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年輕時代 (1)
- 尼采傳(中小學生必讀叢書)
- (法)丹尼爾·哈列維
- 4843字
- 2013-08-02 23:39:52
1862年10月中旬,尼采離開了瑙姆堡,他和同學保爾·杜森及杜森的一個表兄弟前往波恩大學。三個年輕人在路上慢慢走著,盡情享受那自由的時光,他們在萊茵河邊短暫地停留了一陣,快樂得忘記了所有煩惱。現在,保爾·杜森已經成為基爾大學的教授,他是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具有中產階級人士特有的善良,他回憶起了他們那充滿歡笑的旅行,那些落入塵埃中的記憶被翻了出來,讓保爾·杜森感受到了久違的興奮。
當時,三個年輕人選擇了馬匹作為交通工具,他們騎著馬在鄉間漫游,還在鄉村的小酒店內喝了很多啤酒,尼采看起來有些醉,相對于周圍的美景,尼采似乎對自己那長著長耳朵的坐騎更感興趣,他俯下身仔細觀察測量了一下那對長耳朵,斷言道:“這是一頭驢。”杜森和他的表弟立刻回答道:“不,這是一匹馬。”尼采再次測量了一下耳朵,說道:“這是一頭驢。”語氣中絲毫沒有要改變想法的意思,他們就在路上閑逛,直到傍晚時分才回去。三個人一路上高談闊論,吵吵嚷嚷的聲音令鎮上的居民很反感。尼采柔和地唱著情歌,吸引了好多女孩在床邊傾聽,她們都躲在窗簾后面,小心地從縫隙中窺探著這三個年輕人。最后,一位正直的居民忍無可忍,不得不從屋里出來喝斥這三個喧鬧者,用恐嚇的語氣將他們趕回了旅店。
到達波恩后,三個朋友安頓了下來。在當時的環境中,只有一些大學還保持著自由,因此它們都享有非同一般的聲譽。而當時的德國正處在四分五裂的境地,大學依靠著一個衰弱的國家,卻依然能夠保持住自身的活力,過著強有力的生活,這是同這些大學光榮的歷史和榮耀的傳說密不可分的。人們都知道在萊比錫、柏林、耶拿、海德堡和波恩大學,老師們鼓勵青年學子勇敢地武裝起來,為拯救德國民族而去與拿破侖作斗爭。人們還知道,為了反對暴君和僧侶們對德國自由原則的踐踏,這些勇敢的學生們曾經憤然反抗,并且現在還仍然進行著戰斗。
德意志民族熱愛這些嚴肅的老師和斗志昂揚的青年,他們是祖國尊嚴的象征,替那些為勞動而武裝起來的勤勞的祖國人民指引了方向。少年們都把自己學生時代的夢想視作為人生的頂峰,溫柔的姑娘也將純潔高尚的學生做為自己暗戀的對象,尤其是對富于夢想的德國人來說,沒有什么會比大學的夢想更具吸引力了。整個國家都為這些充滿知識、勇氣、美德和歡樂的杰出學校感到驕傲。到達波恩后,尼采和伙伴們都為自己的所見所聞而激動。尼采詳細記錄了自己的生活,其中一篇是這樣寫的:“我到達了波恩,看到無限美妙的前景,我為這一切感到驕傲。”尼采非常了解自己的能力,因此他急于結識新朋友,希望同他們共同學習并將對他們的思想產生影響。
波恩大學的學習風氣是集體學習,大多數學生都習慣于結成社團,共同進步。在這樣的風氣面前,尼采有些遲疑,但他很快便意識到了如果不加入社團,自己就會孤僻離群、落落寡合,因此他加入了其中的一個學生協會。在給朋友格斯道夫的信中,他這樣寫道:“我走這一步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我放棄個性是因為我知道放棄之后會收獲更多。”
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里,尼采盡量讓自己融進新生活中,但是他依然保持了自己一貫的嚴謹作風,他不沾煙酒,但是卻淋漓盡致地享受學術討論和水上泛舟帶來的簡單樂趣,他喜歡去河畔的飯館吃飯,黃昏時和朋友在回家的路上即興合唱,他沉浸在這樣的生活之中。為了成為一個“完美”的學生,他甚至希望能夠進行一次決斗,甚至為自己選擇了一個合適的同學作為對手,他對那個同學說:“我是新生,想進行一次決斗,你是我最好的對手,讓我們開始吧。”對于尼采的要求,那位同學給予了“非常樂意”的答復,這讓尼采倍感興奮。
很快,尼采就對這樣的生活感到了厭倦,快樂的情緒也隨之煙消云散了。12月初,他的娛樂生活開始變得越來越少,他又開始重新回到了從前的狀態,不安的情緒再次襲來,而親人的遠離讓他倍感孤獨,隨著圣誕節和新年的到來,他內心的傷感愈加明顯,從他給母親寫的一封信中,我們可以推測出他當時的心情:
我喜歡的節日有周年紀念日、圣·西爾維斯特節和生日。正是這些節日的存在,我們的靈魂才能得到暫時的休息,也只有在這些時候,我們才能發現自身的問題,獲得快樂的時光。毫無疑問,經常去經歷這種時光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而且它們也能促成一些關鍵決定的作出。但是我們卻很少給予自己這樣的機會。在這些時刻里,我總是習慣重新翻出從前那些手稿和信件,全身心為自己記下一些感想。在這短暫的一兩個小時里,一個人似乎可以超越時間和自己。過去能給前進帶來力量,因為當一個人在對過去進行了言簡意賅的回顧時,他就會對前面的人生道路懷著更多的勇氣,堅定自己前行的決心。而美好的愿望和家人的祝福更像細雨一般,當它們溫柔地灑落心間時,那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
我們可以從這個年輕學生“僅僅為自己”的感想中掌握一些關于他的蛛絲馬跡。他對自己浪費時間的行為感到不滿,決定采取一種更為嚴格更為專注的方式來生活,但這樣的生活就決定了尼采必須和他的同伴們斷絕關系,面對這個結果,尼采猶豫了。雖然他的伙伴同他一樣年輕勇敢,但顯得有些粗野,他該不該跟他們斷絕關系呢?一縷游絲般的憂慮令他苦惱萬分。尼采也許可以通過長期的放縱生活來適應他們粗俗的生存方式,這樣一來,他就不至于過于敏感了。“習慣是一種強大的力量。”他在給格斯道夫的信中說道,“當一個人對出現于眼前的邪惡沒有了源自本能的反感,那么他就走得太遠了。”
尼采選修了一門難度很大的課程,這是他選修的第三門課。他決定跟他的朋友們坦率地談談,以便使他們的生活脫離粗俗低級而朝著高尚的方向發展。這樣,他就可以開始履行自己為宗教而定下的使命,他一直夢想著有一天能把履行這種使命的范圍擴大到整個德國。因此,他呼吁禁止或減少抽煙喝酒會,因為這種協會是令他反感的。
建議沒有被采納。作為倡議者,尼采受到了冷落,被孤立到了一邊。協會成員對他進行了無情的諷刺,這使他感到憤怒。他用激烈的語言進行了回擊,但這樣一來就使他失去了所有的友情與關愛。這時他體會到了孤獨,就是那種被打敗者的痛苦的孤獨。最終結果是尼采被他們請出了協會。
尼采是一個驕傲的人,所以要他繼續呆在波恩是很難做到的。他刻苦鉆研索然無味的語言學,想要借此鍛煉自己的心智,糾正自己的神秘主義傾向和有些混亂的思維。同時他也能通過直覺感受到古希臘文那令人吃驚的美感,但在進行條分縷析的時候卻使他喪失了興趣。他的語言學老師里奇爾勸他不要進行其他科目的研究:“假如你想成為一個強者,就要取得某一方面的專長。”尼采接受了這個忠告。他放棄了自己要對神學進行深度鉆研的念頭,在12月份的時候寫過一些優美的旋律。現在的他卻作出決定,一年之內不再去享受這些徒勞無益的樂趣。所以有時他居然希望順從生活以習慣這種無聊的狀態。
他的痛苦在隨后就得到了補償,因為他已經能夠寫出受到里奇爾褒獎的論證嚴謹、具有遠見卓識的論文了。尼采經常聆聽同學們的議論。他們中有些人毫無信念、不帶感情地一遍遍重復著黑格爾、費希特、謝林的各種理論,可是那些偉大的體系已經完全失去了它們那原本令人振奮的力量。另一些喜愛實證科學的人則閱讀沃格特、畢希納的唯物主義論文。尼采讀過這些論文就不愿再讀第二遍了。因為他是一個詩人,需要的是抒情、直覺和神秘,冰冷清晰的科學世界是不能令他感到滿意的。那些自稱是唯物主義者的年輕人也自稱為民主主義者,他們鼓吹的是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哲學。而尼采太具有詩人氣質了,而且不論從教育方面還是從天性方面而言他都太具有貴族氣了,這注定他不會對平民政治感興趣。他把美、善、力量、英雄主義看作是理想目標,并且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實現它們。他從未打算要過一種幸福安逸的舒適生活,所以他對一般人的幸福都不感興趣。
當他對同時代人的種種傾向都不滿意時,他還能感到快樂嗎?當他對一種低俗的政治、一種蒼白的形而上學、一種狹隘的科學感到反感時,他能為自己的心靈指出一條什么樣的道路呢?當然,他有自己明確的愛好,他對自己的這種趣味毫不懷疑。他熱愛古希臘詩人,喜歡巴赫、貝多芬和拜倫。但是他自己的思想傾向又是什么呢?
他還沒能回答人生提出的問題。現在已經二十一歲的他跟從前那個十七歲的喜歡對不確定的意見表示沉默的他還是一樣的。他的朋友杜森認為祈禱沒有實際的效力,只是給祈禱者的心靈以虛幻的自信而已。“那是費爾巴哈式的蠢話。”尼采尖銳地回答他說。杜森在別的場合還提起過施特勞斯剛剛再版的《耶穌傳》,并對書中的意見表示了贊同的觀點。但尼采拒絕在這個話題上發表看法。“這個問題非同小可。”他說,“要是你信奉耶穌,那么你同時也必須供奉上帝。”這些對話似乎反映了尼采對基督教還有所依戀。但是他寫給妹妹的一封信卻沒有給我們留下這樣的印象。那時,尼采的妹妹還是基督教的信仰者,她寫信對尼采說:“人們必須從事情的最痛苦的一面中去尋求真理。就目前而言,要去相信基督教的玄妙教義而妄想不費勁兒是不可能的,由此推斷,基督教義是真實的。”她立即收到了尼采的回信。這封信措辭激烈,表露出了他內心的不快。
你認為要接受并承認這些信仰真的很困難嗎?我們是在這種信仰的熏陶下長大的,它已經一寸寸深入地扎根于我們的生活之中。我們的親朋好友及他人都把它視作了真理。而且無論真實與否,它確實安慰并提高了人性的品質。你認為承認這種信仰比與一個人的習慣作斗爭更為艱難嗎?那是一種疑慮重重的孤獨的斗爭,并會因為各種精神上的消沉和悔恨而變得更為陰沉。這種斗爭常使一個人深陷于絕望當中,但卻忠實于他的永恒追求,即對通往真、善、美的新道路的發現。
所有這一切的結果將會是什么呢?我們會重新找回那些我們所熟悉的關于上帝、現世與贖罪的種種觀念嗎?對真正的探求者來說,他探求的結果就不能顯示出完全不同的東西嗎?我們尋求的是什么?是安寧和幸福嗎?不,除了真理,什么也不是,不管它會有多么的邪惡和恐怖。
這就是已經明確劃分好了的生活的道路,如果你想要得到靈魂的安寧和幸福,那么你就要相信;如果你想做真理的信徒,那么你就要探索……
尼采盡力忍受著這種痛苦的生活。他去鄉間散步,把自己關在屋里研究藝術史,還包括貝多芬的生活。但是這些努力都是徒勞無用的,他無法忘記波恩的人們。他曾兩次去科隆參加音樂節,但是每一次回去都會增加他的憂郁。最后,他離開了這個城市。
我像亡命之徒一樣離開了波恩。夜半時分,我和我的朋友們一起站在萊茵河的碼頭上。我們在等從科隆開出的輪船。在即將離開這繁華美麗的地方和那些青年同學的時候,我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痛苦。事實正好相反,我是從他們身邊逃離的。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樣對他們進行一番不恰當的評價。但是因為我的天性與他們格格不入,我是如此靦腆內斂,而且在如此多的作用力面前我沒有能力去堅持自己的角色。一切都強加于我身上,我無法成功地控制自己所處的環境。我感到自己對科學和生活都將無所作為,卻讓各種謬誤填滿了自己的大腦,想到這里,我便感到心情沉重。輪船來了,把我帶走了。我在潮濕陰冷的夜里呆在駕駛臺上,看見那勾勒出波恩河畔輪廓的小燈逐漸熄滅,此情此景使我倍添逃亡之感。
尼采和一個同學在柏林住了兩個星期,那人的父親是個動輒指責別人、事后又后悔的富商。“普魯士完了。”老人肯定地說道,“自由主義者和猶太人用他們的胡言亂語毀掉了一切。他們摧毀了傳統、自信和思想本身。”年輕的尼采喜歡聽這一類尖酸刻薄的話,并以波恩大學學生為依據來評價德國。他對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都看不順眼。聽音樂會時,和下層聽眾產生共鳴也會使他不自在。無論被主人邀請去哪個咖啡館小坐,他都既不抽煙喝酒,又不搭理主人介紹給他的其他人。
他決定不再回波恩,而是去萊比錫完成學業。一到這個陌生的城市,他就立即去大學報到注冊。這天是個節日,校長正在向全體學生訓話。校長告訴他們說,一百年前的同一天,歌德曾經和他的長輩們一起在這兒注冊。“天才有他自己的道路。”這位謹慎的校長立即補充道,“跟隨天才們的道路是危險的。歌德不是一個好學生,你們學習期間切不可以他為榜樣。”“哦,哦!”青年們大笑著高呼著。被眾人淹沒了的尼采對于命運之神在此時把他帶到這里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