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魚遭劫賦
想我先祖,天縱英明,智勇雙全。昔時為避秦時之亂,跋山涉水,以身犯險;遠渡重洋,不懔艱難。途中經風浪,見世情,方離鷗鷺之尖喙兮,又臨鯨鯊之巨含。躍瀑布,潛深淵,逆激流,溯清源。歷盡千辛萬苦,方到得這風光寶地,世外仙潭。繁衍生息,已歷萬代也,渥甘肥饗,身健體豐,潛躍嬉游,天敵不出,魚生至此,無所憾矣。
不意天降兇神,手握尖叉,眼如銅鈴,擎天而立,下叉如風,避之不及,大劫至焉。
今日遭此一劫,兒孫輩十去二三停,嗚呼,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涕下,吾輩愧對先祖,仰天長嘆,不勝唏噓。
且說云健滿心無奈,磨磨蹭蹭下得樹來,見十雙眼睛虎視眈眈,只好重整尖叉,又來潭邊。眼看著遠處兩個龐然大物,心想,這得多少條魚才能喂飽它們啊!心中暗道:“魚兒呀,魚兒,今日你等遭此一劫,只恨我受虎脅迫,威武能屈。但愿你們犧牲魚體,保我平安,也算積了陰德,下輩子投生成老虎,也好睥睨群獸,笑傲山林,也來這潭邊吃魚。”
清寧已看過了云健如何捉魚,這時也躍躍欲試,跟在他身后忙來忙去,更兼兩只小虎在旁邊稀里嘩啦,拍水助興。又在云健身前游來鉆去,不時跘腳,差點讓他跌入水中。好半晌,才捉了十多條魚,扔在岸上,噼里叭拉亂蹦,清寧還真有些捉魚天賦,眼疾手快。只是剛開始沒弄清光線遇水折射的道理,叉叉皆空,后經云健稍一指點,明白了關竅,頗有收獲。
經此一役,云健又弄個全身濕透。清寧也是秀發滴水,只是身上白袍干爽依舊,衣褶處有水珠滾落,瑩瑩反光,不知什么料子制的。
云健忙著拾柴火,洗魚串魚。旁邊兩只小虎卻看見地上的魚嘴一張一合,甚感興味,用鼻子去嗅魚頭,這魚遇有外力,用盡全力一躍,跳起一尺多高,嚇得小虎欏著眼睛,退出好幾步,歪著頭左看右看,又忍不住小心翼翼伸出前爪試探,如貓戲老鼠一般。
這邊廂兩個人剛剛升起火,架起魚,那邊廂兩只小虎崽已各生吃了半條,一只還被魚刺扎了嘴,嗚嗚嗚的張著嘴跑到清寧身前,虎目含淚。清寧給它撥了刺,小虎崽心有余悸,不敢再吃,另一只則更加小心的避開魚刺。
云健即已淪為虎奴,只好小心伺候著。魚烤得香香的,先給清寧,再呈雌雄大山君,剔掉大刺,給兩位小山君。迫于虎威之下,不敢不從。只怕一個沒伺候好,大老虎一怒之下,虎腹就將是云健的埋骨之所了。
野獸天性怕火,四只老虎都離得火堆遠遠的,云健小心翼翼的伺候沒有白費,四只老虎對他的態度友好多了,大虎不再對他呲牙瞪眼,兩只小虎甚至舔了舔他的手,以示感謝,只是這種友好令云健半身僵硬,只想逃開。待一人四虎吃飽喝足,可憐的虎奴云健這才敢給自己開餐。
清寧依舊臉帶微笑看著云健,心底里泛起一陣溫馨滿足之感,隱約想起了小時候一些情境。突然來到云健身邊,俯身在云健臉頰上親了一下,甜甜的叫了一聲“哥哥”,嬌柔婉轉,聲音里透著一股小女孩和寵愛自己的長輩或兄長說話時那種撒嬌的味道。說完,扭頭跑到一邊,抱起一只小虎放在懷里撫摸。
云健只覺臉頰上一熱,兩片柔嫩的唇瓣已貼在臉上。嬌音盈耳,香風繞鼻,人又已飄離身畔。云健呆坐在地上,嘴里還含著一口魚肉,一條烤魚舉在手上,一時間無法言語。這次的感覺又與昨晚水潭之中不同,此時她是風和日麗下一個嬌俏少女,昨晚則是一個不知其將如何的水中女妖,自是不可同日而語。過了好一會兒,云健回過神來,只覺臉頰上余香猶在,微微一笑。
待得云健吃完,日已過午。將所處之地收拾清爽,魚刺魚骨等棄物挖個小坑埋了。將自己的包袱雜物也都收起。此時衣服也已在初夏的燦爛陽光下基本曬干。
再看那四只老虎,一個個瞇著眼睛,憨態可掬,懶洋洋躲在陰涼之處,正在享受著美妙的午休時光。清寧也倚在雌虎身邊,業已香夢沉酣。一頭如瀑的長發披散著,曼妙玲瓏的身驅隨著一呼一吸微微起伏。芳草如茵,如一床碧綠柔軟的大毛毯輕托著她,一朵黃色的小花在她白玉般的手旁靜靜地綻放。和風細細,艷陽高照,流水潺潺,鳥鳴幽澗,草木飄香,天地間一派自然祥和之氣。
云健看著眼前這一切,踟躇半晌,終于還是拾起包袱,看了那一人四虎一眼,轉身而去。走出老遠,回頭望去,清寧依舊沉睡,他搖搖頭,揮卻心中些微的不舍之感,繼續向山上攀去。
這片山脈連綿千里,向南為一片崇山峻嶺,數重高峰,嶙嶒斗峭,直插天際,天氣晴好之時,可見峰頂積雪皚皚,終年不化。峰腰處云遮霧繞,景色奇麗。向北山勢漸緩,地勢漸低,溪流北行,直入大海。如此高山大海相環繞,使得此地渺無人煙,山谷間多有奇花異草,珍禽怪獸等世間稀有之物。
義父是一畫癡,也不大管他,左右也是四處游蕩,此地景致幽奇,這幾日云健便在這片山嶺之間尋幽探勝,再未遇見一個人影,偶爾傳來幾聲野獸嗥叫,也相隔甚遠。某天下午看見了幾只狗熊的腳印,嚇了一跳,當下遠遠的繞開。山林之間,野菜極多,雖只是初夏,卻有一些漿果也已成熟,餓了挖些野菜,吃些野果,渴了喝些山泉。運氣好時,還能逮到只野雞,改善伙食,倒也無憂無慮,樂在其中。只是掉了一只靴子,行走之時不免有些腳痛,稍感不適。又總覺有人在身后跟隨,有時驀然回首,似有白色衣角隱于叢林之間,細看時,卻是一片雪白的山花燦爛盛開,心頭泛起一絲淡淡的莫可名狀的感覺。荒山野嶺,孤身一人,游山觀景,任意所之,可惜沒有紙張,無法作畫,實是憾事一樁。
這一日,來到一處峰巒之上,峰腰處有泉水涌出,熱氣蒸騰,是一處溫泉,泉水沿著山勢,沖刷出許多漸坑,深者丈余,淺者盈尺,石壁呈淺黃色,邊緣橢圓,一個個像是大澡盆一般。向下望去,一個個橢圓形層層疊疊一路向下,宛若花瓣,這半面山峰便如一只淡黃色的水蓮花一般,十分奇麗。云健立于泉邊,見池中之水熱氣洇暈,清澈見底,令人有一種想跳下池去,痛痛快快洗個澡的沖動。
云健身隨意動,解了衣衫,躍下池去,池水微燙,淡淡的夾雜著硫磺氣味,泡了一會,只覺全身毛孔都舒張開來。這些天他一直在樹上休息,擔心睡夢中掉下樹去,睡覺時拿腰帶將自己拴在樹干上,究竟還是睡不舒坦,這時在熱水中泡了半晌,只覺全身舒暢,不覺漸漸沉睡過去。
一覺醒來,日已偏西,只聞山下似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漸漸臨近,探身向下望去,只見一只大狗熊正向山上爬來。那狗熊遍體鱗傷,最重的一條在肩胛處,尺來長的傷口肉翻骨露,甚是駭人,像是剛剛經歷過一場惡斗。狗熊爬著爬著,忽然人立起來,回首后望,好像擔心什么,顯得有些驚慌,望了一回,又四肢著地向山上爬來。云健心中暗驚,幾日之內,不想又身歷險境,這回會不會像上次一般有驚無險了,只有老天可知。此山山陰處皆是溫泉所經之地,一株樹木也無,何況狗熊會爬樹。只有越過山去,山陽之處方是密林,只怕還好躲藏。云健趕緊伏身低頭,爬出淺池,匆匆套上衣裳,彎腰向山上爬去。那狗熊雖身受重傷,但爬的甚快,云健只覺那呼哧呼哧的喘氣之聲越來越近,回頭一看,只見那只狗熊果然已攀了上來,顯然已是看見了他,目露兇光,喘息聲更是粗重,已改走為奔,直向云健而來。
云健也加快腳步,將將爬到峰頂,心中暗叫一聲“苦也”,只見前方一個小小山崖,壁立而上,也只丈余,但崖頂有水滲出,將崖面沖得光滑無比,如一面石鏡相似,絕對無法攀上,無可奈何之下,轉過身來,那狗熊也已追到離他不足一丈之處,人立起來,站在原地,向云健上下打量,似乎在考量眼前這個喘氣的活物可食與否。云健眼望它棕色的小眼中兇光漸盛,大嘴旁口水流下,拖出一道閃亮的銀絲,邁步向他而來。雖曾聽說熊羆不食死物,裝死或可逃過一劫,但此熊顯是激斗過后,精疲力竭之時未必便如此挑剔,死的說不定也得先吃兩口墊墊肚子再說。云健不敢干冒奇險,倒地裝死,將自己完全置于熊口之下,便從懷中摸出匕首,此時此地,也只好同它拼上一拼。
性命攸關之際,那狗熊卻在云健身前幾尺處停住了腳步,小眼中兇光斂去,似有誠惶誠恐之意,掉轉身子,向山下疾奔而去。
云健不知為何有此變故,眼角余光中白影一閃,向身邊望去,正是清寧,白衣如雪,俏生生立于崖畔,見云健看她,沖他綻開了一個微笑,縱身躍上崖頂,疾風吹得她衣袂翻飛,長發亂舞,如一個山之精靈,將欲乘風而去。
日已西沉,天空邊余暉散盡,霞光隱沒,暮藹沉沉,四周的一切陷入一片朦朧之中。
云健見清寧居然驚走了狗熊,再次讓他劫后余生,心中又驚又喜,仰首揚聲叫道:“清寧姑娘,你好。”多天來心中那一縷莫可名狀的失落之感在見到清寧的那一剎突然煙消云散。
清寧低聲呢喃道:“你好,你好。”忽然從崖頂飄落,揚起衣袖,舞動起來,忽如蒼鷹矯健凌空,忽如蝴蝶翩躚靈動,一會兒又效蜻蜓點水,在池面上蕩起漣渏陣陣,舞了一會兒,對云健回眸一笑,拉起他的手,向山下行去。
云健雖不知她將帶自己去往何處,但握著她一只溫軟柔膩的小手,卻覺得心神安定,當下也不抗拒,快步隨清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