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天天守在店鋪里,閑來無事,便搬出賬本亂翻。這一翻讓她看出了名堂:賒欠一方睛傘錢的已有二十七人之多,時(shí)間最早的還是三年前欠下的。這樣下去怎行?能賒人家自然就賒,賒了又互相攀比著不還,錢都收不回,生意還怎么做?她沒有多想,裁了一紙條,拿起毛筆,歪歪斜斜地寫下一行字:小本生意,概不賒欠。她讀書不多,但照葫蘆畫瓢還是會的,這八個(gè)字許多店鋪里都貼得有。
她用抹布蘸了些米湯來,準(zhǔn)備將紙條往板壁上貼。林呈祥從跟前過,笑道,你寫也是白寫的,人家要賒照樣賒,你爹拉不下臉的。梅香沒睬他,心想爹拉不下臉我拉得下。林呈祥又多嘴道,既然要寫,不如寫厲害點(diǎn):小本生意,賒欠者免開尊口。人家見了,也許嘴皮子一哆嗦,就不會開口了。梅香一想,有點(diǎn)道理,于是馬上另寫了一張。可是輪到寫尊字時(shí),她為難了。她想不起那個(gè)字的筆劃來。林呈祥瞟了瞟她窘紅的臉,微微一笑,從她手中拿過毛筆,替她寫完了余下的兩個(gè)字。
事有湊巧,梅香剛剛貼好紙條,天就下雨了。家住街尾的聶伯跑到一方晴來躲雨,呆了一陣見雨沒有停的意思,就說,梅香,這是天意,天老爺叫我跟你要一方晴,賒把傘才回得去呢。梅香笑瞇瞇地道,是啊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家剛有新規(guī)矩您就撞上了,也算是有緣呵。您看看羅——梅香指了指紙條上的字。聶伯彎腰瞧了瞧,臉就脹紅了,不是你爹的字嘛!你爹的意思呢還是你的意思?梅香仍笑容可掬,不管是誰的意思,上了板壁就是一方晴的規(guī)矩。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再賒下去,一方晴就要關(guān)張了。
到時(shí)候我家虧本倒在其次,鄉(xiāng)親們也不方便了是不是?還請聶伯多多包涵啊!聶伯很不高興,你的意思是讓我淋雨回去羅?梅香說,再等一會嘛,雨會停的。聶伯說,可我家里有事,不能等了。梅香說,那好辦,我借你把傘,下次來還給我就是。聶伯說,可我記性不好,不一定記得還的。梅香眼珠子骨碌一轉(zhuǎn)說,那這樣,我正好想到街上逛逛,順便送你,回時(shí)就把傘帶上,也不怕你記性不好了。說著梅香叫來婆婆,讓她代為守一會店鋪,自己拿來兩把舊傘,遞一把給聶伯,送他出了門。聶伯并不高興,到了家門前,遞回雨傘,想對梅香說句重話,瞟了她一眼卻咽了回去。因?yàn)槊废憔`放著一臉的笑,像是一朵雨水打濕的芙蓉花,好看又和藹,叫人發(fā)不起脾氣。
梅香回到一方晴,見覃有道黑著臉,手拿著煙袋躬著身子在柜臺前轉(zhuǎn)圈。梅香曉得惹毛公爹了,但她一點(diǎn)不慌,若無其事地叫了聲爹。覃有道不應(yīng),指著板壁上的那一行字甕聲問:“誰叫你貼的?”
梅香說:“沒誰叫,是我自己貼的。”
覃有道將紙條揭了下來,舉起沖梅香揮舞:“你把街坊四鄰都得罪完了你曉得么?竟敢自作主張,你還有沒有大小?這個(gè)家還輪不到你來作主!”
梅香很平靜,給爹搬了條板凳,說:“爹,你消消氣,我一沒得罪人,二也不敢作家里的主。我不過是學(xué)別的店鋪的樣,貼了幾個(gè)字。爹容我說句直話吧,生意如此下去,離關(guān)張就沒幾天了。爹為人過于厚道,常常讓人鉆了空子還覺得是自己不好。依我看,一方晴要有起色,只有一個(gè)辦法。”
“什么辦法?”
“以后生意上的事讓我作主。”
覃有道額上的青筋頓時(shí)突了起來:“癩蛤蟆打呵欠,你好大的口氣!一個(gè)才過門的小媳婦,你以為你全身都是鐵,可以打幾口釘子了?你作主?不把家業(yè)敗光才怪!”他一轉(zhuǎn)背,吭哧吭哧地走了。
梅香看看婆婆,歉疚地道:“娘,我說錯(cuò)話,惹爹生氣了。”
覃陳氏安慰道:“沒事,他生氣,是因?yàn)槟泓c(diǎn)中他的疼處了!唉,這老倌子⑿就是太古板了,心眼哪有你靈。他嘴巴犟,心里說不定已認(rèn)可你了呢。”
“那,我再寫張紙貼上去試試?”
覃陳氏點(diǎn)點(diǎn)頭:“嗯,你試試,你爹也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梅香便又寫了一遍那幾個(gè)字,將紙條重新貼上去。果然,到天快黑的時(shí)候,覃有道送一捆新傘到鋪面上來,他瞟見了貼在板壁上的字,但他木著臉什么也沒說。梅香暗自欣喜,晚飯時(shí)殷勤地給公爹多夾了幾筷子菜。
梅香的這一招果然有效,來買傘的人都不敢開口賒欠了,生意雖然起色不大,但總算有錢進(jìn)了。覃有道收賬時(shí)也比以往順利,有幾個(gè)耍賴皮的客戶還主動上門還了多年的老賬。其中的原因,除了大家都曉得覃家境況漸難之外,還風(fēng)聞一方晴有了個(gè)厲害的兒媳婦。梅香不好惹的名聲是不脛而走了。
但梅香并不滿足,一天吃飯時(shí)跟爹提出,辭掉林呈祥。她說,家里現(xiàn)成的傘半年都賣不完,何必多養(yǎng)一張嘴,多付一份工錢呢?再說爹也有這份手藝,爹做不贏的時(shí)候家里人都可以幫忙。覃有道不同意,說林呈祥是個(gè)單身漢,可憐。梅香說,他無牽無掛,又有手藝,到哪里找不到一口飯吃,有什么可憐的?但覃有道覺得,他是覃家的老幫工了,再說那天要不是搭幫他,那二道疤還不曉得糾纏梅香多久,要辭他也開不了口。梅香卻說,一碼歸一碼,總不能他幫了點(diǎn)小忙就用他一輩子吧?不用爹張嘴,她開口便是,爹唱紅臉,她來唱黑臉。
任憑梅香再多費(fèi)口舌,覃有道硬是不允。他說別的事都可依她,唯獨(dú)這事只能聽他的,待人要厚道,知好歹,辭了林呈祥,爹會良心不安的。覃有道把話說到這一步,又牽扯到良心,梅香只好作罷了。
照規(guī)矩,幫工是不和主家一桌吃飯的。飯桌上的話,也就說說而已。但不知為何,風(fēng)聲透露到林呈祥耳朵里去了。這天梅香送飯菜到后院去,林呈祥一接過籃子就說:“梅香,你嫌多我這張嘴了?”
梅香坦然笑道:“我是替你著想呢!你手藝不錯(cuò),相貌又堂堂,何必守在覃家拿這幾個(gè)小錢?你憑著本事走四方,賺了大錢后娶個(gè)堂客成個(gè)家,多好!”
“嘴甜心狠!”
“你恨了我了?”
林呈祥端起飯碗邊吃邊說:“恨倒談不上,心里不快活是免不了的。其實(shí)呢,我若是你,也會這樣做。像你爹那樣不會算計(jì),一方晴遲早會散場伙。是天老爺派你救一方晴來了。這樣吧,反正生意也不好,我跟你爹講,工錢我就只拿一半算了,免得你看我心里不舒服。”
“那又何必,我爹已決意留你了。”
“這樣我就吃了定心丸,日子過得穩(wěn)妥些。我就想賴在一方晴不走呢,嘿嘿。”
“為什么?”
“你不曉得?”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蟲。”
“好,你就裝糊涂吧,”林呈祥揚(yáng)了揚(yáng)筷子,“我曉得你的一片苦心。可是如今,你光守在柜臺里,是念不好這本生意經(jīng)的。要走出去才行。”
“你的意思,把鋪?zhàn)娱_到蓮城去?”
林呈祥搖搖頭,說城里人時(shí)興打洋布傘,再說蓮城傘鋪又多,做不過人家的。他的意思,是要把生意做到蓮水上游的幾個(gè)水碼頭去,那里地方小,做生意的少,山里人圖便宜,更喜歡紙傘一些。不一定要開鋪?zhàn)樱炎约易龅膫闼腿ィ抢锏膫沅伩隙g迎。反正搭船方便,家里這點(diǎn)存貨,多跑幾趟就銷空了。人頭熟了之后,別人就會從你這里進(jìn)貨了。如果信得過他,他愿意在做傘之余跑幾趟。
梅香聽了兩眼發(fā)亮,興奮地道:“你這傘匠腦殼靈泛得很嘛!如果你真的能銷得了存?zhèn)悖还猬F(xiàn)在的工錢一分不少,還給你發(fā)紅包。這個(gè)主我這二當(dāng)家做了!”
林呈祥咧咧嘴笑笑,呼啦呼啦把飯吃了,將碗筷往籃子里一放,莫名其妙地嘆息一聲,搖了搖頭。梅香便問:“林師傅有心事了?心里不快活了?”
“長了幾十年還是光棍一條,能沒心事么?”
“那還不好辦,我?guī)湍阏颐狡耪f說,到周圍打聽打聽,看有好妹子么。”
“我可不要媒婆找,天曉得找來的是麻子還是瞎子。”
梅香生氣了:“我就是媒婆找來的,我是麻子還是瞎子?”
林呈祥說:“我怕沒有玉成那樣的桃花運(yùn)呢;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堂客,天天捧在手板心里,哪里都不去。”
聽他這樣說,梅香臉色黯下來,不作聲了。林呈祥忽然大膽地抓起她一只手,湊到眼前看了看說,天天落冷水吧,你看都凍糙了,細(xì)皮嫩肉都開坼了。說著他麻利地從褲兜里掏出蚌殼油,揭開蓋子用指尖挑了一塊,迅速地涂抹在她的手上。梅香一時(shí)怔住了,呆呆地看著他,任他搓揉著兩只柔軟的小手。林呈祥揉了一會,倏地舉起她一只手,放到嘴邊親了一下,嘴里說,好香啊!
梅香猛地抽回手,斥責(zé)道:“你打什么歪主意?”
“你這樣厲害,我敢打歪主意么。”林呈祥想想說,“我是想,我要是一方晴的少當(dāng)家多好,我們兩個(gè)都這么能干精明,覃家不知會興旺成哪般樣子呢!”
梅香鼻子里哼哼:“瞎想,世上哪有這樣美滿的事。”
“世上的美滿事,有時(shí)候就要瞎想才做得成呢。”
“我清白,你心里有條毛毛蟲。”
梅香提起籃子轉(zhuǎn)身要走,林呈祥攔了她一下:“你清白也好。不過我告訴你,鎮(zhèn)上心里有毛毛蟲的后生多的是,昨晚我就發(fā)覺有人想爬院墻,你夜里把門閂緊點(diǎn),小心別人敲你的窗戶。”
梅香不看他的眼睛,因?yàn)樗难劬μ亮耍悬c(diǎn)刺人。梅香咬了咬嘴唇說:“管好你自己吧,誰來敲我窗戶我拿馬桶侍候!”說完,她趕緊走了。
晚上,梅香想起林呈祥的話,心里便有些打鼓。她閂好門后,又不放心地檢查了兩次,還將馬桶放在窗戶下。夜深人靜的時(shí)候,果然有人來敲她的窗戶了,篤篤篤,像是雞在啄。她喊一聲,誰?那人不吱聲。梅香就不客氣了,迅速打開窗戶,將半桶尿水潑了出去。只聽外面哇一聲怪叫,一個(gè)黑影倉皇竄走了。聲音有點(diǎn)熟,但梅香想不起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