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靈海潮汐 (5)
- 星夜(中小學(xué)生必讀叢書)
- 廬隱
- 4339字
- 2013-08-02 23:39:56
我見建的神氣是不愿意我打攪他,便獨自走開了。借口曬太陽,我便坐到窗口,正對著隔壁那面的竹籬笆。我只怔怔地盼望柯太太快來。不久,居然看見門前走進(jìn)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婦;穿著一件紫色底子上面有花條的短旗袍,腳上穿的是一雙黑色高跟皮鞋,剪了發(fā),向兩邊分梳著。身子很矮小,樣子也長得平常,不過比柯先生要算強(qiáng)點。她手里提了一個白花布的包袱,走了進(jìn)來。她的影子在我眼前撩過去以后,陡然有個很強(qiáng)烈的印象粘在我的腦膜上,一時也抹不掉。——這便是她那雙不自然的腳峰,和她那種移動呆板直撅的步法,仿佛是一個裝著高腳走路的,木硬無生氣。這真夠使人不痛快。同時在她那臉上,近俗而簡單的表情里,證明她只是一個平凡得可以的女人,很難引起誰對她發(fā)生什么好感,我這時真是非常的掃興!
建,他現(xiàn)在放了書走過來了。他含笑說:
“隱,你在思索什么?……隔壁的那個女人來了嗎?”
“來是來了,但是呵……”
“但是怎么樣?是不是樣子很難惹?還是過分的俗不可耐呢?”
我搖頭應(yīng)道:“難惹倒不見得,也許還是一個老好人。然而離我的想象太遠(yuǎn)了,我相信我永不會喜歡她的。真的!建,你相信嗎?我有一種可以自傲的本領(lǐng),我能在見任何人的第一面時,便已料定那人和我將來的友誼是怎樣的。我舉不出什么了不起的理由;不過最后事實總可以證明我的直覺是對的。”
建聽了我的話,不回答什么,只笑笑,仍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我的心怏怏的,有一點思鄉(xiāng)病。我想只要我能回到那些說得來的朋友面前,便滿足了。我不需要更多認(rèn)識什么新朋友,鄰居與我何干?我再也不愿關(guān)心這新來的一對,仿佛那房子還是空著呢!
幾天平平安安的日子過去了。大家倒能各自滿意。忽然有一天,大約是星期一吧,我因為星期日去看朋友,回來很遲;半夜里肚子疼起來,星期一早晨便沒有起床。建為了要買些東西,到市內(nèi)去了。家里只剩我獨自一個,靜悄悄地正是好睡。陡然一個大鬧聲,把我從夢里驚醒,竟自出了一身冷汗。我正在心跳著呢,那鬧聲又起來了。先是砰磅砰磅地響,仿佛兩個東西在撲跌;后來就聽見一個人被捶擊的聲音,同時有女人尖銳的哭喊聲:
“哎唷!你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呀!這是怎樣可怕的一個暴動呢?我的心更跳得急,汗珠兒沿著兩頰流下來,全身打顫。我想,“打人……打死人了!”唉!這是多么嚴(yán)重的事情?然而我沒有膽量目擊這個野蠻的舉動。但隔壁女人的哭喊聲更加凄厲了。怎么辦呢?我聽出是那個柯先生在打他矮小的妻子。不問誰是有理,但是女人總打不過男人;我不覺有些憤怒了,大聲叫道:“野蠻的東西!住手!在這里打女人,太不顧國家體面了呀!……”但是他們的打鬧哭喊聲竟壓過我這微弱的呼喊。我正在想從被里跳起來的時候,建正好回來了。我便叫道:“隔壁在打架,你快去看看吧!”建一面躊躇,一面自言自語道:“這算是干什么的呢?”我不理他,又接著催道:“你快去呀!你聽,那女人又在哭喊打死人了!……”建被我再三催促,只得應(yīng)道:“我到后面找那個女仆一同去吧!我也是奈何不了他們。”
不久就聽見那個老女仆的聲音道:“柯樣!這是為什么?不能,不能,你不可以這樣打你的太太!”捶擊的聲音停了,只有那女人嗚咽悲涼的高聲哭著。后來仿佛聽見建在勸解柯先生,——叫柯先生到外面散散步去。——他們兩人走了。那女人依然不住聲地哭。這時那女仆走到我們這邊來了,她滿面不平地道:“柯樣不對!……他的太太真可憐!……你們中國也是隨便打自己的妻子嗎?”
“不!”我含羞地說道:“這不是中國上等人能做出來的行為,他大約是瘋子吧!”老女仆嘆息著走了。
隔壁的哭聲依然繼續(xù)著,使得我又煩躁又苦悶。掀開棉被,坐起來,披上一件大衣,把頭發(fā)攏攏,就跑到隔壁去。只見那位柯太太睡在四鋪地席的屋里,身上蓋著一床紅綠道的花棉被,兩淚交流的哭著。我坐在她身旁勸道:“柯太太,不要傷心了!你們夫妻間有什么不了的事呢?”
“哎唷!黃樣,你不知道,我真是一個苦命的人呵!我的歷史太悲慘了,你們是寫小說的人,請你們替我寫寫。哎!我是被人騙了喲!”
她無頭無尾地說了這一套,我簡直如墮入五里霧中,只怔怔地望著她,后來我就問她道:
“難道你家里沒有人嗎?怎么他們不給你做主?”
“唉!黃樣,我家里有父親,母親,還有哥哥嫂嫂,人是很多的。不過這其中有一個緣故,就是我小的時候我父親替我定下了親,那是我們縣里一個土財主的獨子。他有錢,又是獨子,所以他的父母不免太縱容了他,從小就不好生讀書,到大了更是吃喝嫖賭不成材料。那時候我正在中學(xué)讀書,知識一天一天開了。漸漸對于這種婚姻不滿意。到我中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我就打算到外面來升學(xué)。同時我非常不滿意我的婚姻,要請求取消婚約。而我父親認(rèn)為這個婚姻對于我是很幸福的,就極力反對。后來我的兩個堂房侄兒,他們都是受過新思潮洗禮的,對于我這種提議倒非常表同情。并且答應(yīng)幫助我,不久他們到日本來留學(xué),我也就隨后來了。那時日本的生活,比現(xiàn)在低得多,所以他們每月幫我三四十塊錢,我倒也能安心讀書。
“但是不久我的兩個侄兒都不在東京了。一個回國服務(wù),一個到九州進(jìn)學(xué)校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在東京。那時我是住在女生寄宿舍里。當(dāng)我侄兒臨走的時候,他便托付了一位同鄉(xiāng)照應(yīng)我,就是柯先生,所以我們便常常見面,并且我有什么疑難事,總是去請教他,請他幫忙。而他也非常殷勤地照顧我。唉!黃樣!你想我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哪里有什么經(jīng)驗?哪里猜到人心是那樣險詐?……
“在我們認(rèn)識了幾個月之后,一天,他到寄宿舍來看我,并且約我到井之頭公園去玩。我想同個朋友出去逛逛公園,也是很平常的事,沒有理由拒絕人家,所以我就和他同去了。我們在井之頭公園的森林里的長椅上坐下,那里是非常寂靜,沒有什么游人來往,而柯先生就在這種時候開始向我表示他對我的愛情。——唉!說的那些肉麻話,到現(xiàn)在想來,真要臉紅。但在那個時候,我純潔的童心里是分別不出什么的,只覺得承他這樣的熱愛,是應(yīng)當(dāng)有所還報的。當(dāng)他要求和我接吻時,我就對他說:‘我一個人跑到日本來讀書,現(xiàn)在學(xué)業(yè)還沒有成就,哪能提到婚姻上去?即使要提到這個問題,也還要我慢慢想一想;就是你,也應(yīng)當(dāng)仔細(xì)思索思索。’他聽了這話,就說道:‘我們認(rèn)識已經(jīng)半年了,我認(rèn)為對你已十分了解,難道你還不了解我嗎?……’那時他仍然要求和我接吻,我說你一定要吻就吻我的手吧;而他還是堅持不肯。唉,你想我一個弱女子,怎么強(qiáng)得過他,最后是被他占了勝利,從此以后,他向我追求得更加厲害。
又過了幾天,他約我到日光去看瀑布,我就問他:‘當(dāng)天可以回來嗎?’他說:‘可以的。’因此我毫不遲疑的便同他去了。誰知在日光玩到將近黃昏時,他還是不肯回來,看看天都快黑了,他才說:‘現(xiàn)在已沒有火車了,我們只好在這里過夜吧!’我當(dāng)時不免埋怨他,但他卻做出種種哀求可憐的樣子,并且說:‘倘使我再拒絕他的愛,他立即跳下瀑布去。’唉!這些恐嚇欺騙的話,當(dāng)時我都認(rèn)為是愛情的保障,后來我就說:‘我就算答應(yīng)你,也應(yīng)當(dāng)經(jīng)過正當(dāng)?shù)氖掷m(xù)呵!’他于是就發(fā)表他對于婚姻制度的意見,極力毀詆婚姻制度的壞習(xí),結(jié)局他就提議我們只要兩情相愛,隨時可以共同生活。我就說:‘倘使你將來負(fù)了我呢?’他聽了這話立即發(fā)誓賭咒,并且還要到鐵鋪里去買兩把鋼刀,各人拿一把,倘使將來誰背叛了愛情,就用這刀取掉誰的生命。我見這種信誓旦旦的熱烈情形,簡直不能再有所反對了,我就說:‘只要你是真心愛我,那倒用不著耍刀弄槍的,不必買了吧!’他說,‘只要你允許了我,我就一切遵命。’
“這一夜我們就找了一家旅館住下,在那里我們私自結(jié)了婚。我處女的尊嚴(yán)和未來的光明,就在沉醉的一霎那中失掉了。
“唉!黃樣……”
柯太太述說到這里,又禁不住哭了。她嗚咽著說:“從那夜以后,我便在淚中過日子了!因為當(dāng)我同他從日光回來的時候,他仍叫我回女生寄宿舍去,我就反對他說:‘那不能夠,我們既已結(jié)了婚,我就不能再回寄宿舍去過那含愧疚心的生活。’他聽了這話,就變了臉說:‘你知道我只是一個學(xué)生,雖然每月有七八十元的官費,但我還須供給我兄弟的費用。 ’在這種情形之下,我不免氣憤道:‘柯泰南,你是個男子漢,娶了妻子能不負(fù)養(yǎng)活的責(zé)任嗎?當(dāng)時求婚的時候,你不是說我以后的一切事都由你負(fù)責(zé)嗎?’他被我問得無言可答,便拿起帽子走了,一去三四天不回來,后來由他的朋友出來調(diào)停,才約定在他沒有畢業(yè)的時候,我們的家庭經(jīng)濟(jì)由兩方彼此分擔(dān)——在那時節(jié)我侄兒還每月寄錢來,所以我也就應(yīng)允了。在這種條件之下,我們便組織了家庭。唉!這只是變形的人間地獄呵,在我們私自結(jié)婚的三個月后,我家里知道這事,就寫信給我,叫我和柯泰南非履行結(jié)婚的手續(xù)不可。同時又寄了一筆款作為結(jié)婚時的費用;由我的侄兒親自來和柯辦交涉。柯被迫無法,才勉強(qiáng)行過結(jié)婚禮。在這事發(fā)生以后,他對我更壞了。先是罵,后來便打起來了。哎!我頭一個小孩怎么死的呵?就是因為在我懷孕八個月的時候,他把我打掉了的。現(xiàn)在我又已懷孕兩個月了,他又是這樣將我毒打。你看我手臂上的傷痕!”
柯太太說到這里,果然將那紫紅的手臂伸給我看。我禁不住一陣心酸,也陪她哭起來。而她還在繼續(xù)地說道:“唉!還有多少的苦楚,我實在沒心腸細(xì)說。你們看了今天的情形,也可以推想到的。總之,柯泰南的心太毒,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了,他并不是真心想同我結(jié)婚,只不過拿我耍耍罷了!”
“既是這樣,你何以不自己想辦法呢?”我這樣對她說了。
她哭道:“可憐我自己一個錢也沒有!”
我就更進(jìn)一步地對她說道:“你是不是真覺得這種生活再不能維持下去?”
她說:“你想他這種狠毒,我又怎么能和他相處到老?”
“那么,我可要說一句不客氣的話了,”我說,“你既是在國內(nèi)受過相當(dāng)?shù)慕逃灾\生計當(dāng)然也不是絕對不可能,你就應(yīng)當(dāng)為了你自身的幸福,和中國女權(quán)的前途,具絕大的勇氣,和這惡魔的環(huán)境奮斗,干脆找個出路。”
她似乎被我的話感動了,她說:“是的,我也這樣想過,我還有一個堂房的姊姊,她在京都,我想明天先到京都去,然后再和柯泰南慢慢地說話!”
我握住她的手道:“對了!你這個辦法很好!在現(xiàn)在的時代,一個受教育有自活能力的女人,再去忍受從前那種無可奈何的侮辱,那真太沒出息了。我想你也不是沒有思想的女人,縱使離婚又有什么關(guān)系?倘使你是決定了,有什么用著我?guī)兔Φ牡胤剑耶?dāng)盡力!……”
說到這里,建和柯泰南由外面散步回來了。我不便再說下去,就告辭走了。
這一天下午,我看見柯太太獨自出去了,直到深夜才回來。第二天我趁柯泰南不在家時,走過去看她,果然看見地席上擺著捆好的行李和箱籠,我就問道:“你吃了飯嗎?”
她說:“吃過了,早晨剩的一碗粥,我隨便吃了幾口。唉!氣得我也不想吃什么!”
我說:“你也用不著自己戕賊身體,好好地實行你的主張便了。你幾時走?”
她正伏在桌上寫行李上的小牌子,聽見我問她,便抬頭答道:“我打算明天乘早車走!”
“你有路費嗎?”我問她。
“有了,從這里到京都用不了多少錢,我身上還有十來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