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應娶妻不等于答應了娶蔡菊花,一聽說蔡菊花和他的八字不合,陳秋石心中暗喜。陳秋石對他娘說,棉花落地砸不爛腳后跟,活人還能被尿憋死?咱跟他蔡家八字沒一撇,不提這門親事不就得了嗎?
他娘說,兒啊,你對那菊花就沒動點心思?那可是方圓十里人見人夸的好閨女啊!
陳秋石說,井里的蛤蟆簸箕大的天,離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
他娘眨巴眨巴眼睛說,兒的話,是咱別處提親?
陳秋石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哪里沒有好女子?那蔡菊花,一聽名字兒子就不喜歡,兒子不喜歡菊花,兒子一聞菊花,身上就起皰痘,娘又不是不知道。
他娘聽明白了,跑到病榻上跟當家的說了,當家的坐起來,啃了一塊鞋底大的饃饃,當天就把事情定下來了,掉過頭去,另選一家。
另選的一家姓袁,女子名叫冬梅。陳秋石一聽這名字就高興,后來又聽說這袁冬梅讀過新學,而且沒有裹過小腳,陳秋石更是動心,搖頭晃腦地吟誦道,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善哉善哉,冬梅秋石,珠聯璧合也!
這次不找陳小嘴了,找了碼埠街的張大腳,也是方圓有名的媒婆。張大腳一番游說,弄來袁冬梅的生辰八字,請孫半仙再算一卦。這次帶去的是兩塊光洋。
在貼著神像的供堂前,孫半仙洗手焚香,面壁而坐,閉目揖手,嘴里念念有詞。陳秋石他娘心里七上八下,眼里一半驚恐一半敬仰。約摸兩袋煙的工夫,孫半仙睜開眼睛,抓住簽筒,左三圈右兩圈,然后讓陳秋石他娘抽簽。
陳秋石他娘的腿抖著,顫著,心里一狠,伸出雞爪一樣瘦骨嶙峋的五指,抽了一支竹簽,自己沒敢看,雙手擎著送到孫半仙的面前。
孫半仙舉著卦簽,對著門外的日頭,瞇縫起老眼左看右看,然后眼睛猛然一睜說,恭喜恭喜,上上簽,家有萬金做新娘,一門十郎他人婿。
陳秋石他娘沒有聽明白,說,神仙,你再說一遍。
孫半仙說,家有萬金,是說十個千金娶進門。你們家十個少爺,不是別人家的十個女婿么?
陳秋石他娘這回聽明白了,踮著小腳一溜小跑回到家里,如此這般說了。陳本茂那時節正坐在前院中間的磨盤上吸水煙,端著水煙筒愣了半晌,沒防備眼淚就出來了,哽咽著說,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我陳家世代行善積德,修橋鋪路,老天爺他都看在眼里啊!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兩家說好,下了庚帖,定金彩禮嫁妝一應齊備,擇吉日良辰,吹吹打打,歡天喜地就把人給娶回來了。娶了兒媳婦,陳本茂趁熱打鐵,讓陳秋石干脆把學也退了,免得讓那半吊子學堂弄得人提心吊膽,專心致志地在家給他種孫子。
小家碧玉袁冬梅果然俊俏,生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新婚之夜,兩個學問人琵琶半遮,談起男歡女愛的感受,陳秋石撐著眼皮說,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只知道做這事快活,沒想到這么快活!
袁冬梅不光長得俊俏,還粗通文墨,偶爾能同陳秋石切磋唐詩宋詞,更是讓陳秋石喜不自禁。小兩口的日子過得甚為美滿,如膠似漆,夜夜把個竹笆床弄得咯吱咯吱響。這聲音在陳本茂聽來,就好比喜慶的鑼鼓大年夜的炮仗,每一聲都是那樣的悅耳動聽。
半年不到,陳秋石的眼眶子越凹越深,袁冬梅的肚子卻鼓了起來。
一家人都把袁冬梅當作雞蛋一樣捧著,地是不讓下的,伙房也是不讓進的,連針線活都不讓做了。
陳秋石有點不高興,對袁冬梅說,叫你別懷上,可你偏偏給懷上了,大個肚子,多俗氣啊!
袁冬梅一點兒也不惱,笑吟吟地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啊,懷上了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啊!
妊娠四個月,為了確保孫子平安,陳本茂還做了一件不近情理的事情,讓婆娘搬進新房,陪伴兒媳婦一起住。兒子又回到后院,住進了書房,書房外間放著陳本茂的一張床,陳本茂夜夜睡在這張床上給兒子把門,為的是防止猴急的兒子熬不住饑渴,去襲擾孫子的好夢。
陳秋石原本不知道男女之間的滋味,倒也罷了,可是自從嘗到了甜頭,就一發不可收拾,他再也不稀罕什么寶玉黛玉了,耍著小心眼兒窮斯文,隔靴搔癢,望梅止渴,那都是扯球淡的。身邊有了水靈靈的女人,賈寶玉就變成了傻瓜。沒想到美著美著,袁冬梅就懷上了,他還沒有盡興,老爹就不讓他碰自己的媳婦了,真是樂極生悲!
跟媳婦分床的頭幾天,陳秋石徹夜不眠,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貼大餅,把被褥都揪爛了。陳本茂在外間聽兒子一會兒唉聲嘆氣,一會兒狼嘯虎吟,絲毫不為所動。這種事情他經歷過,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嘴巴沒吃的活不成,下頭閑一陣死不了。
就這么捧到瓜熟蒂落,哪里想到坐月子撞倒了天大的麻煩,袁冬梅的肚子里揣著個橫胎。全家人折騰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一張黃紙蓋上了袁冬梅的臉,三天后從陳家抬出一大一小兩副棺材。喜事轉眼變成了喪事。
陳本茂這次倒是沒有病倒,但是那張老臉眼看著就失去了血色,最后連水色也不見了,活脫脫一張薄紙蒙在顴骨上。一連幾天,陳本茂一言不發。
大難當頭,還是陳秋石穩住了陣腳,有天晚上喝稀飯的時候跟他爹說,自古好事多磨,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命中有此一劫,劫后余生,必有后福。
陳秋石的半吊子話他爹永遠似懂非懂。陳本茂端著稀飯碗,眼睛不看兒子,看稀飯,碗面上映出樹皮一樣的皺紋。陳本茂說,諸葛亮本事大吧,不也娶個丑婆娘?婆娘是啥?就是下蛋的母雞!
陳秋石說,爹就不要再操心了,兒子自有主張。
陳本茂端著碗叭叭噠噠轉了一圈,半碗稀飯就進了肚子,再轉一圈,碗底就空了。陳秋石趕快把爹的碗接過來,到鍋屋又盛了一碗稀飯,雙手捧給爹。陳本茂接過碗,抬頭看著兒子說,你爹這一輩子臉朝黃土屁股朝天,沒日沒夜地土里刨食,盼就盼有個香火。你愛唱大戲吹大牛,讀半吊子書,做半吊子事,爹都不管。給爹留下一男半女,你愛到哪里到哪里,你就是到天上當孫悟空,爹都不管你。
陳秋石說,爹你不能把我看成半吊子,我有理想有抱負,怎么能說是半吊子呢?生兒育女,猴子都會,這個有什么發愁的?
陳本茂把稀飯喝完,伸出大舌頭舔碗底。自從袁冬梅死了之后,陳本茂就恢復了舔碗的習慣,吃到最后一碗,不管碗底有沒有東西,不管舔了幾遍,無事可作,就再舔一遍。陳本茂舔碗底的功夫十分了得,嘴不動碗動,碗在陳本茂的手里,就像安在軸上的輪子,轉得非常勻稱,左三圈,右兩圈,碗底的稀飯湯就蕩然無存了。
陳本茂舔完碗底,又伸出舌頭舔嘴,舔完了把碗往磨盤上一擱說,別說猴子都會,那也得看是什么猴子。你要是有能耐,就給我正正經經過上年把二年好日子,娶個媳婦,留下個帶把的,哪怕他也是個半吊子,爹也認了。到那光景,你去走你的陽關道,爹不攔你。
陳秋石說,好,爹你就等著吧。
過了半年,陳家恢復了元氣,提起精神,給陳秋石再娶一房,是碼埠街王家小姐。沒想到這次更是蹊蹺,新娘子進家門還不到四個月,沒來由突發急癥,一命嗚呼。
一家老小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哭得死去活來,媳婦娘家更是不依不饒,呼啦啦幾十號人從碼埠街涌到隱賢集上,要打架,要驗尸,要償命,倘不是梅山縣官判案明白,陳秋石父子差點兒就進了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