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梅香就挑起水桶出了門。她要把丈夫撂下的活撿起來,她覺得只有這樣才像是這個家的人。其實平常是不須下河挑水的,后院有一口水井,可剛巧她一過門就遇上了秋旱,水井見了底。梅香喜歡有下河挑水的機會,一方面她可以與鎮上的堂客閨女們交往,另一方面她可以傳播一下丈夫外出學月琴的消息。要是她自己不說這件事,還不知別人會傳成怎樣呢。
梅香曉得自己是會引人注目的,一出門,她就不由自主地昂首挺胸,兩只腳邁得有板有眼。水桶隨著她腰肢的搖擺悠悠地晃著,極活潑,又極富韻致。立即就有許多眼睛流星般落到她身上來了。有個嫂子夸張地叫道:“哎呀,好乖致⑻的新媳婦,剛過門就下河挑水,梅香妹子耶,你是心疼玉成吧?”梅香從容地回應道:“我才懶得心疼他呢,我把他送到蓮城學月琴去了,我總不能讓爹媽下河吧?既然嫁了他,他爹媽就是我爹媽,他孝順不成,我就該孝順不是?”搭話的人驚訝不已:“被窩都沒睏熱吧,玉成就到蓮城學月琴去了?你哪么舍得讓他走的啊?”隨著這話,好多的臉都向梅香轉了過來。梅香曉得她必須向街坊們做個完滿的交待了。她燦然一笑,輕快的道:“這有什么舍不得的?拴在堂客褲腰上的男人有什么用啊?藝多不壓身,等他學門本事回來,日子過得更穩當。”就有人說:“梅香你真的會想啊,只不過那蓮城漂亮女子多的很,你不怕玉成花了眼睛野了心?”聞聽此言,梅香愈發樂了,心想他都沒開竅呢,哪里會野了心?便清脆地叫道:“他要野就野吧,是我的人到哪也野不了,不是我的人睏在一張床上,心也會野到九州外國去!”
說完這番話,梅香心里有莫名的歡欣,丈夫的離去似乎真成了她的愿望。她沿著石階走到河邊,見周圍沒有人,才斂了笑意,順著霧氣繚繞的河面望了望蓮城方向,從胸腔里吁出一口氣。水天交際之處,影影綽綽的有幾葉白帆在移動。她有點不明白,那繃著四根弦的月琴對玉成竟有這么大的魔力,看來他是個好耍的角呢。波平如鏡,她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將水桶往水中蕩了蕩,自己的身影便如剪紙一般彎曲了。
她舀了兩桶水,挑上肩顫顫巍巍地往回走。
碼頭有一百多級石階。在娘家,她是很少做重活的,所以她的體力并不如她的性格一樣強。氣喘吁吁地上了碼頭,搖搖晃晃地走到家門口時,她面紅耳赤,邁不進門檻了。水桶索挽得太低,她努力了幾下也沒讓水桶越過門檻去。桶里的水晃蕩出來,濺濕了她的鞋子。她只好放下擔子歇歇氣。這時她發現林呈祥抱著雙手站在一旁,咧著嘴笑,明顯在看她的笑話。她沒好氣地將頭扭向一旁。林呈祥笑道:“把自己當男人呵?挑那么滿,哪能不濺濕鞋呢?”
梅香不看他,這個傘匠的眼睛總是令她不自在,嘴里的銀牙又特別刺眼,但她不好不理人,便說:“濺濕了有什么要緊,又不是你的鞋。”
林呈祥說:“你的鞋那么好看,打濕了多可惜。你往水桶里放兩張荷葉,水就不會蕩出來了。不過女人就是女人,挑太滿,小心壓壞你的楊柳腰呢。”
梅香臉一別:“我不要你操這個心。”
“玉成不在,我不操心哪個來操心呢?挑水也要巧功夫,要順勢而動,扁擔往上翹的時候出腳。就像做人要隨緣,不可拗著來。做事與做人其實都是一個道理。”說著,林呈祥伸出兩只大手,輕而易舉地將兩桶水提到了門內,然后,將扁擔往肩上一擱,挑了就要走。
梅香一把抓住了水桶,叫道:“誰要你挑我的水?”
林呈祥只好放下擔子:“好好,你不識好人心,我不管你的閑事。”
梅香推開他,挑起水桶進了廚房。她是個好強的人,讓人看出了自己的短處,心里就有點氣。
早飯后,覃有道去鄉下收賬,梅香就守在鋪面上了。柜臺里的傘散發著濃烈的桐油味,那氣味吸入了她的五臟六腑,她心里便有了主人的感覺。她將所有的傘清理了一遍,把原本橫擺著的傘豎放著,這樣有哪些式樣顧客就一目了然。她還將幾把紅傘撐開,倒吊在空中,像盛開的喇叭花,顧客進門時就會眼睛一亮了。忙了一氣之后,她就靜靜地等候客人上門。
可是,梅香等了一上午,連進門玩耍的伢兒都沒有。陽光起先斜斜地投進了柜臺,后來慢慢地爬了出去,將好心情也帶走了。梅香心里不安,仿佛她是生意不景氣的原因所在。午飯是坐在鋪子里吃的,她怕錯過做生意的機會。她捧著大海碗,邊吃邊瞟著門外。總算等來了一個人,可這個人不是客人,是林呈祥。林呈祥揩著嘴巴坐到門檻上說:“梅香啊,手氣不好吧?做成一筆生意沒?”
梅香臉上紅了一紅,說:“這個不用你操心,你做好傘就是。”
林呈祥說:“我怎能不操心呢,你這兒賣不出去,我做多少都是白做的呵;你家生意不好,我工錢都難拿到!”
梅香說:“這你就放心吧,我家都是實在人,不會少你一個子的。”
林呈祥說:“生意要是虧大了,我拿了工錢也心不安。嗨,你爹就是因為太實在了,生意才做不好呢。”
梅香問:“此話怎講?”
林呈祥欲言又止,摳了摳頭皮,才說:“你慢慢地就會曉得了的。其實呵,你嫁到一方晴,是米籮里跳進糠籮里來了呢。”
梅香說:“你什么意思呵?”
林呈祥說:“我跟你說實話,生意不好做,覃家娶了你之后,家底就用得差不多了。現在的日子是泥巴蘿卜揩一節吃一節。你過門之前辭掉了廚娘,我猜要不了多久,就會辭掉我了。”
梅香正色道:“我是鄉下女子,不怕吃苦,只要人勤快,肯動心思,哪里不能過日子?我又不是嫁給家底,只要人好就行。”
林呈祥又說:“不是我挑撥事非,玉成人是還不錯,可他是個不懂事也不想事的人,這個家是不能依靠他的。要不,他會為月琴把戲把新媳婦涼在被窩里?如果你認為這就是人好,那就算我白說了。人這一輩子,除了吃飯穿衣,還要跟另一個人巴皮巴肉⑼才過得快樂的。”
梅香不高興了,冷著臉說:“反正我情愿,我現在過得快樂得很!我家的事用不著你多嘴,留著你的心思多做幾把好傘吧。”
林呈祥站起身,懶懶地拖著身子往后院走,說:“好好,端人碗服人管,算我狗抓老鼠多管閑事。”
林呈祥的一番話敗壞了梅香的胃口,她吃完了那碗變得像木渣一樣寡淡無味的飯,心情亂糟糟的了,一時竟手足無措。后來,她撐開一把傘聞了聞它噴香的桐油味,心里才安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