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是傘匠這一行祭祀師祖云氏的日子,覃有道準備好了半只豬頭、兩塊大糍粑、三把香燭、四疊紙錢,叫林呈祥一擔挑了,前往伏牛山魯圣宮。林呈祥往蓮水上游跑了幾趟,把一方晴的存貨都銷光了,生意大有起色,覃有道心里高興,祭禮也就準備得比往年豐盛。梅香也要跟著去,覃有道起先不允,說你一個堂客去,別人會見怪的。梅香爭辯道,師祖不就是魯班師傅的堂客么,堂客更應當去的,再說了,我是傘鋪的媳婦,傘鋪以后還要我來當家的,我要是不去拜見師祖,只怕以后師祖怪罪下來,生意會越來越不好做呢!
聽梅香這么一說,覃有道覺得也有道理,便點頭應允了。
于是,梅香就跟在公爹與林呈祥的身后,往伏牛山而去。他們是午飯后出發的,來到山上時天色向晚了。一些同行陸陸續續地從山上下來,他們一邊跟覃有道打招呼,眼睛一邊往梅香身上脧。林呈祥竊笑了幾回,悄悄跟梅香說:“你曉得這些賊眼睛哪么想的么?”
梅香說:“它愛哪么想就哪么想。”
林呈祥說:“他們以為我們是兩口子呢!”
梅香白他一眼:“凈想好事!”就偏過頭不理他了。她一點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但討嫌林呈祥的眼神,像是螞蝗似的,叮在她臉上扯都扯不脫。這個傘匠的話越來越多了,也越來越讓她莫名的心慌了。
到了山頂的魯圣宮,他們先去正殿,以長幼為序,拜了魯班師傅。在那個巨大的塑像前,他們雙眼微閉,先燒上三炷香,捧在眼前叩了三個頭,然后將香插在香爐里。接下來他們來到偏殿云氏的像前。相傳傘是魯班之妻云氏所發明,是云氏傳給了他們謀生的手藝,所以他們格外虔誠。梅香就感到莊嚴的氣氛把她籠罩了,她怯怯地瞟了云氏塑像一眼,默默地幫爹將豬頭和糍粑擺到神龕上。云氏本來神態安詳,由于殿內光線暗淡,半邊臉隱藏在陰影里,看上去有點不高興似的,這讓梅香心里愈發緊張。她覺得云氏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看穿了她的某些心思,點香時手就有些發抖,竟連點了兩次沒點著。林呈祥連忙扶了一下她的肘拐,手才沒那么抖了。她拿了一個蒲團,跟在爹和林呈祥的身后,深深地跪拜下去,將額頭叩到冰冷的地上。
在覃有道的帶領下完成一整套祭祀禮儀之后,梅香特別跪在云氏面前,雙手合十,閉眼許愿,心里念念有詞: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讓我早點當家早點當家早生貴子早生貴子生意興旺生意興旺合家平安合家平安……接著她打了兩卦,一陰一陽,又到簽筒里抽了一簽,是一支中上簽。解簽人東拉西扯說得她云里霧里,到最后她才記住一個意思:只要有貴人相幫,她這一生就會得遂心愿。
下山的時候,梅香邊走邊想:她的貴人是誰呢?不料踢著一塊石頭,打個偏腳,身子一歪往路坎下倒去。林呈祥眼疾手快,伸手將她抓住了,說,走山路可打不得野眼喲!梅香心里一麻,立即把林呈祥的手甩開了。難道他就是那個貴人?不可能,因為她不愿意。她不喜歡這樣的聯想,煩惱地咬緊了嘴巴。
到了山腳,田野里已升起了灰蒙蒙的暮靄,通往蓮城的路上隱隱晃動著三個人影。不一會,人影到了岔路口。梅香凝神一瞧,不由心里一跳:來者正是南門秋和他的兩個徒弟。她脫口叫道:“爹,是玉成他們!”覃有道聞言立即躬身上前,拱手作揖,連聲道:“南門師傅,幸會幸會!”南門秋亦拱手還禮,寒喧一番,朗聲說:“呵呵,剛還跟玉成說你們可能上伏牛山拜師祖來了,果不其然!今晚我們去張家驛伴喜,沒想撞個正著,有緣噢!”覃有道連連點頭:“是啊是啊,玉成拜師數月,還聽話么?”“聽話聽話,人也聰明,學得挺快,就是話少了點,”南門秋將覃玉成推到覃有道跟前,“玉成,快見過你爹,還有你堂客!”
覃玉成便紅著臉叫了一聲爹,瞟了梅香一眼。
梅香盯著覃玉成的臉,發覺他養白凈了。時間過得快,離覃玉成上次回家又有兩個多月了,他還記得家里有個堂客么?兩人近在咫尺,伸手可觸,梅香卻感覺相距天遙地遠,仿佛從不相識。她默默地聽著覃有道與南門秋告別,看著覃玉成背著月琴袋的背影搖晃著,慢慢隱入彌漫的霧靄之中。
梅香跟著覃有道踏上歸途。林呈祥眼睛不時地瞟她,她只當沒看見。路過梅家灣時,覃有道回頭問:“梅香,你不回娘家看看?”梅香怔了怔,還沒張口,林呈祥就搶先說話了:“今夜就不要回娘家了,張家驛隔得不遠,夜里玉成唱完月琴了怕要回來的,總不能給他留個冷被窩吧?還有,他只怕回得晏,梅香你要給他留門呢,要不半夜崩崩的敲,搞得四鄰不安。”
梅香沒有吱聲,覃有道也不再吱聲。沒有吱聲,那就是大家的心思都被說中了。梅香埋頭一陣亂走,耳朵里只聽到一陣零亂而急切的腳步聲。
三人摸黑回到一方晴,覃陳氏把熱飯熱菜端上了桌。出于客氣,覃有道叫林呈祥到堂屋里一起吃。林呈祥說:“我還是到后院吃吧,破了規矩外人會說閑話。”兀自回了后院。梅香以換衣服為由,讓婆婆給林呈祥送去飯菜,自己躲在了一邊。今夜她特別不想再見到林呈祥,不知為何,這個眼睛鬼精賊亮的傘匠讓她心里怪不是滋味。
丟下飯碗,梅香到屋檐下朝遠處望了望。天上飄起了小雨,微風冷嗖嗖的貼著面頰一掠而過,暗夜深處,除了偶爾有幾聲狗叫,還隱隱約約有月琴的丁冬聲傳來。覃玉成會不會回,她一點也沒把握。一個人走夜路,除了冷清害怕外,還要經受風寒之苦,況且,等他們唱完月琴伴完喜,已經很晚很晚了。這要看他有沒有這個膽,有沒有這份心。
梅香用完水,閂好門,上床睡覺了。
她不指望覃玉成回來暖被窩。但是他萬一回來呢?她不能讓他的敲門聲打擾爹媽的瞌睡。她又爬起床,把門閂拉開。接著她又想起,院門也應當給他留著呢,于是跑到前院,將那個大門閂取下,讓它虛掩著。這么折騰了一番,再回到床上,梅香就睡不著了。她用被子裹緊自己,望著黑糊糊的床頂,聽著院子里的動靜……慢慢地,她陷落在一片黑暗中了,滴答作響的屋檐水,將一點一點的寒冷滴落在她心上。她縮緊身子,睜大雙眼,終于,遠處的月琴聲止息了,一個瘦長的人影從黑暗中顯現出來。那個人影是她的丈夫,當然是他,他把月琴抱在懷里,走得相當匆忙,棉長衫的下擺在風里高高的揚起,顯得很飄逸的樣子。他目不旁視,那是由于專注,而不是害怕,對路邊的墳墓,不管是塌了的還是新筑的,他一概視而不見。
他抬起頭,她便從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看到一種從未有過渴望的神情。他還知根知底的沖她笑了。他曉得她在等他。他的笑很溫暖,像一道陽光從遠處射來,她心中的寒冷悄悄消散了。他撩開大步,越走越快,她聽到了他粗糙的呼吸,甚至聞到了他身上香甜的汗酸氣。他成了一個血氣方剛的壯后生,昂首闊步跑進了街口,重重的腳步踏得青石板啪啪響。她看見許多羨慕的目光透過街兩側的墻壁投到了他的身上。到了院門前,他突然放輕了腳步,像一個熟門熟路的賊一樣四下瞟瞟,悄無聲息地把門推開一條縫,閃進院子。然后,他摸到了臥室門口,側耳聽了聽里面的動靜。他不曉得她也在聽他的動靜,她已經從他的呼吸聽出他的激動與緊張來了。門輕輕地吱了一聲,她便瞟見他癟癟的影子擠進了門縫,接著反手輕輕插上了門閂。
他慢慢走到床前,腳步極其輕盈,但木地板還是叫了兩聲,好像是提醒她,別睡了,丈夫回來了。她笑了,但只在心里,她繃著臉閉著眼,以顯示自己的矜持。他還沒上床呢,被窩里就很溫暖了,她全身都燥熱起來了。他欠下身子看了看她,又聞了聞她,輕輕揭開了被窩,泥鰍似的溜了進來。她不由自主地翻過身迎向他,他也自然地摟住了她。他一雙滾燙的大手輕輕地撫摸著她,就像一只火把,把她的身體一處一處全給點燃了。她死勁地往他懷里擠,他則抱住了她的頸子,一條濕熱的舌頭像蛇一樣鉆進了她的嘴里。她腦子里嗡一聲響,頓時就暈眩了,她感到與他溶為了一體,就像荷葉上的兩顆水珠碰成了一顆一樣,分不出你我了。迷迷糊糊中,身體的某個地方有一陣小小的刺疼,但它根本不算什么,完全可以忽略,前所未有的美妙感覺已經將她帶到了九天之上。她向一個不可知的仙境飄飄而去……
是清冷的空氣讓梅香清醒的。
那個壓在她身上的人影已然離去。她茫然地揉了揉熱辣的雙眼,似乎想弄清這是不是夢。她聞到了殘留在被窩里的男人的氣味,那是一種陌生的氣味,一種先讓她不知所措,繼而倒吸一口冷氣的氣味。
剎那間,她僵成了一根木頭。
這時門又被推開了,他閃了進來,插上門,來到床前。他既不看她也不問她,疲憊地打了個呵欠,脫下衣服,就在她腳邊躺下了。顯然,這個他才是她等待的人,他的身子冰一樣涼。她驚恐不已,頭皮發麻,一股氣慢慢地從心里漲了起來。憤怒與羞辱令她透不過氣,她終于爆發了,一腳踢過去,緊著嗓子叫道:“你、你何必回來呵你!”
“師傅叫我回來的。”覃玉成在被窩里甕聲應道。
這句平白無奇的話幾乎令梅香憋過氣去。她一口咬住被頭,任淚水潸然而下……
這個夜晚梅香再也沒有睡著。天蒙蒙亮她就起床了。覃玉成還在呼呼大睡,蜷縮著身體,像一頭吃飽喝足的豬。梅香用力將他推開,把床單抽了出來。白色的布面上有兩點血跡,像兩朵怒放的梅花。它們若是開放在新婚之夜,或者是覃玉成上一次回家的晚上,她會把床單晾在屋檐下的竹篙上,讓爹媽看見,那是她的快樂,她的自豪。但現在,它們的意義完全相反,成了她的恥辱,她的尷尬,她的見不得人的隱私。她打來一盆冷水,又灑了一點鹽,將血跡洗涮干凈,然后,拿小火爐把床單烤干,重新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