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玉成回家過年,把月琴也帶回了家。在家的幾日,除了去岳父家拜年之外,他都躲在房間里擺弄月琴。他百事不管,心思全在那四根弦上。正月初八,鎮上的人還在忙著走親會友打牌吃酒的時候,他就匆匆忙忙地回到了蓮城。
南門秋還一直沒有正兒巴經地教他唱功,覃玉成為此擔著憂。師傅近來郁郁不樂,臉沒有任何表情。這讓他心里發虛,走路不敢踩出聲音。他想師傅是見他的怪了,因為他一不小心,連做了兩件錯事。
第一件錯事是年前在張家驛唱月琴時犯下的。那天晚上,主家遞來一個紅包,南門秋正在彈唱,手不得空,便示意他收下。他很好奇,不知紅包里有多少錢,便拆開包來數。這時師傅騰出手來,一把將紅包奪了過去,嚴厲地瞪了他一眼。散場時,師兄季惟仁對他耳語一番,他才明白,主家賞賜的紅包是不能當場拆看的,那樣既對主家不禮貌,也有損唱家的尊嚴。給人唱月琴伴喜,是錦上添花的好事,是不可計較紅包的厚薄的。
另一件錯事發生在鋪面上。那日馮老七要上茅什,他就代替站了一會柜臺。這時來了一個穿黑色香云紗罩衣的女人,要扯六尺平絨布。為了不讓她久等,覃玉成學著馮老七的樣子,像模像樣的給她扯了布。哪知她出門不到一泡尿的功夫,就返了回來大吵大鬧,說是少了尺寸。他與她爭辯,又展開布重量了一遍,明明不少一寸一分,她仍糾纏不休。喧嘩之聲驚動了南門秋,他問清原由之后,誠懇地向那個女人賠禮道歉,重新給她扯了六尺一寸布,并且親自將她送到大門外。這時馮老七才告訴覃玉成,扯布是要拋尺寸的,也就是說,人家要六尺布,你得給人家扯六尺一寸。因為布都要縮水的,不能虧欠了顧客。這是南門秋定下的規矩,為此,南風綢布莊賺得了很好的信譽。覃玉成為自己的過失惴惴不安,怕影響了師傅的名聲,馮老七安慰他,不知者不為過,師傅不會怪罪他的。師傅回頭進門后確實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瞥了覃玉成一眼,但這一眼比罵他還難受。
覃玉成不敢往師傅面前湊,瞟見師傅的身影,他有意無意地躲開。沒事的時候,他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抱著月琴悶頭悶腦地彈。他猜測,也許師傅再也不會點撥他,更不會教他唱新的曲目了。
一個寒冷的雪夜,覃玉成蜷縮在依稀的夢境里,忽然被一聲低沉的號嘯驚醒了。那聲音凄涼而古怪,像從一口深井里傳來,震得耳膜微微發癢。他披衣下床,推開前窗一看,只見一個黑色人影屹立在露臺上,雙手高高地揚在空中,好像想抓住什么東西。他認出來,是師傅南門秋。快凌晨了吧,師傅在那吊嗓子嗎?他的目光碰到了屋檐上的冰吊子,不由得瑟縮了一下。那個人影凝然不動,從他這個方向望去,它單薄得如一張貼在板壁上的剪紙。
這時,號嘯聲又沖天而起,嘹亮而凄厲,若不是看到師傅手揚了一下,他難以想象是師傅喊出來的。是的,師傅在號叫,而不是唱。完全不是唱月琴時的悠閑雅致。而且,根本不成曲調,純粹在發泄某種情緒。他穿好衣服,趿上鞋,沿著回廊輕手輕腳摸過去。他在距露臺十幾步的地方停下,像一只壁虎般緊貼著板壁。他不想打擾師傅。借著反射的雪光,他看見師傅的兩眼睜得很大,鼻梁兩側閃著兩道淚光,似乎為了平息情緒,師傅蹲下身子,抓了一把雪在臉上搓著。
覃玉成以為師傅平靜了,南門秋突然雙手揮拳在空中亂舞,一聲長嘯迸裂而出!聲音愈發的高亢,整個院落嗡嗡作響。院子一隅的美人蕉簌簌亂抖,雪粉紛紛墜落;屋檐上的幾支冰吊子喀喀斷裂掉落在地,晶瑩的碎塊四下濺開。
覃玉成被這情景嚇呆了,那聲號嘯像一只手有力地推了他一下。師傅低下頭顱,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撫撫胸口,搖搖晃晃地下了露臺,回自己臥室去了。良久,師傅的長嘯似乎還在空中回蕩,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它。
第二天一早打掃回廊時,覃玉成掃著掃著就掃到露臺上去了。積雪里留有師傅零亂的腳印,還有幾口帶血的痰。師傅有病?師傅為何深夜長嘯?這是一種特別的唱功練習法嗎?或許,師傅心里有說不出的苦,只能一嘯了之?他不明白。他學著師傅的樣子揮了揮拳頭,張了張嘴,但他沒敢弄出一聲長嘯來。他不敢造次。
吃早飯時覃玉成又吃了一驚:師傅神色安詳,態度和靄,原本蒼白的面頰透出淡淡的紅暈,與昨晚那個呼號者判若兩人。若不是露臺上的血痰還歷歷在目,他會懷疑昨晚所見只是夢中的情形。南門秋放下飯碗,拿手絹揩揩嘴角,對他招招手:“等會帶上你抄的唱本到我房間來。”覃玉成興奮不已,師傅是不輕易叫徒弟去臥室的。去了就叫入室弟子,說明師傅對你格外看重了。
早飯后,他慎重地洗臉凈手,抱著兩本唱本,誠惶誠恐地去了師傅的房間。進門他就給師傅鞠了一躬,雙手垂膝,畢恭畢敬地站立一旁,也沒敢朝墻上師娘的相片看。南門秋讓覃玉成先唱一段自己熟悉的曲子。他想了想,自己唱旦角還不行,就來了一段《寶玉哭靈》:賈寶玉出門來眼觀四下,只見那秋風起滾滾黃沙,大觀園好凄涼亭臺倒塌,怡紅院靜悄悄一片蕭殺……他有些緊張,不如平常唱得好。倒是唱準了調,可是聲音虛飄不亮,像一只膽小的老鼠憋在喉嚨里畏畏縮縮地不敢出來。才唱了幾句,他腦門上就冒出汗來了。南門秋笑了一下說:“莫急,身體莫繃得太緊,自然放松。”接著一只手摁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抬了抬他的下巴,讓他保持一個昂首闊挺胸的姿態。
南門秋的手如有魔法,一接觸覃玉成,他就平靜下來了。
然后,南門秋告訴他如何吸氣,如何吐氣,如何氣沉丹田,如何以氣帶聲。你曉得你的聲音為何干澀虛弱,為何是平白發癟的嗎?那是你的喉嚨沒打開。就像一個人,心里要憋了好多事,又不能講出來,是很難受的,是活得很別扭的,這就需要想辦法打開自己。那么如何打開喉嚨呢?你練一練打哈欠,哈欠一打,喉嚨就開了,氣息就帶著聲音順暢地出來了。
覃玉成很認真地練著,找到了那種打開喉嚨的狀態,感到自己的聲音清亮圓潤了許多。唱著唱著,他從南門秋身上聞到了一種奇異的香味,他想,這香味也許是從一個女人身上來的吧?這么想著,他分心了,感到臉上癢癢的有小蟲在爬。他悄悄側臉往墻上瞟了一眼。
可這一眼讓他心中一驚:相框里的師娘正盯著他呢!他趕緊收回目光,張開嘴繼續打哈欠找感覺。忽然又聽到身后傳來幾聲竊笑,他忍不住扭頭一瞧,南門小雅正在窗外對他做鬼臉。
一個穿洋服的漢口客商慕名來到南門坊,他手頭有十幾匹布,愿意便宜盤給南門秋。可是碰巧南門秋不在家,覃玉成便自告奮勇去找師傅。他一路小跑,直奔東門外的廣濟醫院。師傅一定在那個瘋女人身邊。但是進了城門洞,他站住了腳:貿然去醫院找師傅顯然不妥,這不撞破師傅的隱私了么?時值二月,春寒料峭,城門洞里風很大,他打了個寒噤,將雙手插在袖筒里。就在這時,南門秋的影子從門外的暮色里飄浮過來。他趕緊閃到城門內側,躲在城墻后。南門秋戴著一頂皮禮帽,帽檐壓得很低,又只顧埋頭走路,根本沒注意到他。待師傅進了東街,覃玉成便悄悄地跟在身后。一直走到與吉慶街交叉的十字街口,他才走近南門秋身邊,叫道:“師傅,家里來了個漢口客商,我特意來找你。”
南門秋噢一聲,兩眼迷離地瞟瞟他,一言不發地往前走。他生怕師傅跌倒,想攙師傅一把,可又不敢,于是默默地跟在一旁。等他們回到家中,漢口客商已經走了。馮老七說,太可惜了,一樁好生意呢,要不要去找找他?南門秋淡淡地說,有什么好可惜的,走了就走了,他若有誠意,明天還會來的。馮老七就不好說什么了,把腦殼轉到一邊,悄悄地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早飯后南門秋又出去了,也沒說去哪。那個漢口客商也沒再來,上門的顧客廖廖無幾。馮老七坐在冷板凳上,愁眉不展。
覃玉成就說:“馮管家你憂什么,眉毛擰成索子了。”
馮老七說:“生意不景氣,你師傅心又不在生意上,我如何不憂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玉成你不要光學月琴,也要替師傅操操心。”
“我曉得的,只是我不曉得這心往哪里操。”覃玉成脫口道,“不過,我倒是曉得,師傅的心在廣濟醫院那個女人……”
覃玉成話沒完,馮老七臉色突變,猛地站起,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南門小雅過來,好奇地問,你們在說什么呢?馮老七說沒事扯白話,提起空了的茶壺,請她去打壺茶來,把她支走了。馮老七責備地盯覃玉成一眼,面色沉郁,不再說話。覃玉成意識到碰了一個不該碰的話題,一整天心里都惶惶不安。
夜里覃玉成打開唱本準備練練嗓子,馮老七把他叫到他的房間去了。馮老七抓了兩把炒花生給他吃,問他白天那句話是什么意思?他在醫院看到什么了?覃玉成知道瞞不住了,只好將他見到的情景說了一遍。
馮老七沉默了半天,才說:“玉成啊,人生在世,都有自己為難的事,也都有需要別人幫一把的時候。再說你是做徒弟的,更要替師傅分憂,你見到的情形,千萬不要跟別人說,尤其不要跟小雅吐露……看來,有些事有必要跟你說一說了。你就當聽我講一個白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