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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的身體慢慢地好了起來,漸漸地我看了出來,茲岡在我們這個大家庭中的地位很不一般。外祖父罵他不如罵兩個舅舅多,甚至在私下里,外祖父還常常夸他:“伊凡不是孬種,會有出息的!”

兩個舅舅對他也算客氣,從來不敢像是對戈列高里那樣,對他搞什么惡作劇。而對戈列高里的惡作劇幾乎每天都要搞一次,只不過花樣不同,有時是用火把他的剪子燒燙,有時是在他的椅子上安一個頭兒朝上的釘子,要么就把兩種顏色不同的布料放在這個幾乎成了瞎子的老工匠的手邊,等他把不同顏色的布匹縫起來后,當然就會遭到外祖父的痛罵。

還記得有一回,他在廚房的吊床上睡午覺,不知道是哪個壞蛋,在他臉上涂滿了紅顏料。

這種顏料很難洗下去,好長一段時間,戈列高里就有了這么一張好笑又可怕的臉。

這幫人折磨他的花樣層出不窮,戈列高里似乎一點也不當回事兒,什么話也不說。他在拿剪子、頂針兒、鉗子、熨斗之類的東西之前,總要先在手上吐上唾沫,試探著拿。這已形成了習慣。在拿刀叉吃飯以前,他也會把指頭弄濕,孩子們看見了大笑不止。挨了燙,他的臉立刻就會扭曲出很多皺紋來,眉毛高高抬起,直至消失于光禿禿的頭頂之上。

我不記得外祖父對他兒子們的惡作劇的態度了,每次,外祖母都會揮起拳頭喊他們:“臭不要臉的魔鬼!”

不過,舅舅們在私下里還是常常咒罵茲岡,說他這兒不好、那兒不好,是個小偷、懶漢。

我問外祖母,這是怎么回事兒。她耐心地給我解釋:“這你就不知道了,他們將來要分家自己開染坊,都想要凡紐希加,所以嘛,他們倆就都在對方面前罵他!說他不會干活!是個笨蛋。”

“他們怕他跟你外祖父一起開另一家染坊,那對你的舅舅們十分不利。”

“他們的那點陰謀詭計早就讓你外祖父看出來了。他故意給他們倆說,‘啊,我要給伊凡買一個免役證,我太需要他了,他不用去當兵了!’”

“這下可把你的舅舅們氣得不輕!”

外祖母說到這兒,無聲地笑了。我現在又和外祖母坐在一起了,像坐輪船來的時候一樣,她每天臨睡以前都來給我講故事,講她自己像故事一樣的生活。很有意思,提到分家之類的事時,外祖母完全是以一個外人的口氣說的,仿佛她離這一切十分遙遠。

她講到茲岡,我才知道他是個被遺棄的孩子。

有一年的春天,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夜里,在門口撿到的。

“唉,他都凍僵了,用一塊破圍裙裹著!”

“是誰扔的?為什么要扔了他?”

“他媽媽沒有奶水,聽說哪一家剛生了孩子就夭折了,她就把自己的孩子放到哪家去。”

一陣沉默。

“唉,親愛的瓦廖沙,都是因為窮啊!”

“當然,社會上還有一種規矩,沒出嫁的姑娘是不準養孩子的!”

“你外祖父想把凡紐希加送到警察局去,我攔住了他,自己養吧,這是上帝的意思。”

“我生了18個孩子,都活著的話能站滿一條街!我14歲結婚,15歲開始生孩子,可上帝看中了我的孩子,都拿去當天使了!我又心疼又高興!”

她眼里的淚光一閃,卻低聲笑了起來。她坐在床沿上,黑發披身,身高體大,毛發蓬松,特別像前一陣子一個大胡子牽到院子里的大熊。

“好孩子都讓上帝給拿走了,剩下的都是壞的!”

“我喜歡小東西,伊凡就這樣留下了,洗禮以后,他越長越水靈!”

“開始,我叫他‘甲殼蟲’,因為他滿屋子爬的那個樣子太像個甲殼蟲了!”

“你可以放心地去愛他,他是個純樸的人!”

伊凡常常有驚人之舉,我越來越愛他了。每逢周六,外祖父都要懲罰一下本周以來犯過錯誤的孩子,然后他就去做晚禱了!

廚房就成了我們的天地。茲岡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幾只黑色的蟑螂。他又用紙做了一套馬具,剪了一個雪橇,啊,太棒了!四匹黑馬拉著雪橇在黃色的桌面上奔馳起來,伊凡用一根小棍趕著它們,大叫:“哈,趕著車去請大主教嘍!”他又剪了一片紙貼在了一個蟑螂身上,趕著去追雪橇:“他們忘了帶口袋,這是個和尚,還追呢!”他又用一條線系住了一只蟑螂的腳,這只蟑螂一邊爬,頭一邊不斷地點地,伊凡大笑:“助祭從酒館里出來要去做晚禱了!”

他還有一只小老鼠。他讓小老鼠站起來,拖著長長的尾巴,用后腿走路。小眼睛十分可笑地眨巴著。

伊凡特別喜歡小老鼠,把它藏在懷里,嘴對嘴地喂它糖、接吻,他十分自信地說:“老鼠是非常聰明的動物,家神就特別喜歡它!誰養了小老鼠,家神爺爺也就會喜歡誰!”

伊凡還會用紙牌或銅錢變戲法,而且在變戲法的時候,他比哪個孩子都喊得厲害,和我們沒什么區別。

有一回玩牌,他一連當了幾次“大傻瓜”,可把他氣壞了,撅著嘴,不玩了,他說:“我早就知道,他們是串通好了要整我,我看見他們使眼色了,他們肯定在桌子底下換牌了!哼,騙人的把戲誰不會!”

他那年19歲,可比我們4個人的年齡加起來還要大。

每逢節日之夜,茲岡更是個活躍人物。一般來說,這個時候外祖父和米霍亞舅舅都會出門去做客。雅可夫舅舅拿著六弦琴來到廚房。外祖母剛擺好了一桌子豐盛的菜點和一瓶伏特加酒。酒瓶子是綠色的,瓶底上雕著精美的紅花兒。茲岡穿著節日的盛裝,忙得團團轉。戈列高里輕輕地走了進來,眼鏡片閃著光。保姆婭夫戈尼婭的麻子臉更紅了,她胖得像個壇子,眼睛很古怪,嗓音則像喇叭。有的時候,烏斯平尼耶教堂的長發助祭,還有些梭魚般滑溜的人也來。人們吃飽喝足,孩子們人人手里有糖果,還有一杯甜酒!

狂歡的場面越來越熱烈了!

雅可夫舅舅小心地調好了他的六弦琴,照例要問一句:“各位,怎么樣,我要開始了!”

然后,一擺他的卷發,好像鵝似的伸長脖子,瞇著蒙蒙眬眬的眼睛,輕輕地撥著琴弦,彈起了讓人每一塊肌肉都忍不住要動起來的曲子。

這曲子像一條湍急的小河,自遠方的高山而來,從墻縫里沖進來,沖激著人們,讓人頓感憂傷卻又不無激動!這曲子讓你生出了對世界的憐憫,也加深了對自己的反省,大人成了孩子,孩子成了大人,大家端坐凝聽,無語沉思。空氣都凝固了。

米霍亞家的撒沙張著嘴,向他叔叔探著身子,口水不停地往下流!他出神入化,手腳都不聽使喚了,從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他用手撐地,就那樣聽了下去,不再起來了。所有的人都聽得入了迷,偶有茶炊的低叫,反而更加深了這意境的哀傷。

兩個黑洞洞的小窗戶瞪著外面的夜空,搖曳的燈影使他們變幻著眼神。

雅可夫舅舅全身都僵住了,只有兩只手,好像是在別人的安排下彈動:右手在黑色的琴弦上面,肉眼難以看清地抖動著,如一只快樂的小鳥在飛速地舞動翅膀,左手則飛快地在弦上跑,快得讓人難以置信。

他喝了酒以后,經常邊談邊唱:

雅可夫如果是一條狗,

他就要從早到晚叫個不停。

嗷嗷,我悶啊!

嗷嗷,我愁!

一個尼姑沿街走,

一只老鴉墻上立。

嗷嗷,我悶啊!

蛐蛐兒在墻縫里叫,

蟑螂嫌它吵得慌。

嗷嗷,我悶啊!

一個乞丐曬著裹腳布,

又一個乞丐跑來偷!

嗷嗷,我悶啊!

嗷嗷,我悶啊!

我聽這支歌從來聽不完,他一唱到乞丐,不知道怎么回事兒,悲痛就會使我大哭。茲岡也和大家一樣聽舅舅唱歌,他把手插進自己的黑頭發里,低著頭,喘息著。他會突然感嘆道:“唉,我要是有個好嗓子就好了,我也會唱個痛快的!”

外祖母說:“行啦,雅沙,別折磨人了!——來吧,讓凡紐希加給咱們跳個舞吧!”

大家并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她的要求,不過雅可夫舅舅常常用手按琴,攥緊拳頭,一甩手,好像從身上甩掉了一種什么東西,猛喊一聲:“好啦,憂愁煩惱都走吧!沃涅加,你上場!”

茲岡拉拉衣服,整整頭發,小心地走到廚房中間,臉膛紅紅的,微微一笑:“彈得快一點,雅可夫·瓦西里奇!”

吉他瘋狂地響了起來,隨著這暴風驟雨般的節奏,茲岡的靴子踏著細碎的步子,震得桌子上的碟子碗兒亂顫。茲岡像一團火在燃燒,兩臂張開,鷂鷹般舞動著,腳步快得讓人分辨不出來!

他突然尖叫一聲,往地上一蹲,像一只金色的燕子在大雨來臨之前飛來竄去,襯衫抖動著,好像在燃燒,發出燦爛的光輝。茲岡放縱地舞著,如果打開門,他能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

“橫著來一趟!”雅可夫舅舅用腳在地板上踏著拍子,喊道。

茲岡高聲怪叫出一句俏皮的順口溜:

哎嗨!

舍不得我這雙破草鞋呀,

否則我早就遠走高飛嘍,

丟下我的老婆,

丟下我的孩子。

人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顫著,好像腳下有火,不時地還跟著他喊上幾聲。

戈列高里拍著自己的禿頭,快樂地念叨著什么,他彎腰對我說話,柔軟的大胡子蓋住了我的肩膀:“噢,阿列克塞·馬卡西姆維契,如果你父親還活著的話,他也會跳得像一團火!他可是個討人喜歡的快樂人兒啊!你還記得他嗎?”

“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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