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走出去十幾步,身后傳來常書蘭怯生生的聲音:“陳力,等一下……我也去。”
她拍打幾下身上的塵土,整理一下凌亂的發(fā)辮,快步追上來:“我陪你,一起去上墳。”
來到陳力身邊,她突然拘謹(jǐn)起來。
她的兩只小手,捏著破棉襖的衣襟,使勁往下拉著,似乎想要撫平那些可憐的補(bǔ)丁和褶皺,整個人就十分的慌亂。
陳力低頭,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絲兒柔順,略帶一點自然卷,脖子很細(xì),很長,也很白凈,泛著一層淡淡的紅暈。
他沉默了一會兒:“走吧。”
上一輩子,清貧、內(nèi)向而自卑的陳力,兇巴巴的瞪了常書蘭一眼,一聲不吭的拒絕了她的請求。
如今想來,依稀間,那個默默轉(zhuǎn)身,慢慢走下山坡的少女,腳步有些踉蹌,好像哭了……
“書蘭,你來這邊山上干什么?”陳力突然問道。
“我來拾柴火,”常書蘭很緊張,小心翼翼的說道,“另外,另外……我看見你來這邊了。”
陳力停下腳步,再看一眼她:“你是專門來找我的?”
常書蘭沒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白皙而靈秀的臉蛋,刷的一下就紅了。
甚至,就連她的兩只耳朵,也瞬間變成了粉紅。
陳力明白了。
他終于知道,當(dāng)初,被自己兇巴巴瞪了一眼后,她默默轉(zhuǎn)身,獨自下山時,為什么會那么傷心,如今想來,他何嘗不是一個小魂淡。
陳力沉默著,繼續(xù)向山坡走去。
走出去十幾步,他一回頭,發(fā)現(xiàn)常書蘭還站在原地,怔怔的望著他。
她輕輕咬著嘴唇,眼角亮晶晶的,流淚了。
“跟上啊,發(fā)什么呆,”陳力大聲說道,“我是傷病員,難不成要背著你上山?”
話一出口,陳力覺得有點輕佻,可能不太妥當(dāng)。
可是,正在傷心的常書蘭,聽了他的話,卻一下子就高興了。
她‘哎’了一聲,低著頭,邁著細(xì)碎的腳步,快步跟了上來,整個人看上去,充滿了生機(jī)與活力。
果然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傻丫頭。
紅頭繩,羊角辮。
打了補(bǔ)丁的碎花紅棉襖、藍(lán)布褲子,破舊而干凈的棉鞋,靈秀的臉上,猶帶一抹嬰兒肥,看得人有些心疼……
陳力側(cè)頭,突然問一句:“常書蘭,你是不是喜歡我?”
常書蘭的身子,猛的繃直了。
她飛快看一眼陳力,睫毛輕垂,兩只手捏住棉襖的下擺,使勁擰著,拉著,沉默了兩三個呼吸后,這才抬起了頭。
“嗯。”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但很堅決:“陳力,我喜歡你。”
陳力笑了。
他指著常書蘭的臉蛋,溫和笑道:“既然喜歡我,那就把臉上的眼淚鼻涕擦掉啊。”
“我可不喜歡一個愛哭鼻子的姑娘。”
“你看你,又是眼淚,又是鼻涕,這么好看的一張臉,都糊成什么樣子了,花臉貓啊?”
常書蘭破涕為笑,趕緊轉(zhuǎn)身,勾著頭,用手背使勁擦了幾下臉,看樣子羞得不行了。
陳力伸手,幫她摘掉發(fā)辮上的草葉,拍去她棉襖棉褲上的塵土:“走吧,先去上墳。”
常書蘭使勁點頭:“嗯!”
二人一前一后,來到陳力父母的墳前。
因為家里太窮,沒有紙錢,也沒有什么祭品,所謂的上墳,無非就是跪下磕幾個頭,默默發(fā)一會兒呆。
陳力在附近抓了兩把土,添在父母墳堆上,他的心情沉重而復(fù)雜。
常書蘭學(xué)著陳力的樣子,既磕了頭,也抓了兩把土,小心翼翼的添在了墳堆上。
她默默坐在陳力的身側(cè),生怕打擾他。
上一輩子……算了,人都重生回來了,老想那些過往之事,其實沒什么意思。
“我爸去世早,他的模樣,我都有些不記得了。”
陳力一屁股坐下來,低聲說道:“不過,我媽的樣子,我記得很死,她很賢惠,說話很輕,就是命不好,病了好幾年,臨走前,人都瘦成了一把柴火。”
“我媽去世時,我十五歲,我抱著她,給她換衣服,好輕啊,應(yīng)該還不到三四十斤。”
他仰著臉,看著空落落的天,眼底有淚光在閃爍,卻終究沒有哭出來。
“書蘭,你還記得你爸爸的樣子嗎?”
“嗯,記得。”
“你爸爸是個好人。”
“嗯。”
“你爸爸的醫(yī)術(shù)好,心地善良,村里人得了病,就算大半夜找上門,他從來都不會拒絕;大家都窮,好多藥,都是你爸爸上山自己采的,免費送。”
“是啊,我爸爸說過,醫(yī)者仁心,才是人世間最好的醫(yī)術(shù)。”
“我媽生病幾年,白吃了你家好多草藥……”
“……”
一個草鞋少年,一個紅棉襖少女,坐在向陽山坡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瑣碎而平淡。
陽光依舊冷冽,卻不再蒼白。
不遠(yuǎn)處的田埂下,堆積著一楞一楞的雪,估計等到春暖花開時,才能完全消融。
一群鴿子飛過頭頂,落在對面山坳間的雪地上,‘咕咕咕’的鳴叫著,應(yīng)該在吃草籽。
常書蘭的心緒漸安,不再驚懼,就是還很害羞,每次與陳力的目光對視,她都會慌亂避開。
陳力的心境,寧靜而通透。
怪不得人都說,就算一個人活到很老很老,他的心底間,終究藏著一顆少年郎的心。
摸爬滾打幾十年,陳力認(rèn)為,自己的心境,早已古井無波,就算遇到所謂的生死大事,應(yīng)該都能坦然面對。
可是,身邊的少女。
一下子就闖進(jìn)了他的心間,宛如那平靜的湖面上,落入一瓣花葉,泛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書蘭,你喜歡我什么?”
陳力轉(zhuǎn)頭看著少女,坦然而認(rèn)真的說道:“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窮得叮當(dāng)響,翻過年,我每天才能掙8分工,養(yǎng)活不了老婆孩子。”
常書蘭勾著頭,低聲說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反正就是喜歡你……”
陳力再問:“有多喜歡?”
常書蘭低聲說道:“很。”
陳力微微點頭,心下做了一個決斷。
他站起身來,極目遠(yuǎn)眺,深吸一口氣,憋了好幾個呼吸,方才緩緩?fù)鲁觯骸皶m,其實,我也喜歡你。”
少女沒敢抬頭,她的身子,卻明顯的顫動了一下。
陳力繼續(xù)說道:“只要你愿意,我會娶你;不過,眼下還不行,我太窮了,養(yǎng)活不了你。”
翻過年,就到1979年了。
很多事情,都會發(fā)生變化,憑著他多出來的幾十年經(jīng)歷,改變世界有難度,可是,讓自己的小日子過得舒心一些,應(yīng)該沒問題吧?
這種爛包日子,總該有個頭吧?
當(dāng)然,他也沒有把話說滿,拍胸脯,打包票,給人一大堆不切合實際的許諾,從來不是他的性格……
常書蘭抬頭,羞澀而堅決的說道:“愿意。”
“陳力,我愿意嫁給你,”她補(bǔ)充一句,“就算吃再多的苦,我也不怕!”
陳力點頭,很認(rèn)真的說道:“既然你愿意,為什么還不抓幾把雪,幫我把臉上的血污擦洗干凈?”
常書蘭一愣,羞得不行,一聲不吭的起身,快步跑向不遠(yuǎn)處的一道田埂。
山坡上,少女的紅棉襖,真好看。
她身材高挑,走路的時候,一蹦一跳的,宛如一只啃食野蘋的麋鹿,善良、健康而喜悅……
……
陳力仰頭,半瞇著眼,看著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天空,嘀咕一句:“再過一兩天,應(yīng)該又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