衣,我不愿意使她們認出我是中國人。日本近代的新婦女,多半是穿西裝的。我這樣一打扮,她們絕對看不出我本來的面目。同時,陸樣也穿上他那件藍地白花點的和服,更可以混充日本人了。據(jù)陸樣說日本上等的官妓,多半是在新宿這一帶,但她們那里門禁森嚴,女人不容易進去。不如到柳島去。那里雖是下等娼妓的聚合所,但要看她們生活的黑暗面,還是那里看得逼真些。我們都同意到柳島去。我的手表上的短針正指在三點鐘的時候,我們就從家里出發(fā),到市外電車站搭車,——柳島離我們的住所很遠,我們坐了一段市外電車,到新宿又換了兩次的市內(nèi)電車才到柳島。那地方似乎是東京最冷落的所在,當電車停在最后一站——柳島驛——的時候,我們便下了車。當前有一座白石的橋梁,我們經(jīng)過石橋,沿著荒涼的河邊前進,遠遠看見幾根高矗云霄的煙筒,據(jù)說那便是紗廠。在河邊接連都是些簡陋的房屋,多半是工人們的住家。那時候時間還早,工人們都不曾下工。
街上冷冷落落的只有幾個下女般的婦人,在街市上來往地走著。我雖仔細留心,但也不曾看見過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我們由河岸轉(zhuǎn)彎,來到一條比較熱鬧的街市,除了幾家店鋪和水果攤外,我們又看見幾家門額上掛著“待合室”牌子的房屋。那些房屋的門都開著,由外面看進去,都有一面高大的穿衣鏡,但是里面靜靜的不見人影。我不懂什么叫做“待合室”,便去問陸樣。他說,這種“待合室”專為一般嫖客,在外面釣上了妓女之后,便邀著到那里去開房間。我們正在談?wù)撝鲆妼γ孀邅硪粋€姿容妖艷的女人,臉上涂著極厚的白粉,鮮紅的嘴唇,細彎的眉梢,頭上梳的是蟠龍髻;穿著一件藕荷色繡著鳳鳥的和服,前胸袒露著,同頭項一樣的僵白,真仿佛是大理石雕刻的假人,一些也沒有肉色的鮮活。她用手提著衣襟的下幅,姍姍地走來。陸樣忙道:“你們看,這便是妓女了。”我便問他怎么看得出來。他說:“你們看見她用手提著衣襟嗎?她穿的是結(jié)婚時的禮服,因為她們天天要和人結(jié)婚,所以天天都要穿這種禮服,這就是她們的標識了。”
“這倒新鮮!”我和建不約而同地這樣說了。
穿過這條街,便來到那座“龜江神社”的石牌樓前面。陸樣告訴我們這座神社是妓女們燒香的地方,同時也是她們和嫖客勾誘的場合。我們走到里面,果見正當中有一座廟,神龕前還點著紅蠟和高香,有幾個艷裝的女人在那里虔誠頂禮呢。廟的四面布置成一個花園的形式,有紫藤花架,有花池,也有石鼓形的石凳。我們坐在石凳上休息,見來往的行人漸漸多起來,不久工廠放哨了,工人們?nèi)宄扇簭倪@里走過。太陽也已下了山,天色變成淡灰,我們就到附近中國料理店吃了兩碗蕎麥面,那時候已快七點半了。陸樣說:“正是時候了,我們?nèi)タ窗伞!蔽也恢獮槭裁从行┠懬悠饋恚艺f:“她們看見了我,不會和我麻煩嗎?”陸樣說:“不要緊,我們不到里面去,只在門口看看也就夠了。”我雖不很滿意這種辦法,可是我也真沒膽子沖進去,只好照陸樣的提議做了。
我們繞了好幾條街,好容易才找到目的地,一共約有五六條街吧,都是一式的白木日本式的樓房,陸樣和建在前面開路,我像怕貓的老鼠般,悄悄怯怯地跟在他倆的后面。才走進那胡同,就看見許多階級的男人,——有穿洋服的紳士,有穿和服的浪游者;還有穿制服的學(xué)生和穿短衫的小販。人人臉上流溢著欲望的光焰,含笑地走來走去。我正不明白那些妓人都躲在什么地方,這時我已來到第一家的門口了。那紙隔扇的木門還關(guān)著。但再一仔細看,每一個門上都有兩塊長方形的空隙處,就在那里露出一個白石灰般的臉,和血紅的唇的女人的頭。誰能知道這時她們眼里是射的哪種光?她們門口的電燈特別的陰暗,陡然在那淡弱的光線下,看見了她們故意做出的嬌媚和淫蕩的表情的臉;禁不住我的寒毛根根豎了起來。
我不相信這是所謂人間,我仿佛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個可怕的夢境:我覺得被兩個鬼卒牽到地獄里來。在一處滿是膿血腥臭的院子里,擺列著無數(shù)株艷麗的名花,這些花的后面,都藏著一個缺鼻爛眼,全身毒瘡潰爛的女人。她們流著淚向我望著,似乎要向我訴說什么;我嚇得閉了眼不敢抬頭。忽然那兩個鬼卒,又把我?guī)С鲞@個院子!在我回頭再看時,那無數(shù)株名花不見蹤影,只有成群男的女的骷髏,僵立在那里。“呀!”我因為驚怕發(fā)出慘厲的呼號,建連忙回頭問道:“隱,你怎么了?……快看,那個男人被她拖進去了。”這時我神志已漸清楚,果然向建手所指的那個門看去,只見一個穿西服的男人,用手摸著那空隙處露出來的臉,便聽那女人低聲喊道:“請,哥哥……洋哥哥來玩玩吧!”那個男人一笑,木門開了一條縫,一只纖細的女人的手伸了出來,把那個男人拖了進去。于是木門關(guān)上,那個空隙處的紙簾也放下來了,里面的電燈也滅了。……
我們離開這條胡同,又進了第二條胡同,一片“請呵,哥哥來玩玩”的聲音在空氣中震蕩。假使我是個男人,也許要覺得這嬌媚的呼聲里藏著可以滿足我欲望的快樂,因此而魂不守舍地跟著她們這聲音進去的吧。但是實際我是個女人,竟使那些嬌媚的呼聲變了色彩。我仿佛聽見她們在哭訴她們的屈辱和悲慘的命運。自然這不過是我的神經(jīng)作用。其實呢,她們是在媚笑,是在挑逗,引動男人迷蕩的心。最后她們得到所要求的代價了。男人們?nèi)鐗舫跣训刈叱瞿亲鹃T,她們重新在那里招徠第二個主顧。我們已走過五條胡同了。當我們來到第六條胡同口的時候,看見第二家門口走出一個穿短衫的小販。他手里提著一根白木棍,笑迷迷的,似乎還在那里回味什么迷人的經(jīng)過似的。他走過我們身邊時,向我看了一眼,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我連忙低頭走開。但是最后我還逃不了挨罵。當我走到一個沒人照顧的半老妓女的門口時,她正伸著頭在叫“來呵!可愛的哥哥,讓我們快樂快樂吧!”一面她伸出手來要拉陸樣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