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材料在韓陌阡的手里停了三分十二秒鐘,然后變成一個紙團,從掌心彈出,準確地飛向門后巨大的紙簍里。接著是第二份材料。再經過三分鐘左右,又收斂成團,跟踵飛向紙簍……半天功夫,紙簍便滿了。有時侯,韓陌阡還會放下手里的東西,重新去倒騰廢紙簍,并把其中的某一份重新抻展開來,讓目光再一次降臨其上,某個人便又獲得一次死里逃生的機會,當然,能不能最終在韓陌阡的桌子上站穩并長期盤踞下去,還得看其他方面的造化。
像這樣的,韓陌阡基本上一目十行,速戰速決,看完就扔。這樣的情況太普通了,在集團軍一級鬧個一名二名的,立幾個三等功的,韓陌阡的辦公桌上比比皆是。接見一下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多啦,那都不是硬指標。韓陌阡有幾千份材料要看,不可能在每個人的身上都下同樣的功夫。
一堆表格、鑒定、事跡等等材料,就像一桌紛繁零亂的撲克牌堆在韓陌阡的面前,他一遍遍地洗這些牌,正著洗反著洗,循序漸進地洗和參差滲透著洗,每洗一遍,桌子的壓力就減輕了部分——一批人被打入另冊,而另一批姓名卻緊緊抓住命運的船舷死不松手,咬緊牙關堅持在桌面上。于是再洗,又一批姓名紛紛落馬,桌面上的隊伍更加短小精悍。
這儼然就是一場嚴酷的戰爭,幾千個人在他們本人并不知道真相的情況下,他們的品行和他們的經歷卻被別人派遣出去,集合在韓陌阡的桌面上角逐廝殺,他們使用的兵器不是刀劍槍炮,也不是炸藥導彈,甚至就連謀略智慧在這個戰場上也派不上用場——結局的勝負似乎是早就決定了的,當然,勝負并不是由韓陌阡來決定的,而是他們自己——他們在此前為自己積累的能量在此刻驟然相撞,狼奔豕突于不足兩平方米的戰場。
幾番比較,那山巒一樣高聳的材料便攤成了五堆,韓陌阡的視野于是就清晰了──本戰區炮兵現有四年以下兵齡的訓練骨干(戰斗連隊的代理排長、班長、副班長)共有三千四百二十六人,已經納入各級預備提拔使用的在冊干部苗子一千一百三十三人,在軍以上機關組織的各種競賽或考核中得過名次的二百五十七人,其中獲得過前二名的一百六十二人次,獲得過綜合成績和單項成績第一名的二十八人次,重復獲得過第一名的有九個人。
如此一來,不幸和幸運、勝利和失敗便同時誕生了——成千上百個年輕的小伙子最終落馬,韓陌阡有一千條理由對他們的前景不予樂觀的估計,他一邊將他們的材料從桌子上扒拉下來,塞進桌邊一只碩大的廢紙簍里,一邊由衷地替他們惋惜──殊不知,這些人也都是優秀的炮兵,在一個單位,一個連,一個營,乃至一個師,都是獨領一方風騷叱吒風云的人物,而在這里,卻被不容置疑地排除在韓陌阡的視野之外了。
在大量材料進入到廢紙簍的同時,韓陌阡關注的視野也逐漸收攏,最終,另外一批人像群星一樣冉冉升起在夜幕降臨的空中,這些名字在韓陌阡的腦海里終于具體化了。當然現在他還無法判斷他們是否有“酒糟鼻子”或者有“焦黃的牙齒”。
準確時間是某年某月某日北京時間十一點四十五分,韓陌阡將第三部分最后一份簡介扔進廢紙簍,將桌子上林林總總的東西歸攏整齊,鎖上抽屜,便起身夾起皮包,準備離開辦公室。這已經是下班時間了。但是在下了兩層樓之后,韓陌阡似乎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心里隱隱地冒出一件事,便停住了步子,思忖片刻,自我一笑,又接著往下走。
在樓底下遇見了夏玫玫的配偶康平和政治部機要員吳麗云,兩人說說笑笑地往外走,韓陌阡躲避不及,只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公事公辦地打了個招呼,然后接著背道而馳。邊走邊想,吳麗云的嘴唇也太紅了,為什么會這么紅?莫不是涂了什么東西?機關干部是不許化妝的,她居然敢明知故犯,她是從哪里來的精神力量?又暗笑自己,狗咬耗子多管閑事。忙了一個上午,腰酸背疼,遇上個紅嘴唇,不是個壞事也不是個好事,管他的呢。妻子林豐今天在門診部值班,兒子韓大江全托,這頓飯還是在單身食堂吃,吃完飯,務必要迷糊半個小時以上,下午結束工作,給蕭副司令提供一份翔實可靠的名單。
往前再走幾步,突然又有什么東西跳進了腦子里,想想不對,還是回去先看看,萬一有什么隱蔽的事情忘記了,擱到下午那是就大海撈針了。
最讓韓陌阡重視的是,這個人自幼就喪父喪母,這一點恰好命中了韓陌阡心中的一處薄弱環節。韓陌阡也是自幼就失去了父母,他的父親是新中國一支石油勘探隊的隊長,在他出生之后不久,死于一次油井噴發。他的母親則在他十二歲那年死于突如其來的全國性大面積饑饉。那時候韓陌阡剛剛考上初中,每天中午放學回家,鍋里都有一碗碎米南瓜粥和一塊棒子餅,每次韓陌阡都要問,媽媽吃了嗎?媽媽每次都回答,媽媽吃了。韓陌阡那時候正在長身體,飯量極大,媽媽既然說吃了,他也就信以為真了,每次都把碎米粥和棒子餅吃個精光,連掉在桌上的渣子都用手劃拉到一起倒進嘴里。后來終于有一天,放學回來,鍋里沒有了碎米粥和棒子餅,家里也沒有了媽媽,媽媽被人送到醫院去了,不久就死了。韓陌阡是跟著外公外婆長大的。為了少年時代貪吃的那點碎米粥和棒子餅,韓陌阡悔恨終身。
蔡德罕和韓陌阡縱使有千條萬條不同,但自幼喪失父母這一條是完全可以畫等號的。在城市長大的孤兒韓陌阡比別人更能理解一個農村孤兒的精神苦難,也更能深切地體會到這苦難對他的一生將會產生多大的影響。
韓陌阡將那張薄薄的16開書寫紙從頭到尾又看了兩遍,便將它放回到預備入選的那一堆表格里,他甚至產生一個念頭,是不是可以向蕭副司令報告,通過干部部門,對蔡德罕這樣的初中生,在文化考試的時候給予適當的關照。
韓陌阡最后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能幫蔡德罕做的,就是將他的名字填寫在將要送到蕭副司令手中的報告里。這就天高地厚了。
韓陌阡現在所做的工作,叫做“保底”。
命運的太陽已經初露微熹,在幾千個骨干當中,能夠披荊斬棘攀上高山之巔,幸運地沐浴到這縷陽光的,畢竟只有極少數人,在他們尚且惶惑茫然的時候,他們并不知道,在千里之外,在本戰區的心臟,一個叫做韓陌阡的三十四歲的年輕老成的參謀,已經把他們的未來輸進他的鋁合金計算盤里,一遍遍地攪拌著清理著,進行了接近于真理的預估──挑選挑選再挑選,淘汰淘汰再淘汰,凝練凝練再凝練,刪繁就簡,提煉出含金量比重最高的那一部分,形成書面報告,然后以蕭副司令和組織的名義通報到部隊,保證他們在第一輪政審中順利過關──當然,這只是為他們取得參加選拔資格所做的初步努力,也只是向他們提供一試身手的基本保障。把他們放進這個角斗場上,他們還要接受各種類型的考核,最終能不能入選,就連蕭副司令也不能給誰打包票。
蔡德罕自然無從得知軍區炮兵司令部參謀韓陌阡在這個中午──在已經下班之后又反復再三,重新回到辦公室的這件事情對他會產生何等重要的意義,他跟這個人無親無故素不相識,要不是大家都是炮兵,這個人既沒有理由收拾他也沒有理由援助他。
蔡德罕后來知道的事實是,先是團里和師里把他作為重點報了名,后來軍里干部處又來了通知,初中生一律取消參加選拔考核的資格,聽到這個消息后,他笑笑,他早就料到會有這個結果,盡管他十分不希望有這個結果。
再往后軍里和師里又來了一個補充通知,凡是在軍區掛上號的訓練尖子必須參加選拔考核,在師里下發的這個補充通知的后面附有“軍區掛上號的”、“必須參加考核的”人員名單,這份名單里就有他蔡德罕,而且只有他一個人是初中生。
得到這個消息后,蔡德罕跑到營房后面的小河邊,獨自小哭一場,也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他是軍區掛上號了的訓練尖子,就算這次考不上也值了──組織上對得起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