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大福船那場海上劫難,已悄然過去了一個多月。電視和報紙上,關于那次出海劫難的報道屢見不鮮,然而,那艘觸礁的大福船卻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搜索人員至今仍未找到它的蹤跡。
生者總是幸運的,而對于那些下落不明的遇難者,多地紛紛舉行了追悼會,以寄托哀思。
冬季的雨水,冰冷地濺落在身上,讓人不禁打了個寒顫。學校里組織的悼念場上,人群簇擁,黑壓壓的雨傘如同一片烏云,籠罩了整個場地。每一個熟悉郭少和劉承業的人,都在他們的墳前獻上了鮮花,然而,那些花朵很快就被無情的雨水摧殘得面目全非。
空蕩蕩的墓穴中,安放著逝者生前的遺物,它們將作為逝者靈魂的寄托,永遠被埋入土中。墓穴本是靈魂的歸宿,但那座沒有宿主的墳墓,卻如同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缺少了那份應有的靈氣。
顧芳婷和秦般義本無意參加,她們深知事情的真相,但外界卻對此議論紛紛,流傳著許多不同版本的傳言。在外界的壓力以及沈義等人的勸說下,她們最終還是決定如約參加追悼會。
活著固然是幸運的,但活著的代價,就是要承受更多的流言蜚語。
顧芳婷在絕命的陪伴下,撐著透明的雨傘,穿過那片黑傘的海洋,來到了劉承業和郭少的墳前,獻上了一束鮮花。愿逝者安息,愿他們的靈魂得到凈化,安樂歸土。
隨著期末考試的臨近,蘇墨被如山的習題淹沒,埋頭苦讀。
張半仙則開始盤算著這一年來的收成,同時籌備著過年的事宜。今年與往年不同,古今一卦里添了新丁。
柳秀收到了一凈的信息,得知一凈將在除夕之夜趕回來過年。這讓張半仙感到有些詫異,但經過一番詢問后,他才了解到,一凈的祖上原是中國福建人,后來遷往日本定居,但祖上一直保留著中國的血統和文化傳統,所以留在這里過傳統的春節也是順理成章。
冬季清晨的霧氣還未被初升的太陽驅散,張半仙已如往常一樣早早起床,出門去領取報紙。這時,他瞥見一個影子正悄悄地爬上墻頭。
張半仙回頭望去,只見一個男人正緩緩向自己走來。他身穿藍色工作服,臉龐如國字般方正,但整個人看上去卻顯得有些虛弱。
“請問蘇墨住在這里嗎?”那男人問道。
張半仙聞言一愣,他仔細打量了那個男人片刻后,才回答道:“是的,請問你是?”
那男人的神情顯得有些激動,他搓著手笑道:“終于找到了!我是蘇墨的父親!”
“父親?”張半仙驚訝地再次打量了那個男人。人們常說女兒像父親,這個男人的確與蘇墨有幾分相似。
張半仙將那個男人迎進屋內,此時蘇墨也剛好起床下樓。她看到坐在桌邊的男人,如同見到惡魔一般,扭頭便逃了上去。
男人起身欲追,卻被張半仙攔了下來:“你說你是蘇墨的父親,那先拿出相關證明來證實一下!”
男人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用塑料袋包著的本子,將袋中的東西倒了出來,那些物件紛紛灑落在桌子上。接著,他拿起桌上的資料,一一展示給張半仙看。
“這是蘇墨的出生證,這些是她小時候的照片,這是蘇墨的戶籍證明……”
張半仙不慌不忙地戴上老花鏡,仔細翻閱著桌上的東西。他邊翻邊打量著那個男人,因為他相信絕命不會無緣無故把蘇墨帶回來,他也知道絕命不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
現在,所有的證據都擺在眼前,一個父親來找回自己失落的女兒,本是理所當然。然而,蘇墨的反常表現卻讓張半仙感到詫異,這完全不是一個女兒見到親生父親應有的反應。
張半仙摘下老花眼鏡,對那個男人說道:“我去把蘇墨帶下來,你稍等一會兒!”說著,他便上了樓。只見蘇墨正趴在絕命的懷里,瑟瑟發抖。
張半仙上前詢問了緣由,才得知事情的始末。
“放心,我下去就把他趕走,世上哪有這樣的父親!”張半仙義憤填膺地說道。然而,當他轉身準備下樓時,那個男人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了蘇墨的房門前。他看見蘇墨,立即雙膝跪地,哭著喊道:“女兒,我是爸爸呀,你怎么不認識我了!”
“蘇墨沒有你這樣的父親!”張半仙對著那個男人怒斥道。
男人將膝蓋向前挪了挪,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咒罵道:“以前我是畜生,是我不對。自從你被那些人帶走后,我一直沉浸在自責之中。我對不起你過世的爺爺,我更對不起你。我知道錯了,墨兒!跟我回家吧!墨兒!”
然而,蘇墨看到父親這個樣子,反而更加害怕起來,將絕命抱得更緊。
男人見蘇墨沒有反應,便將頭狠狠地叩在了地上,每一下都震得地面微微顫抖。他腦門上瞬間鼓起了一個巨大的紫血包,看上去像個紫角大王。
張半仙趕忙上前勸阻,他可不想在這里看到血光之災,太不吉利了。
“我跟蘇墨談談,你先去下面等等!”絕命說道。
張半仙扶起那個男人,將他勸到了樓下。
柳秀聽到動靜也連忙走了下來,見那男人額頭上起了個大包,便立即去拿冰袋和毛巾幫他冷敷。
蘇墨只是緊緊地抱著絕命,不愿離開。現在的她,一看到父親,就會想起在父親欺凌下的日子,父親對她來說,完全是一個噩夢。
“墨!”絕命輕聲呼喚著。
“不!我不要跟他回去!他是我的噩夢!”蘇墨抽泣著說道。
“你爺爺也不希望看到你和自己父親關系鬧成這樣,至少現在他已經知道錯了,為什么不給他一個機會呢?”絕命開導道。
然而,蘇墨卻鐵了心,死活都不愿跟那個噩夢般的父親回去。
絕命無奈地下了樓,以蘇墨近期要期末考試為由,讓蘇墨多留一段時間。同時,他也想讓蘇墨緩一緩心情,等蘇墨自己想明白了,再送她過去。
然而,那男人聽后卻跳了起來,對著絕命吼道:“開什么玩笑!我是她父親,難道我要回自己的女兒,還要看她考試不考試?難道我的權利都不及一場考試嗎?”
“現在蘇墨暫時不想跟你回去,等她想通了,我會送她過去!”絕命解釋道。
那男人一聽,拍著桌子叫嚷道:“我低聲下氣地求她回去,她還真長臉了!”
絕命聽到這些話也不樂意了,他一把抓起那個男人的衣領道:“就憑你現在這樣,我就不想讓你帶走蘇墨!我還怕她在你那里受委屈!”
那男人見絕命動起了手,心里頓時虛了下來,口氣也隨之軟了下來:“我……我不是也急嘛。她是我女兒,現在卻弄得跟陌生人一樣。如果她不跟我回去,你讓我今年怎么回去在我父親的墳前交代呢!”
絕命松開手,重申道:“等蘇墨期末考試考完后,再來帶她回去吧!”
那男人面露難色道:“我千里迢迢來找蘇墨,好不容易在電視上看到她,你現在又要讓我等,我上哪去等呀!”
“什么意思!”絕命問道。
“我為了找女兒,辭掉了工作。我剩下的錢要買火車票的,你讓我再等幾天,我也要吃飯、找地方住呀!”那個男人伸出手來,一副討錢的樣子。
“這些錢夠你在這里吃喝住行好幾天了!”張半仙狠狠地將錢甩到那男人的手上。
那男子接過錢,輕輕數了數,嘴角勾起一抹不屑:“才幾千塊,還不夠我在酒店住上四晚的奢華套房呢!”這句話如同一股怒火,瞬間點燃了張半仙心中的怒火,他懊悔自己的一時沖動,竟如此爽快地將錢擲了出去。正當他欲伸手奪回那筆錢時,那男子已敏捷地將錢揣入兜中,轉身離去。
張半仙指著那男子的背影,破口大罵,心中更痛的是那筆被自己輕易揮霍的錢財。
絕命與柳秀攜手走上樓去,輕聲安慰了蘇墨一番,隨后便將她送往了學校。
蘇墨一整天都沉浸在恍惚之中,如今的她已習慣了有絕命相伴的日子,習慣了像其他孩子一樣,按時上學、放學。曾幾何時,她看著村里同齡孩子有父母陪伴,心中滿是嫉妒。父母對她而言,曾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然而,當她真正見到自己的父母時,卻發現自己竟是他們眼中的累贅,恨不得將她棄之如敝屣。流落街頭之時,唯有絕命向她伸出了援手,給予她溫暖與關懷。蘇墨望著窗外飄落的枯葉,心中涌起一股凄涼之感,她覺得自己的命運就如同那片落葉一般,孤苦無依。她不敢想象,離開了絕命,自己的生活將會變成怎樣。爺爺曾告訴她:“這輩子對你最好的人,也許是上輩子欠了你最多債的人,這輩子他是來還債的。”蘇墨時常想,如果絕命上輩子真的欠了她,那么現在,她已經覺得足夠了,不想再讓他償還什么。
次日清晨,蘇墨的父親再次出現在“古今一卦”的門口,不過這次,他帶來了一位身著西裝的男子。這位男子姓衛,自稱是某律師事務所的律師,還向張半仙出示了律師證。
衛律師走到張半仙面前,詳細闡述了此事的利害關系。絕命下樓時,只聽到了個大概,但這些已經足以讓他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張半仙聽完衛律師的講述后,面色如土。他見絕命走來,急忙迎上前去,與他商議蘇墨的事情。
此時,蘇墨也從樓上走了下來。她看到絕命那焦急的表情,雖然不知他與張半仙在商量什么,但看到父親和那位西裝革履的男子,心中已明了了一切。
“怎么了,絕命?”蘇墨走上前來問道。
衛律師開口道:“今天,你終于可以離開這里,回到你父親的身邊了!”
蘇墨聞言,立刻拒絕道:“我不!這里是我的家,我為什么要離開?”說著,她緊緊抱住了絕命的腰。
“他們無權成為你的監護人,因為你還有父親。你應該回到父親身邊,他才是你的合法監護人!”衛律師解釋道。
柳秀也急忙走過來道:“孩子不想走,就讓她留在這里吧!”
衛律師頓時沉下臉來:“你們收留她合法嗎?今天我們有權帶她走。如果你們強行阻攔,我將以非法收養罪起訴你們,到時候你們可別后悔!”
絕命意識到蘇墨的父親此次是有備而來。他越是著急想帶走蘇墨,反而越讓絕命感到不放心。他擺了擺手道:“蘇墨最近還要考試,一切等考完試再說!”
“非法收養罪可是重罪,我看你日子過得太悠閑了,想去牢里體驗一下生活是吧!”衛律師拿出了最后的殺手锏,試圖壓制絕命。
然而,對于絕命而言,無論衛律師如何說,都無法動搖他的決定。只要他覺得自己做得對,就不會輕易放棄。
衛律師見絕命頑固不化,便轉向蘇墨說道:“如果你不跟我們走,那么他們將會被抓走,關起來,成為罪犯。這一切可都因為你呀。”
絕命一聽律師在嚇唬蘇墨,頓時怒不可遏,正欲揮拳相向,卻被張半仙攔住:“絕命,不要沖動,我們現在斗不過他。”
“我去樓上收拾一下東西,收拾完我就跟你們走!”蘇墨這次顯得格外鎮定,她像一個大義凜然的勇士,轉身走上了樓去。
蘇墨來到自己的房間,將那株櫻花放在了窗臺邊,讓它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之下。
“櫻花呀櫻花,我這一走,也許再也照顧不到你了。你要好好的,等你長大了,絕命會把你送到屬于你的那一片凈土,那里沒有煩惱,沒有憂愁。”蘇墨對著櫻花樹輕聲說道。接著,她把自己的書籍整理好,整整齊齊地放在寫字桌上。她環顧四周,對這里的一切依依不舍。
暹羅貓走了進來,蘇墨看見它,一把將它抱起:“我的小公主,我再也不能陪著你了,你要乖乖地陪著絕命。”說著,她親了一下暹羅貓的額頭。
蘇墨把書包里的東西全部倒在了床上,打開柜子,往空著的書包里塞了幾件衣服。她起身剛想離開,又看到床上的書本,便將書本也塞了進去。但轉念一想,也許帶去了也用不到,又依依不舍地將它們取了出來,整齊地放在了桌上。蘇墨又在房間里呆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走下了樓。暹羅貓在她身后不停地“喵!喵!”地叫著。
蘇墨聽到叫聲,回頭向它揮了揮手。也許這一別,她再也見不到她的暹羅公主了。她下了樓,走到那架她經常彈奏的古箏前,輕輕撫動了琴弦。那琴聲也顯得如此憂傷。
“要不把這架古箏也帶走吧!”柳秀走上前來說道。
“不了!估計我用不到它了。”蘇墨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絕望。現在,她對自己的未來和憧憬充滿了迷茫。她抱住柳秀的腰說道:“謝謝你!謝謝你的照顧!”
柳秀心中一酸,淚水滑過臉龐:“回去后,要自己照顧好自己。如果有機會,我會去看你的。但記得告訴我你的地址!”
蘇墨點了點頭。接著,她又轉向了張半仙。
張半仙自知受不了這種離別之景,故意裝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說道:“我就不用了。我也沒干什么事,還是多去謝謝絕命吧,是他把你帶回來的。”
蘇墨轉身看著絕命,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要道別,卻梗在喉嚨里,說不出一個字來。她想哭,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她必須讓絕命放心地讓自己離開。
蘇墨上前抱住絕命道:“你有空一定要來看我!”
絕命沒有說話,只覺得鼻尖泛起一陣酸楚。他拍了拍蘇墨的背,算作回答。
“你們真是磨蹭!我可是按時收費的!”衛律師看著手表說道。
這時,蘇墨的父親走上前來給律師遞上煙道:“這回辛苦你了!”說著,他走到蘇墨面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就往門口拖去,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你這女兒真是白養了,翅膀還沒硬呢,就胳膊肘往外拐了。寧要外人也不要親生老爹!”
蘇墨不情愿地被父親拖上了一輛黑色的面包車,衛律師緊跟其后也坐了上去。車門“哧”的一聲合上了,這一聲將蘇墨和絕命隔在了兩個世界。
絕命看見蘇墨趴在車尾的車窗上看著自己,正向自己揮手告別。他回想起了第一次遇見蘇墨的情景,她就像一個被人遺棄的布娃娃,無人疼愛,恐懼占據了她的雙眼。而現在,他又看到了同樣的眼神。
“她就這么走了。平時看見她還會嫌棄她,但為什么她一走,我就萬般舍不得。”張半仙終于忍不住哭出了聲。
蘇墨被帶到了父親以前住過的地方,他們下了車。蘇墨見父親和那位律師聊了幾句,似乎還支付了律師一筆錢。但這些,蘇墨都不關心。
等汽車開走后,蘇墨的父親對著她獰笑了一下,不由分說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頭發,死命地將她往屋里拽。蘇墨如同一個牽線木偶般被拽進了屋里。
進屋后,父親掄起一根如藤條般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蘇墨的身上。他把一切的不滿和怒火都發泄在了蘇墨的身上。
“讓你跑!我讓你跑個夠!”父親大聲地吼叫著,生怕周圍的人聽不見。
蘇墨咬著牙,蜷縮著瘦小的身子,任憑父親的打罵。她不想去求饒,因為那對她來說是無濟于事的。她忍著每一下痛徹心扉的鞭打,她知道痛多了就會麻木,麻木到最后就會失去知覺。
當蘇墨醒來時,屋里空蕩蕩的,父親估計已經出去了。她包里的衣物已散落一地。
父親在離開時,為了防止蘇墨逃走,將她捆綁了起來。
蘇墨吃力地支起身子,靠著墻。身上的每一道傷疤都在隱隱作痛。她喘著氣,看著屋里的一切,仿佛從夢中初醒一般。她知道,自己與絕命、張半仙爺爺還有柳秀阿姨的那段幸福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她再也享受不到絕命的關心、柳秀做的可口飯菜和張半仙每天自以為是的嘮叨了。那些都是曾經的幸福,但現在,就像夢境初醒一般結束了。她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個噩夢之中。
一聲悠揚的貓叫,倏然打斷了蘇墨沉湎的思緒。那暹羅貓,仿若從虛無中悄然鉆出,邁著輕盈的步伐,踱至蘇墨眼前,一雙明眸緊緊鎖定著她,閃爍著莫名的光暈。暹羅貓伸出那帶著細微肉刺的舌頭,輕輕舔舐著蘇墨的傷口,似是在以它獨有的方式,給予慰藉,它自身受傷時,也是這般自我療愈的。
“小公主!”蘇墨不禁失聲呼喚,臉上綻放出如見至親般的燦爛笑容,“你怎會在此刻出現?”
暹羅貓聞言,僅是以一聲貓鳴作為回應,隨后身形一轉,輕盈躍上墻頭,瞬間便消失在了視線之外。
望著暹羅貓離去的背影,蘇墨的目光又落在了窗外灑入的斑駁陽光上,心中莫名涌起一陣難以言喻的失落。此刻的她,對那自由自在、來去如風的暹羅貓充滿了羨慕,至少,它能主宰自己的命運,而她的命運,卻如同風中飄絮,被他人緊緊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