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立屋上梁 (1)
- 大地芬芳
- 陶少鴻
- 3331字
- 2013-08-02 18:24:26
立屋上梁這天是黃道吉日,陶秉坤早就請人看好了的。公雞叫過三遍,東山頂上現出一抹日光時,四排屋架已拴好了粗索與紅布,即將成為堂屋的屋場中央放了一張四方桌,擺了一只香爐四盞紅燭,香火繚繞,幽香彌漫。所有的人在桌前拜過魯班后,兩盤千子鞭噼哩啪啦炸響,眾人便把拉屋架的索子握在手里。主造屋的大木匠舉起斧頭大吼一聲:“起喲——!”眾人便均勻使勁,將屋架拉得緩緩立起來,搬上磉墩,然后用臨時的木條固定住。待兩排屋架立起,便抬上檁木,對上榫口,楔上耙齒栓,使之連接成一個整體。陶秉坤極為緊張地打著招呼,每當一排屋架豎起心就懸到半空,生怕它突然倒下來,使他的心血和期望毀于一旦。他不時地觀察水上飆的動作,生怕他使壞。立好三排屋架后陶秉坤才慢慢放下心來,水上飆看來非但無使壞的企圖,而且干得特別賣力,兩只拉索的手繃得筆直,赤裸的胳膊肌肉蠕動,好像那屋架是他一個人拉起來的。
四排屋架立好,就只待日出上梁了。眾人一齊翹望東方,只見山谷上空一碧如洗,山巔上卻有一片紅霓,就都言主家立屋的日子好,兆頭旺,今后定發家致富。言語間,太陽從山坳里露出來一道紅邊,大木匠便指揮眾人將系著紅綢的梁木抬到堂屋中間。梁木中央繪有八卦圖。大木匠點燃三炷香,唱道:
位列上中下,
才分天地人,
五行生父子,
八卦定君臣。
唱罷,便開始祭梁。大木匠抓過一只雄雞,斧口往雞頸子里一割,然后繞梁一周,讓雞血灑在地上。邊灑邊唱:
手拿主家一只雞,
生得頭高尾又低,
頭戴鳳冠霞帔,
身穿五色彩衣,
此雞非凡雞,
王母娘娘報曉雞,
日在昆侖山上叫,
夜在主家屋里啼,
別人要了無處用,
魯班師傅隔煞氣,
天煞地煞四時煞,
神雞來了都躲避!
雞血落地,
大吉大利,
買田置地,
富貴到底!
祭完梁,堂屋兩側豎起兩架梯子,四個小木匠扛了梁木攀梯而上,每攀登一步,就停下來聽大木匠唱一句:“紅日出東方,照在華堂上,主家上主梁,八卦定陰陽……一步一垛城,風調雨順國太平……二步二梅花,跪拜星斗把壽加……三步共三元,三人結義在桃園……四步四海揚,四海龍王落山崗……五步五合山,五龍仙山去修煉……六步六和春,六國君王奉蘇秦……七步七顆星,祖輩七代受皇恩……”唱完十步,木梁剛好抬上屋架,方方正正地安入榫口里。大木匠站在梁東頭,喝口米酒潤潤喉嚨,又開始贊梁,唱得嘴角白沫飛濺。眾人肅立,引頸聆聽。贊梁完畢,大木匠和一瓦匠各坐梁木一端,邊唱拋糧歌,邊將粑粑、糕點之類拋下來,祈禱來年五谷豐登,主家興旺發達。
待一整套繁瑣復雜的上梁禮儀一絲不茍地履行完畢,陶秉坤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深秋明麗的陽光照在他喜氣洋洋的面龐上,更顯得英氣勃勃。他和黃幺姑站在屋場邊,接受村里人恭賀的言辭和雞蛋、花生、糍粑之類的賀禮。鞭炮之聲不絕于耳。陶立德也來了,作為親伯父與村里的大戶,他的賀禮自然與眾不同——染了紅的十斤鮮豬肉,提在他手中很炫耀地晃。面對那十斤豬肉,陶秉坤不能不送出一臉的笑,并和堂客一同行了個大禮。陶立德觀看著立起的屋架,提高嗓門大聲贊揚侄兒的造屋之舉,預言侄兒將來必有大出息,并說有陶秉坤這么個志存高遠持家有方的后生是陶家的福氣,也是他這個伯父的福氣。村里人都齊聲附和,只有陶秉坤聽出了那語氣里的言不由衷。
太陽升到一竹篙高時,村里人逐漸散去,幫工們吃過早飯,準備上屋架釘椽條。陶秉坤檢查著墊屋柱的磉墩是否都已墊緊,繞到西頭后屋柱時,發現那磉墩下有塊松土,就有些詫異:磉墩下的地面都用硪夯緊過了的呵。定睛一瞧,松土里還露出一條布筋。他彎腰拿住那條布筋往外一扯,竟是一根女人行經時用的騎馬帶子!
他恍如被蛇咬了一口,手一抖,那騎馬帶掉在了地上。一股熱血頓時直沖腦門:將此等穢物埋于屋柱下,是有意褻瀆地神和屋神,好讓他以后遭報應,遇災逢難人丁不旺,是要敗他的家運啊!他憤怒得兩眼暴睜,全身鼓脹。顯然,不是對他有刻骨之恨的人不會有如此惡毒的詛咒,不會使出如此缺德的招數。他一側身,去尋水上飆。水上飆正抱著肩膀瞟他,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他沖過去當胸揪住水上飆的衣襟,將他拖到屋柱后,指著那騎馬帶吼道:“你講,是不是你干的?!”
水上飆掙開他的手,皺皺眉:“我是干這種下作事的人嗎?”
陶秉坤指著他的鼻子:“我看只有你才干得出來!”
水上飆臉一紅,脖子上青筋蠕動:“我憑什么要干?我跟你有冤有仇?!”
陶秉坤叫道:“有冤無冤你心里清楚!”
水上飆怔怔,紅臉白下來,冷笑道:“我心里不清楚,你清楚的當著大家的面講出來聽聽,把你襠里那泡臭屎掏出來嗅嗅,看是個什么味!”
陶秉坤噎住,胸中那股氣在猛烈膨脹,使他再也按捺不住,一拳朝水上飆揍去。水上飆隨即一掃堂腿掃來。他身子支撐不住,便往前一撲抱住水上飆,兩人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滾動廝打起來。大木匠和黃幺姑忙跑過來扯架,卻扯不開,兩人互不相讓。黃幺姑急了,在水上飆腰里搗了一拳。水上飆便松開了手,從地上爬起,看一眼黃幺姑,臉灰灰的不言語。大木匠把陶秉坤扶起來說:“主家,千萬莫打架沖了喜氣,我看水上飆也不是作這號事的人,他一個外鄉人,跟你沒冤仇呵。再說,這人為何不把騎馬帶埋深一點,要露一點在外面呢?只怕有意讓你看見,要你喜事不喜呢!”
陶秉坤冷靜下來一想,覺得有道理。這時黃幺姑湊到他耳邊低聲說:“秉坤,這帶子,我好像在伯伯屋后頭的篙子上看到過。”陶秉坤心下就有些明白了,拍拍身上的土,往對面一望,見陶立德正叼著水煙袋朝他看,笑瞇瞇的。那是一種真正的幸災樂禍的神色。
大木匠安慰陶秉坤,說不礙事,再殺一只雄雞灑些血,就可沖掉晦氣。陶秉坤就請他去辦這事。水上飆鼻子里哼了哼,就沿著梯子往屋架上爬,陶秉坤馬上叫住他:“你莫上去了,騎馬帶子也許不是你干的,但我的事不再麻煩你了。”
水上飆說:“我愿意你麻煩。”
陶秉坤說:“我這里人手夠了,你走吧。”
水上飆坐在梯子上,居高臨下地笑:“你還要釘椽條,鋪木皮,筑土墻,再加十雙手也不算夠,是嫌我肚皮大吃多了你家的飯?”
陶秉坤說:“反正不用你幫工了,你哪里來的回到哪里去吧!”
水上飆說:“請神容易送神難,你不講出個子丑寅卯來,我不會走的。”
陶秉坤欲去拉他,他卻爬上了屋架。大木匠過來打圓場說:“主家,難得他有這份熱心,留下他吧,方圓幾十里,還難得找到他這樣的飆后生呢!”
陶秉坤不好再堅持,否則有違常理,令人生疑,只好無奈地瞪水上飆一眼。水上飆卻還不罷休,站在屋架上挑釁地叫道:“主家是不是怕我呀?”
陶秉坤忍不住就罵了一句粗話:“我怕你咬我的卵呀?!”
水上飆肆無忌憚地大笑:“哈哈,倒不是怕我咬你的卵,是怕你堂客咬我的吧?!”
陶秉坤頓時面紅耳赤,欲發作,忽然想到他是有意激怒他,他千萬不能發火,把幺姑牽扯進來就麻煩了。他于是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晃了晃腦殼,不屑一顧地擺擺手,心里卻在想:無論如何也得把水上飆這瘟神送走。
天公作美,一連幾天秋陽艷麗,云高氣爽。主家舍得砍肉打酒,幫工們也就舍得賣力,屋頂很快就鋪好了杉木皮,刮風下雨就不怕了。造屋造得順利,陶秉坤似乎也因此而心情舒暢,對待水上飆態度也平和了,還時不時與他搭幾句腔。
這日黃幺姑送了午飯來,顯得心神不安。陶秉坤便說:“幺姑,你慌什么,出什么事了?”黃幺姑結結巴巴地說:“村、村里來了幾個縣衙、衙里的人。”陶秉坤乜一眼水上飆,大聲道:“縣衙里的人也是人,你又沒殺人,怕什么!”黃幺姑怯怯地看一眼水上飆:“那、那個班頭說,他們就是來捉一個殺人兇手的,還問我看、看到沒有。”陶秉坤注視著水上飆,只見他筷子不動了,眼里明顯地掠過一絲慌惶。陶秉坤說:“水上飆,你吃飽了吧?吃飽了就幫我到山上抬根木來,走吧!”說著他抓住水上飆的手,大步往牛角沖里走去。
到了看不見屋場的地方,陶秉坤便拉水上飆奔跑起來,邊跑邊回頭觀望。腳下正是他的紅薯地,還有一些沒挖完,霜打過的薯葉已經枯萎,薯藤卻還有韌勁,不時絆他們的腳。跑到山沖最頂端,也就是那個牛角尖的地方,陶秉坤領頭往山頂爬,手腳并用。陶秉坤邊爬邊注意后面,水上飆已是氣喘吁吁,卻緊隨在后,一步不拉。陶秉坤爬上一個小山坳,走進一片雜樹林,才停下來擦汗。水上飆驚魂甫定,問道:“主家,木頭呢?”陶秉坤眼一瞪:“你要木頭還是要命?!”水上飆愣怔住。陶秉坤指著林子里一條樹枝遮蔽依稀難辨的通道:“這是一條野豬路,你跟著它順著山脈走,可到青龍山,也可到烏云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