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儲光羲猛虎詞

寒亦不憂雪，饑亦不食人。人肉豈不甘，所惡傷明神。

太室為我宅，孟門為我鄰。百獸為我膳，五龍為我賓。

蒙馬一何威，浮江一以仁。彩章耀朝日，爪牙雄武臣。

高云逐氣浮，厚地隨聲震。君能賈馀勇，日夕長相親。

云健弄巧成拙，猜她是從沒吃過，眼看那少女臉露怒意，嘴角邊剛蹭上了一道黑灰，稍顯滑稽，卻已無心取笑，擔心她一怒之下，真把自己給吃了，于是小心翼翼將拿起另一條魚，撕掉焦皮，露出里面雪白鮮香的魚肉，撕下一條，放入自己口中，又慢慢剔出魚刺扔掉，伸長手臂，遞給那少女，示意少女如此辦理。

那個少女看了，明白自己似乎冤枉了云健，遲疑著接過烤魚，如法炮治，魚肉入口鮮香，果然美味，不禁笑生雙靨。

轉眼間一條魚吃了個精光。少女看向云健，拍拍自己的肚子，神態嬌憨，意思是自己吃飽了。云健對她微微一笑，心想，你吃了烤魚，看來一時半會不會吃自己了吧。

此時看來，這個少女雖有些怪，卻不像是有想吃他的意思。云健稍稍放下心來，肚子里又是一陣“咕嚕嚕”響，想起自己從昨天下午到現在一點東西也未下肚，于是又拿起一條魚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看著那個少女立在那邊，瞬也不瞬的看著自己，不知她在打什么主意。

云健一條魚將將吃完，看那少女白玉一般的臉頰上透著紅暈，黑寶石般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云健，朝陽照耀之下，如嬌花初綻，說不出的美麗可愛，只是嘴角邊的黑灰被被她弄得花糊糊一片，像長了胡須，甚是有趣，不禁又對她微微一笑。那少女也回以一笑。

云健見她態度和善，心中懼意漸消，微笑問道：“在下云健，無意誤闖此地，敢問姑娘尊姓大名，此是何處？”

那少女搖搖頭，像是不懂。

云健又問道：“我是想問你這里是什么地方？你叫什么名字？還有沒有別的人？”其實他最想問的是你到底是人是妖，可惜這話卻不能宣之于口。

少女歪著頭想了一會，又搖了搖頭，卻不回答，依舊只是看著云健。

云健又問道：“我叫云健，健康的健，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在這里嗎？”說著，用樹枝在地上寫了云健二字，指給她看。

那少女眼睛一亮，低聲重復：“云健，云健。”這是她第一次說話，聲音嬌柔悅耳，卻有些生硬。云健聽她出聲，不免又將擔心放下了一些。

見那少女眼若秋水凝波，眉如遠山含翠，瑤鼻櫻唇，直是一個絕色佳人，不知為何獨自生活在這片渺無人煙，山野蠻荒之處，此處景色雖佳，卻野獸眾多，她如果真是獨自一人，非妖即怪。見她腕上還掛著那個荷包，微微晃動，云健心想，這個荷包給了她倒無所謂，需得先離了此地。所謂禮多人不怪，當下雙手一揖，道：“姑娘，你我相識一場，也算有緣，這個荷包就送了與你，他日有緣再見，我先告辭了。”說罷，轉身就走，這次走的極慢，走幾步，回頭望去，見那少女呆呆立在原地，目光追隨著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又從袖中抽出一只碧綠晶瑩的笛子，似竹非竹，似玉非玉，陽光下綠光熒熒，橫在唇邊，吹了起來，曲調婉轉悠揚，如風過山林，流水琤琮。昨日見過的那只小鳥不知又從何處飛來，在少女頭上盤旋飛舞，啾啾和鳴，遠遠的又有許多鳥雀振翅飛來，隨著笛聲飛舞。

藍天白云，碧水青山，佳人如玉，仙樂繚繞，遙想天仙寶境也莫過于此，云健真有悲喜難定之感，這番遭遇真是奇怪之極，實是不知該不該靜下心來，好好的欣賞此等美景佳音。又走了幾步，只覺笛音中一股魅惑之意，令人心兢搖蕩，似有所感，忍不住便想奔回那少女身邊，從此緊隨裙下，再也不離開半步，心中一凜，穩住心神，邁開大步，快步而行，向潭邊一座小山坡上爬去，笛聲悠揚，四野回響，繚繞空谷。

山中無路，云健披荊斬棘，剛爬上一小半，身后似有呼嚕呼嚕的呼吸之聲相隨而至，一陣腥氣傳來，后背一緊，身上寒毛根根倒豎，急轉頭一看，一個大大的王字就在眼前不到兩丈之處，一雙虎眼射出凜凜兇光。此處荒無人煙，粗大的樹木極多，云健來不及思想，急忙又爬上旁邊一棵大樹，抱緊樹干，探首下望，見那老虎額間王字威風凜凜，身姿威武雄健，昨天將云健叼來此地的，正是此山君。

老虎在樹下縱躍了幾下，似想竄上樹來，卻又不能，便將前爪搭在樹上，一雙虎眼緊盯著樹上的云健，嗚嗚低鳴。老虎即上不了樹，云健自也不會下去，心想，也只好與它耗上了，看誰能耗得過誰，若想吃我，卻也不易。一人一虎，一上一下，互相對峙起來。遠處的笛聲不知何時已停了。

那老虎在樹下仰首望了一會，放下前爪，舒展了一下腰身，仰天長嘯，聲震山林，撲喇喇一陣響動，飛鳥走獸紛紛遠避。稍停，遠處山谷間也傳來一聲虎嘯，遙遙相和。

綠樹叢中白影一閃，老虎旁邊多了一個人，正是那少女，她如鬼似魅，倏然而至，一手撫在猛虎背上，抬頭看著樹上的云健。云健臉上變色，心中發緊，雖然此女似妖非人，卻也不忍她葬身虎腹，正想出聲提醒她快跑，卻見那老虎張開虎口，露出虎牙，伸出虎舌，朝少女裙角下的一雙玉足而去。云健心道，為時晚矣，不禁閉上眼睛，不忍再瞧。

好半晌，身畔并未傳來預期的響動，卻只聽見少女的低低輕笑。

小心翼翼睜開眼，老虎已經蹲伏在少女腳下，嗓子眼里發出愜意的呼嚕聲，高揚著頭，享受的微閉著雙目，少女的一只雪白的小手正在它的大頭上輕撫，一位絕色佳人，一只斑斕猛虎，旁邊幾株野花嬌紅似火，在滿眼蒼翠之中構成了一副十分詭異卻又絕美的畫面，云健十分想將此情此景落于筆端，卻苦于身在樹上，無紙無筆，下又有猛虎妖女，只好望虎興嘆，在腦中細細描摹，如果此次能逃得性命，定會畫上一幅，名為仙子馴獸圖。

片刻后，樹下那一人一虎又齊齊上望，看云健正俯下頭看著他們，少女忽然縱身而起，身若飄絮，扶搖而上，落于云健身側樹枝之上，隨著樹枝的晃動上下起伏，口中輕輕叫道：“云健，云健。”

如今前有妖魅，下有猛虎，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云健無可奈何之下，對少女展顏一笑。

那少女見他微笑，眼中突然流下淚來，淚水順著面頰滑落，將腮畔還未擦掉的黑灰沖得一道一道，更加滑稽有趣，只是眼中蓄著一汪淚水，顯得甚是可憐。她居然會哭，云健說什么也沒想到，心中詫異之極，不知她為何哭泣，難道自己這一笑有如此猙獰，居然將她嚇得哭了起來？不會吧，自己在脂粉叢中一向是無往而不利，如何會這樣？看她哭得如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心中憐意頓生，溫言道：“你怎么了，傷心什么？”

她其實好久沒有哭過了。隨著歲月的流逝，親人的離去，哭泣這項技藝早已深埋在兒時的記憶里。山間的歲月是那么的漫長，漫長到她已不記得渡過了多少個春夏秋冬。或許是這么多年來再一次看到同類，又或許是云健的灑脫的氣質，溫和的表情，雖然看起來似乎很怕她，卻又用春水一般清透的眼睛看著她的時候，就已經勾起了她這么多年的孤寂。那目光像羽毛輕輕柔柔地拂過她的眼睛，拂在她的心上，當云健燦若朝陽的微笑在唇畔綻放時，她的淚水在沉寂了許多年以后，就那么容易的又流淌出來，洇濕了面頰。

云健心里也明白這個少女不見得便是妖怪，也曾讀過一些劍仙神俠一類的話本，這個少女說不定便是個隱居海外的地仙之類。

見她淚落成行，伸出衣袖，給她抹了抹臉，笑道：“你別哭了，莫非你真是妖怪，是嫌我的肉酸？還是嫌我的肉少，別看我瘦，還是有些肉的，也不見得就酸，如果你真想吃，不如先嘗嘗好了，也不用哭嘛。”說完，微笑著看向少女，心中暗想，也不知這一招以退為進管不管用，別適得其反，她真的來嘗上一嘗，那可悔之晚矣。

少女撲哧一笑，收淚道：“我---不是、妖怪，我、是、清寧，不愛吃肉。”話語斷續，腮邊猶掛著兩滴淚珠，晶瑩閃亮。

云健心道，你不愛吃肉，那是最好，聽她說出名字，笑著拉起她的手道：“你叫清寧，好名字，清心而明志，寧靜以致遠。”話音剛落，少女婉轉一笑，拉著他的手，帶著他向下一縱，正落于猛虎背上，老虎馱著兩人抬腳便走。云健的心又懸了起來，目不敢稍瞬，身不敢稍動，不知這位清寧姑娘如何能與如此猛獸相得甚歡。那只山大王這次倒是不緊不慢，馱著兩人似乎渾不費力，兩只肉乎乎的大腳爪落地無聲，慢慢向山下走去，踱到云水潭邊，蹲伏在地。清寧拉著云健躍下地來，也不說話，只是睜著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看著云健。

那老虎一轉眼看見了那條被清寧扔掉的烤魚，踱過去用鼻子嗅了嗅。估計是聞起來還不錯，它竟然屁股一歪，伏在地上，用爪子牢牢按住烤魚，細細品嘗起來。

一會兒功夫，烤魚已被老虎吞入肚內，只余一條脊骨。老虎慢吞吞站起身，嗓子眼里發出滿意的呼嚕聲，向云健和清寧走來，在清寧腿上蹭了幾下，立在一旁，仰天長嘯，四野回響。

潭水另一邊也轉來幾聲虎嘯，幾個身影漸漸走近，一只大虎，比這只體型略小，是一只雌虎，兩只小虎崽，毛絨絨，圓滾滾，互相追逐打鬧，向這邊而來。

云健見了，心中暗暗嘆氣，如今一虎猶在，三虎又來。

三只老虎從潭水中游了過來，到了岸上，全身用力猛搖，將水珠搖落，那只大虎沖清寧“嗚嗚”兩聲，站在了雄虎旁邊。兩只小虎則非常興奮，沖著清寧就撲了過來，將清寧撲倒在地，像兩只小狗一樣，在清寧臉上手上狂舔一通，舔得清寧嬌笑連連，一人二虎很快玩在了一處，在草地上翻翻滾滾，不亦樂乎。

兩只大虎互相依偎著伏在地上，看著他們玩耍。云健坐在樹上高處，左看右看，怎么瞧怎么覺得兩只大虎像是用一種寵溺的目光看著草地上那幾個，瞥都不瞥他一眼。云健此時又已上樹，他左思右想，只覺還是樹上穩妥一些，與四只老虎共處，那是從所未有，也是從來不敢。

一人二虎玩了一會，似有些累了，一齊肚腹朝上仰臥于地。

雌虎走過去，朝小虎崽低吼，兩只小虎崽骨碌一下翻過身來，走到母親身邊。清寧也坐起身來，一番運動之后，桃腮微赤，嬌喘細細。

雄虎卻將那個大魚刺叼了起來，走到云健所在樹下，仰頭朝向云健，嗚嗚而鳴。

云健不明所以，看向清寧，清寧笑了笑，指指魚刺，比出一個烤魚的形狀，慢慢說道：“這個，好吃，還要。”再指指那三只，意思是給那三只也來點。

原來如此，他們不是想吃他，而是抓了他來當奴仆，如此機遇可真是千載難遇，萬年難逢，放眼天下，只怕也只他一人有此運氣。即然沒了性命之憂，這心倒是放下了，即來之，則安之，古人之言頗為有理，只是這幾只老虎不喜生肉，倒愛熟食，難道是受過教化的？云健心想著，指指那兩只大老虎，苦笑著對清寧道：“你先讓它們走遠點，我實在有點不大習慣有老虎立在身邊。”

兩只大虎依言走至四丈開外，停住腳步。兩只小虎依偎在清寧身旁。一人四虎十只眼睛目光灼灼，充滿期待的眼神全部放在云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