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不醉不歸,依舊是二樓那個靠窗的座位,云少一邊喝酒一邊對葉清逸說道:“瓊花城一行,葉大哥還滿意么?”
“一天之內見了兩大美女與聽七樓七公子,還見識了三人的果斷冷靜與機智,這三人可算是如今江湖三大組織的首領了,葉清逸不虛此行。”葉清逸邊說邊端起酒杯。
“那葉大哥,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你此行所為何事了?”云少說著朝葉清逸笑得諂媚,還順帶著拐了他一記。葉清逸不理會他,只是低頭看著酒杯中旋轉的酒淡淡一笑,“這千夜釀果然是好酒。”
“葉大哥你這就不厚道了啊,”云少不滿地撅了撅嘴,“你我好歹兄弟一常你一路隨我來到瓊花城,絕不單單是為了游山玩水,順帶來見一見這三個人吧。”
“我本無意瞞你,此次前來確實只是為了一些小事而來。”葉清逸說罷舉起酒杯遞到云少面前,“你是知我的,應該了解我最愛什么。”
云少這才挑眉笑開:“這是當然。葉大哥你雖然看著一派翩翩君子之風,可我知道,你可是嗜酒如命埃我猜你這次來,是沖著不醉不歸這千夜釀來的吧。”
“答對一半。”
“那還有一半呢?”云少皺眉想了想,突然眼睛一轉,“你該不會是想買了這千夜釀的方子,獨享佳釀?”
“千夜釀只有瓊花城的不醉不歸有的賣,此行離開之后,不知什么時候還能喝得到,我只怕以我對酒的鐘愛,以后勢必要終日流連瓊花城不可。所以,何不將這釀酒的方子買了去?”葉清逸說得不急不緩,臉上的表情理所應當,云少見了不由得低聲嘆息。
“可惜啊葉大哥,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你可知這么多年來有多少人想買這方子?最后都是無功而返。因為千夜釀的方子乃是不傳之秘,沒有人可能把它帶出不醉不歸,帶出瓊花城,想要這么做的人,已經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哦?”葉清逸瞇起狹長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云少,“你似乎對瓊花城里的事情知曉得不少。”
“那是自然。我自小生活在這里,生活了很多年……”說著頓了頓,對面的葉清逸神色淡然,似乎并沒有追問的意思,眼角的笑容透著一絲神秘與寧靜。
這是葉清逸獨有的笑容,淡若游絲,神如謎團,卻又飄然似仙,他總是以超凡脫俗的神明之態,笑看萬事萬物發展,似乎一切都了如指掌般,翩然而立。而云少知道,其實他不過是一個脾氣倔強執拗無比的酒鬼,明明身體不好,卻偏偏愛酒如命,酒量更是好得驚人,一點都不像個文弱書生。
樓下傳來人們哄鬧的聲音,云少剝了顆花生扔進嘴里,伸頭看了看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嘟囔道:“真不知今天是個什么日子,怎么這么多人?”
“今天是初十埃”這些日子下來,店小二對這兩位總是挑此座位,脾氣怪異的公子已經很熟悉了,聽得云少這么一問,連忙上前搭腔。
“初十怎么了?”云少不解。
“每逢初十,陸府的翎瑤夫人就會親自前往錦繡芳華和陸府其他的商號,查驗商貨,一來是督促他們的工作,二來是為了確保從陸府的商號里賣出去的東西貨真價實。而且每到今天,翎瑤夫人前往的商鋪里東西會以很低的價格賣出,所以一到每月初十,就會有很多人涌向陸府的商鋪去買東西。”
“錦繡芳華?”葉清逸不解地看著小二。
“那是陸府的綢緞莊,不僅僅是在瓊花城,在整個江湖上都很有名。”云少給他解釋。
“這位公子真是見多識廣。”小二笑著奉承道,“好像今天翎瑤夫人要去的地方就是錦繡芳華。這人可真多啊,其實好多人都不是沖著綢緞莊的東西去的,而是翎瑤夫人這人……”
聽到這里,云少臉色陡然一沉,沖著人去?
“人多手雜,我們也看看去。”他霍地站起,臉色嚴肅地看著葉清逸。
葉清逸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再多言,快步跟上。
誰知二人剛到錦繡芳華前還未進門,便聽夏亦喊了一聲“夫人小心”,接著便傳來金屬相碰的聲音。
人群頓然慌亂,四處逃竄。夏亦護著翎瑤夫人本想隨人群從后門離開,卻不料只聽得“咻咻”幾聲響,三支暗器竟以如此快的速度射向翎瑤夫人和夏亦,夏亦本能地想揮劍擋開,無奈拿劍的右手竟是麻木得不聽使喚,根本抬不起來,手腕一抖,短劍落在地上,夏亦心下一急,咬牙往翎瑤夫人身前一護,三支暗器有一支打在肩上,另兩支被從一側飛出的碎銀打落。
“早聽說翎瑤夫人身側跟著一個警覺性高,身手又好的丫頭,果然如此。”
夏亦同翎瑤夫人一同回頭,只見先前那位步履蹣跚的駝背老嫗正穩穩走入店中,一邊走一邊扯去身上的破爛衣服和假發,竟是一名三十來歲的苗疆打扮的女子。
“你是何人?與我有何冤仇?”翎瑤夫人雖然面上鎮定,心里卻擔心得緊,夏亦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想必中毒不淺。不巧的是寒之外出辦事,不在府中。
“無冤無仇。只是,你的存在會妨礙主公的大業,所以你必須得死。”那苗疆女子說罷雙手一揮,又有十來枚暗器飛向二人。
怎料她暗器剛出手,就有一道紅色綢緞橫穿過來,擋在她和翎瑤夫人二人中間,那綢緞一端被人握在手中,用力一揮,竟硬生生攔下了那些暗器,隨之一道青色的身影閃入店內,落在翎瑤夫人身邊。
“好歹毒的婆娘,竟以此喂毒利器傷人!”云少說著將手中的綢緞拋向那苗疆女子,帶著一陣逼人的殺氣,綢緞居然似一片刀片般直直削了過去,苗疆女子飛身躲開,落地站穩后狠狠地瞪著云少:“你是什么人?少管閑事!”
直到此時翎瑤夫人和夏亦方才看清來人,只見二人臉色一驚,夏亦脫口喊道:“少爺!”
“我道是誰?原來是陸少。怎么,你的病好了?”聽到夏亦的喊聲,苗疆女子雖是笑著,臉上卻有一道慌亂一閃而過,云少看得清楚,不禁冷冷一笑,眼中寒光直射。
“勞您掛心,我好不好都能取了你的命!”
話音剛落,手邊的那一匹布已被擲向那苗疆女子,再一個轉身,兩大匹布隨后跟上,苗疆女子躲閃不及,被后來的一匹布打中腰間撞出店外,她惡狠狠地瞪了瞪店里的幾人,閃身飛上了屋頂離開了。
店里的翎瑤夫人和夏亦見苗疆女子已然離開,終于松了口氣,翎瑤夫人身形一晃,夏亦攙扶不及,眼看就要摔倒,卻被從一旁閃出的藍衣男子穩穩接住,將她扶著坐到一旁的座椅上,“夫人沒事吧?”
翎瑤夫人搖了搖頭,“公子是……”
“在下葉清逸,是陸少的朋友。”葉清逸說得風輕云淡,十分自然,云少卻聽得一愣,略有驚訝地看向葉清逸,正想開口說什么,一旁的夏亦突然吐出好大一口黑血,倒在地上。
“夏亦!”云少上前將她抱起,踹了一腳店里的柜臺,“快去找大夫!”說罷抱著夏亦快步走向綢緞莊的后院。柜臺里果然探出一個腦袋,顧老板見人已經悉數散了去,這才爬出來走到翎瑤夫人身邊,“夫人你沒事吧?”
“我沒事,你快去請城中最好的大夫來。”翎瑤夫人說著看了看通向后院的門,滿臉焦急。
“夫人莫急,看葉某能否幫得上忙。”葉清逸說話的聲音不慌不忙,冷冷清清,清冽的嗓音倒讓翎瑤夫人稍微鎮定了些,她點了點頭,領著葉清逸走向后院。葉清逸走在她身后,眼神幽深無比,忽明忽暗,驀然就兀自微微嘆了口氣。
說到底,這些都只是些江湖郎中,街坊大夫,最多也只能治一些頭疼發燒的小病,解些最常見的毒,此時對著夏亦的毒全都是眉頭緊皺,束手無策,灰溜溜地離開。
云少和翎瑤夫人都是擔憂得打緊,葉清逸見了,不禁無奈一笑,走到床前,從腰間取出一個精致而小巧的紅色瓶子,倒出一粒藥丸給夏亦喂下。
“這是……”翎瑤夫人詫異地看著葉清逸。
“我已經給夏亦姑娘服了避毒丹,雖然解不了她的毒,但可以護住她的心脈,防止毒氣攻心,緩些時日。”葉清逸轉身對她解釋。
“葉公子懂得解毒?”翎瑤夫人不禁訝然,看著葉清逸略有蒼白的臉色,怎么看也不像個大夫,只怕他自己是個病人吧。
“久病成醫而已。”葉清逸自嘲一笑,“算不上懂得,只是聽得看得吃得多了,多少有些了解。”他頓了頓,從翎瑤夫人身上移開目光,看向云少,“不介意地話,我來試試。”
眼下哪還有什么介意不介意的,云少是求之不得。翎瑤夫人不知道,他還能不知道?他的葉大哥哪是“有些了解”?這兩年他跟在葉清逸身邊,實在是見識了不少,葉清逸能把那些亂七八糟的草藥一一列出名來,還能把他們的用途說得準確無比,用云少的話說,他都能去開醫館了。怎奈葉清逸生性淡泊,喜歡安靜不喜吵鬧,甚至從不喜歡插手他人之事,所以他見識過葉清逸見病人而不救的狠心。如今他竟然主動提出幫忙醫治夏亦,這可是跪拜求佛都求不來的。
只見葉清逸抓起夏亦的手看了看,整個手掌已經一片烏黑,他伸手就要去取打在夏亦肩頭的暗器。
“小心,有毒!”翎瑤夫人不禁出聲提醒。
葉清逸手上動作卻不停,直接用手取下了暗器,身后云少低聲解釋:“放心好了,葉大哥體質異常,普通毒物對他無害。”
翎瑤夫人這才放了心,葉清逸聽得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有些慘淡亦有些豁然。他將暗器放入一旁的水杯中,杯中的水立刻就黑了。
“果然如此。”葉清逸說著冷然一笑,轉身對二人說道:“夏亦姑娘的毒并不難解,只是我身邊并沒有帶解藥,需要重新配藥。”
云少一聽頓時了然,到外面的桌案上取了筆紙,按照葉清逸念的記下了藥方,“我這就去配藥。”
所幸夏亦所中之毒并非劇毒,想那苗疆女子也是定然沒有料到會從半路上殺出個云少和葉清逸,所以用毒不深,否則,以她出自苗疆,定然會一毒斃命的。
也所幸有葉清逸在,否則一般的郎中大夫定是不懂怎么解苗疆之毒。
云少輕輕吐氣,他沒料到自己剛一回來便發生這樣的事。好在夏亦服了藥,毒性開始減退了,可是他仍然覺得很愧疚,他心里明白,這一切都是怪他太沖動太任性。
看著夏亦安然入睡了,云少這才轉身走出房間,看到翎瑤夫人正站在院里的亭中,有風吹動她的裙角,隱現出她纖弱的身形,似乎一陣風就能吹走一般,亂波分坡已打岸,若去狼藉不禁風。云少看到她眼角眉梢隱隱的憔悴和憂傷,不由得心下一動。
這是回來之后他第一次認真仔細地看著她,她似乎沒怎么變,還是那般美麗動人,和記憶中的,傳說中的都一樣。他走過去,站在她身后,老半晌才開口說道:“今天一天累得不輕,早些歇著吧。”
翎瑤夫人身形微動,累?她又何止只是累了這一天?
當初,她以一纖纖弱弱的女子之肩,挑起整個陸家的家業,他是在哪里?又是在做些什么?
這兩年來,是風是雨,是艱是險,她都一個人撐了過來,如此執著,為的只不過是他日他歸來之時,可以將陸府完好奉還,然后功成身退。
但最終,他是看不到她的付出,看不到她的心的,且,也不能讓他看到。
如今,兩年都這么過去了,她又能說什么?
“陸少的朋友,可安頓好了?”聲音平靜無奇,好像在瞬間已將一眾心緒全然略去。
“已經安頓他住下了,放心吧。”云少說著頓了頓,似是不知道該繼續說些什么,神情略有躊躇。
“那陸少也早點休息吧。”翎瑤夫人避開他的眼神。
說罷拂袖離開,云少心里唉唉一嘆,張嘴想喊,一時間卻又不知道該喊什么,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那道身影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月光下。
還是不能坦然相見呢,終究,在他們中間隔著一道屏障,可是“陸少”和“翎瑤夫人”在他們中間隔開的,又何止只是一道屏障,一道鴻溝?
怕是這一輩子,他們都逾越不了的業障了吧。
遠遠地,葉清逸將一切盡收眼底,眼神如茫茫江水,模糊無邊。環顧四周,最終目光停留在翎瑤閣內掛著的燈籠上。
她終究是人冷心涼呢?還是獨愛這種冷冷清清的色調?淡藍色的燈光在朦朧的月光下似是蒙了一層煙霧般,恍惚,茫茫。
可是,無論她是怎樣,與他又有何干呢?
冬天來了吧,他只覺胸口一陣悶得厲害,接著便咳了起來,一聲比一聲沉重,他不得不扶著欄桿就著臺階坐下,卻仍然咳得厲害,幾乎到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地步。
“何苦這般折磨自己?”
一個冷冽的女子聲音之后,一道人影翩然落在葉清逸面前,腳尖落地之時竟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何來折磨?我這病是與生俱來,去不掉的。”葉清逸沒有抬頭看她,只是緩了緩氣息說道。
說罷又連著咳了起來。
黑衣女子輕聲嘆了口氣,眼中滿是不忍,她走上前,從懷中取出一顆藥丸,遞到葉清逸面前,“這是我近日新配的藥,已經試過了,不會傷身體,你服下試試,看對你的病可有效果。”
葉清逸抬眼看了看藥丸,只是笑了笑,“這次又是你自己試的藥?”
不待女子搭話,他便又說道:“萱兒,以后這些事情你都不要做了,藥也不用再配了,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
“葉大哥。”黑衣女子打斷他的話,“你可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么?如果有一天我醫得好你的病,你便留在狄沙城,自此不問江湖世事。”她頓了頓,幽亮的眼睛盯著葉清逸,“你,可還記得?”
“記得。”
“那就好。現在你是我的病人,所以你要聽我的,是或不是?”
葉清逸終于忍不住輕聲一笑,接過藥丸服下,然后抬眼看向黑衣女子,“看來,這個世界上,我最沒轍的人便是你了。”
“可是如今,你心里想的那個人,卻不是我。”女子的聲音驟然低沉下來,帶著一絲憂傷,她轉身看向翎瑤閣,眼神復雜萬分,“葉大哥,如若她心里的那個人不是你,你會難過么?”
葉清逸沒有回答,只是站起身走到她身側,從懷中取出一只晶瑩透亮的翡翠發簪遞到她面前,“聽說,這支發簪是用傳說中的寒煙翡制成,世間只此一支,送給你。”
“寒煙翡?你是說傳說中,那西王母座下的青鳥死后,她的一只眼睛落入世間化成的寒煙翡?”女子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怎么可能?不是說寒煙翡落在了沙洲荒甍之中么?怎么變成了發簪到你手中?”
葉清逸看著黑衣女子凝起修長的眉,悠然一笑,“傳說便只是傳說,她能落在沙洲荒甍,就同樣會落入世人手中。是世人將她雕成了這晶透無雙的發簪,我便將她送給了你。”
黑衣女子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接過發簪清冷一笑,眼中并無喜色,“無雙吶!你竟然會將這世間無雙的東西送給我,你可知,我連該喜還是該憂都不知道了。”
喜的是,你心中有我,千里迢迢尋來這么珍貴的發簪送給我;憂的是,你心中無我,送我如此貴重之物,只消是為了感激我對你的情意。
只是,你卻不知,我從來不需要你的感激,我需要的是也從來都不是你的感激。
“萱兒——”葉清逸輕輕喚道,聲音有些無奈,又有些寵溺,感情復雜萬千,“你知我太少,聽葉大哥的話,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想看著你受傷。”
“是啊,我知道的真的不多。我除了知道你自幼體弱多病,除了知道你在我十歲那年,由一位我從未謀面的黑衣高人帶入狄沙城,交與我爹娘治病,除了知道你是來自嘉興的貴公子,除了知道你叫葉清逸,其他的我還真的一無所知……”女子頓了頓,突然轉身看著葉清逸,眼睛澄澈晶亮,“可是,這有什么關系么?”
“萱兒——”
“啊,是了,你不想我受傷,因為我還知道一點,你心里的人,不是我。”說罷她笑了笑,聲音脆如銀鈴,卻又冷冷清清,“葉大哥,你知道江湖三大美人傳說嗎?”
“知道。”
“可是,你還從未見過我的容貌……”黑衣女子說著,瑩白如玉的手撫上耳際,似打算揭下覆面的黑紗,葉清逸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輕輕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有些疼惜,“何苦如此?”
“葉大哥,如果我不再來找你,你會不會掛念我?”女子抽回手,斂了眼眸。
見葉清逸沒有回答,她便兀自凄然一笑,“從今以后,我便不能常來看你了。這是新配的藥和藥方,短期之內,我可能無法給你配制新藥,你要照顧好自己。”說罷從腰間取出一只黑色的瓶子和一張紙丟給葉清逸,轉過身腳下輕輕一點,人已飄然離去,片刻之后就消失在黑夜中。
“咳咳……”葉清逸看了看手中的藥瓶,只覺心里一陣無奈,隨即便又劇烈地咳了起來。
何苦?何苦!
為何只那一面,就教這么多的人愛得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