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平城悲歌
悲平城,驅馬入云中。陰山長晦雪,荒松無罷風。
歌平城,駕車出撫冥。柔玄懷朔過,沃野今始平。
第一章:此間自古多胡風(上)
葉明三人,一路向西。他們走了三四天,便數次遇到試圖搶奪馬匹的強人。越是靠近平城,胡人也便越多。為避惹人耳目,三人遂舍了馬。這兩匹馬,跟著三人已有數月。葉明自然不舍將它們賣掉,一路西行,又都是群山綿延、草地間雜的所在。葉明將它們的鞍韉繩轡盡數除去,放它們去了。這兩匹馬,也似是有靈性一般,盤桓在三人身畔,左聞聞又轉轉,方才依依不舍的離去。
三人沿著山中河谷,在群山中轉了幾天,楊玉兒又染了風寒。待她好些了,葉明買了頭矮腳小毛驢教她騎著,自己與赫連延則換了胡人裝扮,跟著毛驢步行。期間,又因雨耽擱了幾天,很快便到了七月中旬,眼看便是初秋了。
這一日,碧云冉冉,紅日欲西沉時,三人于河谷中,遠遠看見處甚是寬闊的所在。回望著周遭綿亙不絕的大山,赫連延驀地嘆了口氣,向葉明道:“你可知這是哪里嗎?”葉明皺眉,道:“不知道。”赫連延冷冷的道:“白登山!”葉明沉吟半晌,道:“當年,漢高祖劉邦被匈奴圍困的地方?!”赫連延點點頭。葉明聞言,暗暗嘆了口氣,又回頭向楊玉兒道:“玉兒,你可是累了嗎?咱今晚便在這兒歇宿,還是先走出去再說?!”楊玉兒微笑一下,指了指身下的小毛驢,摸了摸驢耳朵。那毛驢似是教她摸得舒服,將個頸兒前身,發出一陣抑揚頓挫的驢鳴。葉明見狀,哈哈笑道:“那我們,便先走出去再說?”楊玉兒點了點頭。
眾人又走了約摸兩刻鐘功夫,爬過一處緩坡上,往下一看,三人均是吃了一驚。眼前氣象,已然與身后大不相同。三人一路走來,雖也屢屢經過些個平曠的地方,經過些頗為繁盛的城邑。但眼前景象,還是驚得葉明說不出話來。
此時,正值黃昏,空氣澄澈。晚霞散布,將天邊映成一片金黃。極目望去,北面數十里外,是綿亙不絕的大山,山頂掛著高高的云靄。向南望去,百余里外,方能看見山巒的影子。極目向西,雖間有緩坡小丘,卻也是一片曠野,幾乎看不見盡頭。夕陽的余暉透過遠處隱隱約約的山影傳來,便要在幾百里之外了。此處光景,真真是片四面環山的平原。平原上,河網密布,坡草茂盛,滴翠流霞。其間鄉邑縱橫,楊柳依依,農田錯落。間有馬群奔馳,牛羊點綴,數不勝數。遠處陣陣悠揚的牧歌,正伴著牛羊的低沉叫喚,絲絲入耳。
按說,這般平曠的去處,葉明也并非沒見過。三人于狹窄的河谷間行進的久了,忽而居高臨下,豁然開朗間,不免生出些感慨來。但這,并不是令葉明震驚的緣由。真正另他震驚的,是西北二三十里外的一座城池,一座富麗堂皇的大城。此城分南北,北面是宮城,南面是郭城;宮城在內,郭城于外。其外圍,各有高愈十丈的城墻。宮城之內,宮殿屹立,氣勢恢宏。片片青磚碧瓦,在夕陽的余暉下,閃爍出耀眼的光芒。宮殿之間,池苑交錯,廊腰縵回,氣象萬千。宮城四角,則有大城門十二,各有重兵把守,隱約可見其人。
宮城之外,便是郭城。其間巷陌縱橫,多有民居。雖市坊多有,府衙間雜,寺院錯落,然條理分明,頗為嚴整。郭城更為廣博,周回愈三十里。其四角開門,其中以南門、東南門最為寬大,熙熙攘攘的人群,隱約可見。郭城之外,又多林苑,有東、西、北三苑,頗不規整,卻更為寬闊。其中,以東苑最廣,幾乎綿延到了白登山下。整個城池并其外苑,略呈扇形,向東南方開口。雖于數十里外望去,仍是氣勢磅礴,雄偉壯麗。其上空,祥云輕浮,隱有王者之氣。
白登山下,河流蜿蜒,嶺丘連襟。這城南,便被桑乾河的支流環繞著,是處極為寬闊、富庶的所在。綠水環繞,漸漸遠離郭城,弱柳蔭街,絲楊披浦。若非遠處崇山峻嶺,卻也好似江南風光了。再往南去,建有白樓,上置大鼓,正傳來陣陣鼓聲。鼓聲響起,郭城內外,人流漸息。約摸千錘過后,各城門緩緩地閉上了。旋即,城門之上,燃起丈余篝火,警夜的兵士陸陸續續登上了城墻。葉明與赫連延站在高高的山上,一切盡收眼底,誰都沒有說話。不用問,眼下,便已然到了魏國國都——平城。
三人正出神間,不覺天漸漸黑了下來,眼看便到掌燈時分了。忽聞得耳畔傳來陣蒼老低沉的聲音,道:“諸位遠道而來,想必尚無處安歇罷?!”三人循聲望去,見一紅衣赤腳僧人,正于三丈外石上盤腿而坐。葉明不覺一愣,竟不知此人何時到了身側。此人眉須盡白,眉長三寸,面相和善。雖不知他年齡已然幾何,然神采奕奕,不見衰相。葉明拱手,道:“勞大師費心,我三人眼下,確是無處過夜。不知大師寶剎何處,能否行個方便?”那僧人道:“貧僧云游四方,方自夏國趕來不久。眼下,也正欲尋個落腳的去處,何不同行?”
赫連延向葉明沉聲道:“這人便是‘白腳僧’慧始,佛法高深,平素常居夏國。”慧始朗聲笑道:“難得,難得!赫連施主竟然認出了貧僧!只不過貧僧這佛法,著實差了些!”赫連延道:“大師耄耋之年,耳力竟這般聰明,著實令晚輩佩服!不知大師,此次來平城,所為何事?”葉明見一向說話生硬的赫連延,對這人竟如此恭敬,不禁皺起眉來。慧始聞言,呵呵笑道:“貧僧能教赫連施主如此說話,著實受寵若驚得緊!實不相瞞,此次貧僧來,是欲尋一個人!”赫連延皺眉,道:“不知大師,可是尋到了?”慧始呵呵笑道:“尋到了,卻也沒尋到!”說得葉明看看赫連延,又看看楊玉兒,大惑不解。其余二人,也皆是這般光景。
慧始見三人作此反應,驀地大笑,道:“你三位年輕人,禁得住這秋風。我這把老骨頭,可是熬不住了!咱們眼下,先尋個落腳的去處再說罷!”說罷,慢慢站起身來,向山下走去。葉明與二人對視一眼,緩步跟了上去。
四人一路下山,待行出一兩刻鐘,月亮便悄悄爬了上來。月光皎潔,伴著瑟瑟秋風,柔和地灑在身上。此情此情,微微和風,葉明不禁自失起來。這亙古不變的月光,仿佛將時光帶回到四五年前。葉明恍惚間,覺得自己身在馬耳山上,正慢慢趕回山下的葉家莊。村中,娟子與云伯已然做好了晚飯,正等待著自己歸去。恍惚間,又好似聽見村長蒼老低沉的聲音。隱約間,聽他在講那孔子周游列國的故事。不覺間,微笑已然掛上了面頰。
也不知過了多久,葉明被一陣尖銳的驢鳴帶回現實中。不知不覺,四人已從山上下來,到了山腳處。山下,是一條七八丈寬的小河,水流蜿蜒,流速緩慢,無聲無息。慧始回首,向葉明道:“施主,方才可是做了個好夢!”葉明笑了笑,沒有答話。慧始又看了眼葉明,道:“施主夢見的,可是五年后的光景。”葉明道:“若真說夢見,那便也是五年之前了!”慧始笑道:“五年之前,五年之后,本沒什么差別。施主方才神游物外,心中所想,也便是施主五年后常縈心頭之像。若此相長存,何以分五年前還是五年后?”
葉明拱手道:“大師此言甚是。”慧始雙手合十,轉向赫連延,皺眉道:“滿目大好河山,心存風雨落花。傷春悲秋,大好年華,便算是虛度了。赫連施主,既往之事,便是既往諸相。這既往諸相,便也是眼前之人了。可莫要待到這眼前之人,也變作既往諸相,方才縈繞于心啊!”
慧始見赫連延皺眉沉思,又轉頭向葉明,道:“葉施主,貧僧這話,可是在理?”葉明見他知自己姓氏,大為詫異。他于慧始所言,雖不甚解,卻也連連點頭。赫連延又沉思片刻,回首望去,但見山上月下,正佇著個細長窈窕的身影。其人紅衣金發,隱約之間,秀麗清雅,面若凝霞。但人影只一閃,便不見了。
河畔,明月伴著漫天繁星潑灑下來,倒映在水中。河中清明,稍無波瀾,水天一色,直教人分不清那里是水下,何處又是天上。慧始嘆了口氣,指了指下游十余丈外的木橋,嘆氣道:“諸位施主,自橋上過河去罷!”言罷,他徑自朝河中走去。葉明見狀,忙道:“大師!河中水深,莫要弄濕了衣服!”慧始微微側首,緩緩道:“貧僧老眼昏花,看不清前方何物。兩位施主,趁著還不像老朽這般昏聵,定要將這大千世界,盡數看在眼中啊!”他說一句,又嘆了口氣,繼續道:“待到老朽這把年紀,便是想看,卻什么也看不見了。”說話間,腳步仍是不停。
慧始打著赤腳,一下便踏到水面上。葉明欲要前去拉他,赫連延卻按住了葉明的肩膀。只見慧始左腳踏到水面上,水下倒影的星月,只略微晃動了一下。待他右腳也踏到水面之上,竟不見絲毫波瀾。慧始在水上徐行,如履平地一般。他徑直行出兩三丈,回首道:“三位施主,過橋去罷!這如渾水上之橋,便是渡得三位,卻是渡老夫不得!”說罷,仍是慢慢向對岸走去。葉明心下暗忖道,步履水上,非是極為高深的修為不得;但眼下此人,行進間不見絲毫內力波動,竟不知是何種功夫。葉明回首,見赫連延已然牽了楊玉兒的小毛驢,徑直向木橋走去。他遲疑一下,便快步跟了上去。
三人行在木橋上,聽聞對岸小路上,正傳來陣陣笑聲。只聽一年輕女子的聲音,道:“你啊,便只管糊弄我開心罷了,我哪有生得如此好看?!”又聽一個年輕的男子道:“若說起娘子容貌來,那卻是有一段說處。先前,曾有不識得娘子之人問我,‘嬰文啊,你家娘子生得什么模樣’?我答道,‘娘子賀蘭曉月之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耀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閉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不等這男子說完,又聞得那女子咯咯笑道:“你便是糊弄鬼去罷!這一段,我可是聽你讀過,喚作什么《洛神賦》來著。人家寫的,那可是神女的樣貌,你還是莫要拿將出來,說咱們這等平頭百姓了!”
那男子聞言,笑道:“哪個與你說那曹子建寫的是神女?娘子可知,這神女的原型是何人嗎?這神女的原型,便是那甄宓。也就是魏武帝曹孟德大兒子曹丕的皇后。那曹子建,對她念念不忘,在甄宓死后,仍舊郁結于心。他苦于不能明言相告,于是假托渡洛水時逢見神女,將她的音容笑貌表于文字。”聽到此處,赫連延一個愣神,差點掉下橋去。又聽那女子笑道:“那人家甄宓,怎么說也是皇后,我這種胡人女子,不是一直為你們漢家男子所不齒嗎?!怎可與人家皇后相比!”
那男子笑道:“哪里有這種話,你沒聽說過?中原有些男子,可是比女子還柔弱。他們啊,便只是嫉妒胡人女子的豪放之風罷了!再說,那甄宓出身,也不見得多高貴。甄宓本來,是袁紹之弟袁術的兒媳婦。曹操滅了袁術,便將她賜給了曹丕。只是后來,她受了曹丕的寵愛罷了!”那女子又咯咯笑道:“這也是怪了,有多少尊貴的名家女,他卻不愛,偏偏寵愛個再嫁之婦。你先前,好像也說過,曹操寵愛的嬪妃王后,大多或者是曾嫁于別人,或者出身微賤的了!他父子卻是何故,作這般形態?!”那男子嘿嘿笑道:“這說起來,似是頗為怪誕,但依我看來,卻有一段緣由在里面!”
那女子聞言,咯咯笑道:“你這人膽小不說,平素只管瞎說!那你說說,這倒又有什么緣由了?!”那男子笑呵呵的道:“這曹孟德,出身寒微,他平素最忌諱的,便是各大族來奪他的權力。他偏愛貧家女子,或再嫁之婦,并且還讓兒子曹丕也娶這種女子,就是為了把持權力。他防備著的,是后妃母家外戚勢力,干擾他政權。倘若他寵愛名門大族女子,這便給各大族當權提供方便了!你說,我說得,有沒有道理?!”那女子咯咯笑道:“你又糊弄我!咱家與這權力又沒有什么關系。便是能吃飽就不錯了,還談什么權力?!”
那男子道:“月兒,這你可不懂了!前夕,咱遇見個赤腳僧人,他還向你討水喝,你記不記得?!”那女子道:“記得,他怎么了?!那老沙門,也委實可憐得很,連雙鞋子都沒得穿。我給他你的舊鞋子,他反倒不要。臨行,我還贈了兩張餅給他。”那男子道:“那僧人走時與我說,你肚中的孩兒,以后可是貴不可言。倘若再過一兩百年,傳五代之后,便能一統天下。后代子孫,還能做三百年皇帝呢!到時候,也追尊你作皇后!你啊,以后可要比甄宓那個皇后,受祭祀得久了!”那女子聞言,又咯咯笑道:“那你,豈不是也被追尊作皇帝了?!”那男子聞言,嘆了口氣,道:“那僧人說了,我沒有做皇帝的命!怕是,不能享祭祀了!”
那女子笑道:“死后的事情,誰管得?那桑門是看我心好,說幾句順耳的話罷了!你不做皇帝,那我要這勞什子皇后稱號做什么?!你便是雞是狗,我也便做了雞狗。只要我們孩兒好好長大,我們吃土吃草,又有什么干系?!”那男子聞言,沉吟道:“我看那僧人神情,不似作偽。他臨行,還給咱孩兒取了名字,叫熙兒。”那女子道:“熙兒,那他便叫李熙?萬一,要是個女娃呢?”那男子笑道:“我原沒指望他說得是真。若是個女娃,便是個女娃罷!咱二人好生活著,以后再給她尋個好人家!來,教我摸摸咱孩子!”那女子笑道:“你小心點!還推著車呢!待會兒再摸!”
從聽到二人對話不久,葉明三人已然聽出了這對男女的聲音。三人過橋之后,一直站在橋邊,等他二人過來。月光下,遠遠看見,一男子推著個獨輪木車。車上,正坐著個婦人。此二人,正是李嬰文與賀蘭氏。李嬰文遠遠看見三人站在路旁,正看向夫妻二人。遂停下小車,瑟瑟道:“月……月兒,前面好像又有賊人了!”說罷,不等賀蘭氏答話,李嬰文顫抖著,解下拴在車把上的干糧。又抖著腿攔到車前,顫聲道:“我……我夫妻二人,只是……只是路過,眼下分文無有,只……只這些干糧……求各位好漢……各位好漢放過我妻兒……她……她已經有六個多月身孕了……”
眾人見狀,不覺一愣。李嬰文見眾人不說話,便跪了下來,哽咽道:“諸位好漢,若是要抓人做‘奴隸’,便帶了小人去罷!她是鮮卑人,又雙目失明,也做不得什么……”賀蘭氏哽咽道:“你快起來!男子漢大丈夫,你跪天跪地,跪父母雙親,何苦要跪這賊人!”李嬰文沉聲道:“你快別說話,你母子二人,好好的,我是死是活又有何關系?!待我去了,你要記得,將咱們熙兒,好好帶大。”說著說著,便又哽咽起來。
葉明見一向膽小的李嬰文,為護妻兒周全,竟做此反應。可以想見,一路以來,他們肯定歷盡艱險,吃了不少苦。遂開口道:“李兄弟,莫要驚慌!是我們!”李嬰文顫巍巍的,自地上站起,反復拭淚,喜道:“是葉兄弟、赫連兄弟嗎?!”葉明道:“是我們!”賀蘭曉月也連連拭淚,哭著笑道:“你看你!膽子太小!還沒搞清什么情況,便給人跪下了!倒是葉兄弟與赫連兄弟,也配得上你這一跪了!”李嬰文抖了抖兀自發顫的雙腿,將手中的干糧袋重新系回車把上,推著咯咯吱吱的小車,慢慢走上前來。
只聽邊上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下倒真是巧了,李施主,咱們又見面了!虧你還記得老朽的話。不如,我再起一名予你未來的孫兒如何?”李嬰文還沒答話,賀蘭曉月便率先開口,笑道:“原來是那個赤腳大師,不知大師,這幾日來,過得好嗎?”慧始聞言,呵呵笑道:“原來你李家,是女子當家!好,好!貧僧吃了施主的餅,連日來,可是好得很啊!”他頓了頓,又轉頭向李嬰文,笑道:“你對他三人這一跪,倒也不白跪,秒啊,著實妙得很!未來你孫兒,便叫‘天賜’罷!”聽得眾人云里霧里,不知他言下何意。賀蘭曉月聞言,笑道:“李天賜,哈哈,那可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