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最無法預見的是遇見。
在云都云心草莓園塑料大棚內,我又遇見了她。
曼蕓頭戴黑色漁夫帽,身穿橘黃長袖T恤、藍色牛仔褲,足蹬運動鞋,她穿梭在排水溝,活像一只野生猴子。
她體形消瘦,背影綽約,正彎著腰,提著紅色方形小筐,嫻熟地摘那些紅紅的精靈。
她用拇指與食指掐斷果柄,把那些紅草莓輕放在小筐里。
我拍拍她的后背。
她一激靈,“哎呀,是你啊,嚇了我一大跳!”
“嘿,別來無恙。”
她靈動的雙眸閃爍天真。
我竟然感到某種莫名的快感。
“咱們這是咋了?在哪都能碰見。”我說。
“巧了。”她莞爾一笑。
“孽緣啊。”“哈呀,冤孽。”她拍拍我的胳膊。
她苗條的身板在我面前晃動,真是迷醉了。
我說:“這草莓棚還挺大的。”
“是我爸媽租的,我媽種植,我偶爾過來幫忙賣。”
“我怎么發現你一會兒明朗,一會兒陰暗啊。”我皺皺眉頭。
“你還別說,我都快不認識我自己了。”
“我認識就行。”我勾勾她鼻子。
“我是三歲小孩嗎,少勾我。”她說話的時候一臉天真,彌漫一種脫俗的氣息。她表露出來的清澈,以及靈魂深處所散發的魅力,竟讓我有些觸動。
“你咋摘了些歪瓜裂棗啊?”說著曼蕓挑選了二十多顆鮮嫩的小草莓放在我筐里。
她突然又遞給我一顆心形草莓,眼神閃過一絲調皮。
我仿佛捧著草莓味人參果,輕輕放入自己筐中。
曼蕓輕盈地躍入草莓畦間,繼續與那些紅精靈嬉戲。
她轉頭向我做了個鬼臉,我竟有些被擊中的感覺。
一位中年婦女向我快速走來,滿臉堆笑道:“俺們家的草莓好哇?雄峰授粉,自然成熟,汁水香甜,滿口生津,實心心的,酸酸甜甜,保你心服口服。”
我逢場作戲般點點頭。
“種草莓像料娃,很纏手呢,不能有一絲疏忽。一月份,晚上冷,得摸黑到大棚給草莓‘加點溫’。有時天氣炎熱,太陽一曬,棚內溫度往上漲,高達四十來度,又得給它‘降降溫’……”她津津有味地說。
只聽得外面傳來一個老婦的聲音——“她們就是詐騙,還是我家的草莓品質好,她們的太糟。”
那婦女趕緊走出去,與老婦理論,“我們的草莓完全沒問題,你就是嫉妒,嫉妒我們搶了你的生意!”
曼蕓拉我至另一個草莓棚,她自言自語:“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嫉妒更可怕的事情了!”
“你們的棚子還真不少。”我一邊咬著草莓,一邊說。
“我最近在想怎么暴富,你知道有啥捷徑嗎?我的夢該如何實現、如何圓呢?”曼蕓兩眼發光。
“打劫啊。”我說。
“你開玩笑嗎?”她撩了撩飄逸的長發。
“我爸說,人的格局大了,自然就來錢了。”
“我自己感覺還有點格局,可我窮得叮當響,都喝不起酸奶了,開始喝西北風啦。”她吐吐舌頭。
“那我請你喝點東南風。”我說。
緣分就是這樣,總有一種魔力讓落寞的兩人摩擦出火花。
封閉之心如冰封之河,慢慢解凍。
和她一樣,我心中也隱藏過很多秘密,很多心事。我現在內心深處有著前所未有的驅動力,讓我開始化解以前的恩怨。
“為什么人總是對陌生人友好,而對自己人苛刻?為什么和親密的人制造隔閡,而喜歡和陌生人說心里話?”
我總算是想通了——“陌生的人哪有那么多恩恩怨怨?陌生的人不陌生了,也便有了恩,有了怨……”
我和曼蕓漸漸熟絡起來。
本以為她無非是我生命里的一個路人甲,萬萬沒想到我越來越不能離開她。
在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對我來說,能短暫心情復蘇,已是很大的造化了。
不知什么時候我已變得喜怒無常,走運的時候不怎么高興,倒霉的時候便幾乎要抓狂。最近幾天,被學校里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無聊透了的事情搞得暈頭轉向,膩煩,惡心。
我也奇怪,中學怪得要命,到了大學,居然叛逆到了極點。
我甚至想退學,對我來說,文憑就是個敲門磚。
真正傻的人,是糾結于一紙文憑的人。
我心里時常駐扎的一個惡魔,當一粒愛火進入,那鬼魅隨即幻化為愛的天使。
命運把夢蠶食鯨吞。愛,讓我的命運翻轉。
她點燃我夢里那團火,不熄,不息……
我的心中盛開一朵火焰。
不容樂觀的我竟變得樂觀起來。我仿佛置身于一種奇異的境地。
有些人總是相見恨晚,但會在人生艱難的時刻因緣際會恰如其分地到來。
不得不說,從她不經意闖入我生活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竟然發生了某種意義上的變化。
不知道她能不能將我徹底救贖?我當然期待那種可能性的存在。
我最起碼已經打消了輟學的念頭,決意咬著牙拿上畢業證。這不,我已經不咋曠課了。
曼蕓小我一屆,也在中文系。
她和中國許多女生一樣,都是愛《紅樓》勝過愛《三國》。
她癡迷《紅樓夢》,常被寶黛的凄美愛情感動得一塌糊涂。她說她最喜歡里面的妙玉。
我們常互通有無,從小眾文學到雞毛蒜皮的生活瑣碎,幾乎無話不談。
她經常講一些無聊透頂的冷笑話給我聽,我混沌的內心竟也澄澈了不少。
她洋溢著世間難有的純真,讓人心里踏實。唯一不踏實的,是她常常不切實際想一夜暴富。
每當她正兒八經向我闡述的時候,我總是笑而不語。
可她的熱望一天比一天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