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琉璃夢之二十四 花朝
書名: 十二州歌作者名: 貓草綠本章字數: 3848字更新時間: 2017-01-13 12:00:00
不論多少明爭暗斗,都遠在廟堂,千里之外的人再憂心也無用。
柔安自忖勤學苦練從無懈怠,以此壓抑慣性冒頭的負面情緒,絕不令自己陷于內耗。
或許是足夠勞累,也或許是足夠踏實,她的睡眠著實頗有改善。
這日,她卻驚夢早醒。
夢中似乎發生了很多事,可她已毫無頭緒,只在恍惚間依稀記得一個豐神軒舉的背影毫無留戀地一躍而去,只拋一句灑然的“再會”在身后,徒留她滿心惶然……和決然。
她昏頭脹腦回憶著,不由側頭正看向數拳之隔端正躺臥的靳玉。
日光未出,他還未起身。
是了,江湖要聞軼事,他已講得差不多了;強身防身的門道,她也練得差不多了。還有他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他呢,是不是該走了。
她看著眉目俊美分明的睡顏,不禁慢慢抬手,輕輕探向垂若羽扇的睫毛。
一時無法辨清,她對他的,到底有多少金風玉露的情愫,還是只有生死相托的依賴。
她討厭命運懸于人手的感覺。
但不得不。
她胡思亂想著,指尖越逼越近。
再近一毫,指腹就要觸及尖端了。
她停頓。
他沒有睜眼。
但她知道他一定醒了。
——那這就是縱容了。
細如削蔥的手指向上輕劃過濃如鴉羽的睫毛。
他也順著手指劃過的輕盈軌跡,睜開了眼。
她的手被抓住了。
他定睛看她:“在想什么?”
她也看他,鎮定回答:“……想你?!?
他容色不變,看了她片刻,輕嘆口氣。
“卻不想我些好事。”
她正要反駁——擺脫病弱的狀態,離開這華麗無趣的牢籠,遠遁江湖,天寬地闊,如何不是好事?
卻聽他仿若隨意道:“今日我授你一門輕功?!?
“輕功?”
她小小驚呼,又在聲音響亮起來前忙用手掩住嘴。
“怎么?你不愿學?”
“當然要學!”
技多不壓身,何況逃命的技藝,更是多多益善。
只是……“此處人多眼雜,要如何學呢?”
“那州牧公子不是數次提議奉你出游?你便應了他如何?出了此處,你那些宮侍暗衛總是好打發的。”
柔安在他提及州牧公子時目光閃了閃,見他神色無異,便掠過不提。
“你真好,”她眼睛亮閃閃地將另一只手也覆上他手,雙手執起,“輕功,我做夢都想學。多謝你教我。”
他浮起一抹輕淺的笑。
“那便多做這般好夢?!?
拋掉那些徒增煩擾的自苦念頭。
“好?!彼駛€乖順的學生,一口應下,這當然也是她的期望。
她猶豫了一下,又抬眸看住他的眼睛。
“我一看到你,就再沒什么旁的念頭了?!?
他仍帶著笑意望著她。
“那再好不過?!?
柔安說的是真的。
她一看到他,就滿腔困境求生的野望,只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九條腿扒住這一根稻草,把養分都吸收了,讓自己更強、更強。
現在,她依賴他,但并不信賴他,她從不信賴不變的感情和長久的陪伴。
人生如逆旅,你我亦是行人,人有異志,就總會踏上別途。
但此時——
“我的侍女說,這城中為迎花朝節處處張燈結彩,我們一起去看,好不好?”
在別離到來前,汗水有,歡笑也該有,她一個都不要錯過。
“好。我來準備?!?
雖然公主私下外出不是易事,但于他也不算為難。他并無多少猶豫便應下了。
晨起,他自尋別處練劍,她喚侍女梳妝。
木蓉和木蓮說起了此地地花朝風俗。
景國的花朝節不同于柔安遙遠記憶中的花朝節。
時間上,這里的要比前世的晚將近兩個月;范圍上,這里的也不是舉國歡度的節日,而只是璃州城的盛大慶典。
在古代,這里的花朝節是同前世是一樣的,同在二月,同為全國盛行,同樣擊牲獻樂、剪彩為花、玩賞奇花異木,同樣隨著時移世易而漸漸沒落……
這里的花朝其實已不再是古代的花朝,除了名頭相同,內容已大不一樣。
璃州臨蠻地,城中蠻族人眾,州城大受蠻地風俗影響,除吃食、服飾、玩器之外,節慶也難免沾染上異族色彩。
蠻地的春天來得要比景國晚,每到他們那里春來回暖的時候,蠻族總要舉行比試技藝的盛會,騎馬、射箭、摔跤,不一而足。盛會期間,美食美酒常有,歡歌勁舞頻頻。璃州城內外的蠻人呼親喚友好不熱鬧,看得景人也心生歡喜向往,不覺加入進去。
好在蠻地那邊“雪消門外千山綠”時,璃州這邊也還“百般紅紫斗芳菲”,民眾便把遺置許久的“花朝”之名從歷史的塵土中撿回來,也不問相逢之人的來歷出身,只想趁著好時節好風景,共同歡聚玩樂。
璃州這邊盡管沒有蠻地那么彪悍的娛樂項目,也有些吟詩作對、舞龍舞獅、花燈焰火等有趣活動,節日那么多,每一個都借一點,有興致就夠了,不必那么多講究——璃州本來就是各族薈萃之地,博采眾長更是應有之義。
遠道而來的商販瞅準機會,帶著各方美食奇貨來做生意,將璃州花朝的氣氛烘托得無比熱烈和特別。
柔安還在宮里時,便曾在書上讀到對此盛會的描繪,還遺憾不能親臨實境一睹。
沒想到隊伍在此滯留,她陰差陽錯地趕上了花朝之會,早就起念頭躬逢其盛了。
也算慰勞自己這段時間的勤謹,且盡興玩樂一回。
外出游樂之日,柔安假借被外面喧嚷吵鬧得心煩之名,讓木蓉木蓮傳出去,今日不見人。
州牧還要請罪,稱要驅離附近慶祝的平民。
她拒絕了,道不必擾民,還將隨同的宮侍都放出去玩樂,只道為璃州盛會再增添一分喜氣,也讓她身邊清靜一些。
州牧直道公主寬仁,莫不從命。
木蓮和木蓉猜不到公主敢私自外出,只當她確實身體和心情不好,婉拒了她也想放二人出去的建議,只言在外聽命,絕不打擾。
柔安對貼身侍女的行事還是有些信任的,便換了一身尋常大家閨秀的漂亮衣裙,戴了一頂帷帽,被靳玉帶著,一路隱匿身形,操起才剛入門的輕功,飛出了州府深宅。
她躍過一堵又一堵院墻,還沒享受夠飛檐走壁的刺激,就被靳玉拉住,停在一個看似尋常的小院落。
一個面貌平平無奇的年輕人走出來,在她的警惕之中,遞給靳玉一個盒子,靳玉隨手打開,一邊點檢,一邊向年輕人介紹柔安。
“這是我的一位小朋友。”
年輕人看起來毫不好奇,平靜地望著柔安,禮貌地點了點頭。
“這是陸八方,善易容之術,也是我的朋友?!?
柔安倒不驚奇,以靳玉的身份,同身負奇才的江湖英杰交游,再正常不過,只頓了一下,想起剛才見過的此地女孩的樣子,也淺施一禮。
靳玉看過盒子中的易容工具,對陸八方道:“有勞你了,下次請你喝酒?!?
陸八方沒說話,又向二人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將這一座院子留給了他們二人。
靳玉見她有些好奇又有些緊張地盯著盒子里面看,笑了笑。
“你且待我片刻?!?
他轉身進入屋里。
柔安盡管已有預料,但真的看到修飾換裝完畢的靳玉時,還是忍不住暗自贊嘆。
只見他相貌并無大變,不過一些有跡可循的的微妙修飾和細致調整,他來到她身前便判若二人,她都沒忍住陌生得退了一步,引來他眼中一絲調笑。
隨后,便換柔安摘下帷帽,他為她一番整飭,拿來銅鏡,鏡中赫然是另一個面容清秀的嬌俏少女。
靳玉等她捧著鏡子左看右看看夠了,才在她躍躍欲試的神情中,將早被丟到一旁的帷帽給她扣上戴好。
“還要戴嗎?我看別人都不戴?!?
此地民風開放,女子上街并沒有什么太嚴厲的規矩。
“你若將這身衣裝也換了自然無礙,只是……”
他垂眸。
她也低頭看去,正看向自己不過摸了兩下便被普通衣料磨得有些發紅的手指。
她驀地將手藏回身后,嘆氣。
“這不中用的皮囊,牢籠一樣,留之無用,棄之不舍?!?
“又說什么怪話?!?
他皺眉,抬手彈了她的額頭一下。
“時辰不早了,你若想去聚仙樓吃最有名的席面,就不要淘氣了?!?
“你還訂了聚仙樓的席面?快走快走!”
她半真半假的自怨自艾一掃而空,拽住他的袖子就往外跑。
柔安邁出了門,像被拘狠了的小馬駒,恨不得真有四蹄,只不過儀態入骨,還能優雅地拽著裙子和他,到處撒歡。
她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吃,午膳克制著一盤只下一筷子,還囫圇吃得肚子溜圓,上了主街,更是每一個小吃攤位都不放過。
靳玉一不小心就拽不住她,看她飛到小吃攤邊,看看噴香的點心,又看看他,期盼的目光穿透絲帷;小販懾于他的氣質,不敢多言,目光卻也流露出隱晦的譴責,仿佛他慢一分掏錢都是虐待。
“……你還吃得下?”
他克制著不看她的肚子,那里已經裝了聚仙樓最富盛名的席面(每樣一口)和四五個攤主的家傳小吃(也是每樣一口),只示意著抬了抬手上拎的只被她嘗了一口就封好的大包小包。
“當然,你沒聽過,主膳和零嘴不在一個肚子里么?”
“我倒不知道你還有幾個……罷了?!彼聪驍傊?,“包起來吧,山楂的多包一些。”
“好嘞!”
攤主眉開眼笑,利落地裝了一個大包。
終于,在靳玉拉著她專門繞道多走,還美其名曰繞道人少,但仍瀕臨低氣壓壓頂的界限前,柔安識相地在街口頓住了腳步。
“有點撐了,我們不用晚膳了吧?聽說旁邊一整條街的花燈好看,我們快過去吧?!?
迎著靳玉都禁不住流露而出的一絲解脫之色,公主天真可愛地問:“還是說,你還訂了晚膳?”
“沒訂?!?
天知道他本以為公主的鳥胃只裝得下一頓貓食那么多的午膳,畢竟皇家講究惜身養福,每膳本就用得不多,晚膳更少,今日午膳吃過晚膳可能就被擠得用不上了。
沒料到公主未雨綢繆兼天賦異稟,午飯就沒多吃,還吃遍了大半條街。
“花燈很好,這就過去吧?!?
夜色未濃,長街已溢彩流光。
賣花燈的攤位前都人流擁攘。
尤其他們正看的這一位,是璃州家喻戶曉的花燈匠人,據傳一樣只做一盞,甚至有人高價收藏。
柔安穿過人潮往對面的攤位走時,被一個和同伴追逐玩鬧的孩子一撞,差點歪倒在一個行人身上。
那人很是自然地一個側身,仿佛本來就要做這個動作,恰好躲開了她,又抬手隔著寬袖托住她的小臂,一把扶穩,下一刻便松開了手,錯身而過。
柔安還有些懵,下意識抬頭看向那身手不凡的背影——
剛才,透過帷帽垂下的白紗,在一旁如晝的燈光照亮下,她一瞬間瞥見一張輪廓深刻的蠻族面容。
面容的主人已同同樣身形高大的幾個同伴遠去,后趕上來的靳玉將她帶到路邊,上下打量片刻,問她:“可有受傷?”
“沒有?!?
柔安思緒被打斷,抬頭對他安撫地一笑,然后,又望向那男子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
靳玉也跟著望了過去:“怎么了?”
柔安沉下目光,在那人地身影完全消失之前打定了主意,拽了下靳玉的袖子。
“那個人……我們跟上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