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性,我推開“浮生”的大門。
我走到角落里,要了一整瓶Cointreau,將自己的身體重重扔進沙發里。
小馬將酒送過來,細心得替我加上冰塊,倒了一大杯。
我幾乎是搶過酒杯,一口飲盡,當酒精融進我的血液,我才覺得深入骨髓的寒氣,慢慢被逼出體內。
我又活過來了。
我靜靜坐在角落里,細碎的音樂聲輕輕搖曳。
“I can't help myself,I've got to see you again……”
“Late in the night when I'm all alone,And I look at the clock,And I know you are not home……”
Norah .Jones淺唱低吟,夢游一般的聲音,吐出一句句寂寞的歌詞,句句都仿佛唱著我的心聲。
我低著頭,捧著酒杯,淪陷在宏大的孤單中。
夜越來越深,浮生”的客人都散盡,只剩下老板仍舊安靜得坐在我對面的角落里翻一本書。
明明早上,還信誓旦旦,重新振作起來。
可是晚上,整個人的情緒又降到谷底,差點歇斯底里得嚎啕大哭。
我只能安慰自己,情緒朝夕驟變,也是離婚后遺癥的一種。
正想好好收拾自己的情緒,小馬走過來:“江小姐,我們快打烊了……”
我愣了一下:“要打烊了嗎?可我酒還沒喝完!”
“小馬,如果江小姐愿意,可以再多坐一會兒,我書沒看完,還不急著走!我來關店就好了!”老板走過來,手上還捏著那本他看了一整晚的書。
我如釋重負,忙不迭地說:“好好好,我再坐一會兒!”
這寂寞的長夜,似乎沒有盡頭,能夠在溫暖的小店里多賴一會兒是一會兒。
小馬笑嘻嘻說:“寂寞的人都不想回家!”然后哼著歌自顧自下樓。
同是天下寂寞人?我忍不住抬起頭看向老板,沒想到他的目光也正停留在我的臉上。
我的心莫名其妙慌亂起來,趕緊抓起桌上的酒杯,猛喝了一口。
老板仿佛看出我的窘迫,走到他的專屬角落里坐下,繼續埋首書中。
我松口氣。
偌大的“浮生”,只剩下我同老板倆個人各自占據二樓一角。
細碎的音樂,已經溶入空氣。
我感激老板沒有無情得將我趕出“浮生”,讓我們倆個寂寞的人可以相互陪伴。
霎那間,我竟然對他產生了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惜之情。
我忍不住舉起酒杯,打破沉默:“老板,要不要一起喝杯酒?”
說完,我便后悔了,我怕這高傲內向的老板,會對我說:抱歉,我不負責陪客人喝酒!
果然,他抬起頭,詫異地看著我。
然后他說:“江小姐,喝太多酒很傷身體的,特別是在這么冷的夜晚,酒里還加這么多冰塊!”
我窘極了,他用更委婉的方式拒絕了我。
我低下頭。
誰知,他卻站起來,走到我對面:“我請你喝一杯,如何?”
我抬起頭:“你請我?”
他微微一笑,點點頭:“等我一下!”
他將手中的書,放在沙發上,然后快步走下樓。
我聽到他走到吧臺處,然后打開柜子,在找東西。
我好奇地拿起沙發上那本書——《高爾夫球場疑云》。
我擁有全套阿加莎.克里斯蒂,對她筆下的每個人物都熟悉得如同老友。
我又對老板增加了幾分好感。
這沉默的男人,喜歡讀偵探小說,也許沒有看起來那樣沉悶乏味。
“酒來了!”老板坐下來,將一整套東西放在桌上。
我好奇得盯著他,他將用來煮茶的玻璃壺,放在點燃的燭火架上,然后在玻璃壺中倒上清水,又將一只小小的青花瓷瓶放在水中。
“天寒地凍的時候,喝一壺溫熱的米酒,最暖身子!”老板說:“整個冬天,我都等客人走了,喝上兩杯!”
我點點頭:“有時候,不喝點酒,真不知道長夜漫漫,如何熬過去!”
他點點頭表示同意:“江小姐,我——”
“我叫江紹宜!”我伸出手:“大家都叫我紹宜!”
老板也笑著伸出手:“孫晉洲,朋友都叫我晉州。”
“我光顧浮生四年有余,今日終于得知老板大名,實在三生有幸啊!”我故意開玩笑說。
“你光顧浮生四年有余,今日我終于得知小姐芳名,也實在不易啊!”他居然也不示弱。
我們相識而笑,氣氛就這樣變得輕松起來。
我忽然很高興,在這個寂寞的夜里,有人能夠和我輕松得說幾句話。
“你在看《高爾夫球場疑云》?”我故意明知故問,找話題。
“我是阿加莎的忠實讀者!”孫晉洲說:“我收集了全套她的著作。”
“我也是!”我立即展開話題:“夜深人靜,無心睡眠時,看偵探小說最易打發時間!”
“這種小說吊人胃口,一拿起來就放不下。我每次非要與作者比智商高低,看自己能不能在謎底揭開前,找出元兇,洞察一切。”孫晉州笑著替我斟一杯熱的米酒。
我端起來,酒杯微燙,那熱度自掌心專遞到心里,果然比握住一杯涼沁沁Cointreau舒適許多。
我趕忙呷了一大口——溫熱的、帶著淡淡清香的米酒,順著喉頭溫柔的滑下,滿口清甜,又略微有一點回酸。
我接著說:“不過,阿加莎的小說,還是略微顯得瑣碎,有時候結構沒有那樣緊密,有好幾本,甚至有點拖沓,且不夠刺激。”
“柯南道爾在這方面要強一些!”孫晉州說:“但可惜,每一本情節都爛熟于心。偵探小說最忌諱知道結果,再看就覺得索然無味了。”
“你可以嘗試看日本偵探小說,我個人覺得還不錯!”我積極建議。
“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東野圭吾……我都看過不少。”孫晉州說:“我是地道的偵探小說迷!”
“我也是!”找到同好,我的話匣子也打開了:“前幾年,我甚至熱衷看《名偵探柯南》。”
“《少年金田一事件簿》我也沒放過。”孫晉州也明顯激動了。
“除了小說,看推理電影和電視劇也是很過癮的事情。”我說。
“特別是,關了燈,一個人,看到汗毛豎起來!”孫晉州接著說。
我簡直遇到知音,搶過話:“所有煩惱全在九霄云外,整個人沉浸劇情,不能自拔。”
“有時候,天怎么亮起來,都不知道。”孫晉州果然是同道中人。
“不過,一些歐美的推理小說也不錯,比如《希臘棺材之謎!》”我說。
“《三口棺材》也不錯!”孫晉州說:“是最好看的密室殺人案!”
我們倆都有些激動,幾乎把看過的所有推理小說的作者和作品,都拿出來討論了一番。
然后孫晉州進入另一個話題:“你喜歡倪匡嗎?”
“當然!但是只喜歡衛斯理系列!”我說:“他其他的作品我不太敢興趣。”
“我也是!”
“你最喜歡那一個故事?”我問。
“《老貓》《大廈》《極刑》……”孫晉州說了一串我喜歡的短篇。
“我最愛讀他小說的開頭,充滿懸念,很吸引人。”我差點口沫四濺,忽然間所有不愉快都忘記了。
“他想象力非常人所能及,他甚至能想出,萬里長城,是外星人為宇宙飛船修的引航標!”孫晉州一邊替我斟酒一邊說。
“我大學時候最喜歡看衛斯理,吃飯、走路、上課、睡覺都在看。半夜里總覺得有股寒氣自背心升起。”我想起大學那段瘋狂沉迷倪匡的日子。
“我也是,為此,好幾門功課都差點掛掉!”孫晉州幾乎沒跳起來:“來來來,喝一杯,為我們驚人相似的經歷!”
我們舉杯相碰,有一霎那,我覺得世態安康,一切都那么平靜祥和。
“大學時光,令人留戀!”孫晉州說:“彼時還不知道人間疾苦,更不知道寂寞為何物,成天埋首書中,要么與同伴嬉鬧,連睡覺都七八人擠在一間屋里。不知多熱鬧!”
“是啊,漸漸長大,過了三十,總覺得有一頭叫做時間的怪獸在身后追著你,你不拼命往前跑,它便會一口吞沒你,讓你瞬間成為白發老嫗!于是,努力工作似乎成為生活中唯一的目標,有時候連看自己的興趣愛好都得犧牲。”我忍不住唏噓。
“對,三十以后,總覺得時間不多,嘗試讓生命變得更有寬度。但是我們往往認為在工作上做出成績,獲得認同感,就能實現人生的價值。卻反而錯過許多人生真正有意義的東西。”
我忍不住連連點頭:“有時候,工作會令你迷失自己,讓你不知道什么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
孫晉州說:“所以現在,我停下工作,嘗試體會生活中更多微妙的感受。”
我苦笑:“我就沒這個福氣,我明天便得找工作,否則連生存都有問題。”
“那你就學會享受工作!”孫晉州說。
“也只得如此!”我攤開手:“人類的一切情感問題,在生存危機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
“來再喝一杯,這種酒很清淡,就算多貪幾杯,都沒關系!”孫晉州又替我將酒添滿。
我們一邊喝酒,一邊繼續之前的話題。
沒想到,我同孫晉州這樣投契,那樣多相同愛好,單挑其中一樣嗜好,便可聊足一整晚。
我從未想到,自己居然可以這么多話!
我更沒想到,這沉默寡言的孫晉州,居然如此妙語連珠,見識深廣,愛好龐雜。
我們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仿佛有一肚子話,放了幾十年,就等著今日說給對方聽。
結果,我們一共喝了5壺米酒,直到天際發白,才各自搖搖晃晃,醉意朦朧得回家。
打開房門,點亮燈,再看見這些靜默的家具,我居然沒有任何感覺了。
看到松軟的大床,我像看到救星一般,猛撲上去。
根本不及多想,便睡死過去。
有時候,人胡思亂想、傷春悲秋、自憐自哀,完全是因為太閑,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這年頭,除了總統,誰還能比廣告人更忙?
況且我比誰都需要一份工作來維持生計。
可是年末,是最難找工作的時候。
要找一份薪水和職務都好的工作,大概要等到明年了。
果然,當珊珊考到理想的托兒所,子晴也到本市一家甲級醫院,擔任皮膚科主任。
我投出的簡歷,卻始終音訊全無。
我明白以我的資歷,遲早找到工作。可是現在時機不對,需耐心等待。
晚上,我心浮氣躁,又摸到“浮生”去找孫晉州聊天。
這幾天,我同孫晉州,已經涉獵了十幾個話題。
他完全是個聊天的好對手,你說什么他都知道。
其實,單看看他搜集的那三墻壁書,便已經夠駭退很多人了。
不過,好在為了做一名出色的廣告人,我也曾猛扎書海,很多領域,都有所涉獵。
所以,我們聊起來,正好棋逢對手。
每次道別,都覺得意猶未盡。
我忽然之間成為“浮生”的首席貴賓。
這不,我大搖大擺走進“浮生”,直接坐到孫晉州的專屬位置上。
招呼我的人,已經由以前的小馬變成了孫晉州。
“吃什么?”孫晉州完全變身伙計。
“吃你推薦的!”我完全信任孫晉州的對食物的品位。
“一份蜜汁燒鵝飯,外加一碟鮮蘆筍,再來一碗青紅蘿卜蓮藕花膠湯。”孫晉州問。
“聽你的!”我笑瞇瞇說。
不知為何,走進“浮生”,我整個人松懈成一堆懶人沙發。
吃過飯,孫晉州照列過來同我聊天。
他借了幾本東野圭吾最新出版的推理小說給我:“借給你晚上失眠時候看!”
“每晚來同你聊聊,”我笑:“比吃安眠藥還管用”。
“那我要收治療費!”孫晉州開玩笑:“按小時計費。”
我們開著玩笑,把話題扯開。
然后我們驚奇的發現,我倆都是標準的爵士樂迷,把過往的爵士名伶一一細數了一次。
等說到茱莉倫敦的時候,孫晉州忽然站起來:“放張專輯給你聽,我才發現的一個紐約的樂隊IVY,里面的主唱是個法國女孩Durand,聲音簡直棒極了,和茱莉倫敦有異曲同工之妙。”
說完,孫晉州便到樓下去換音樂。
“Bye bye baby,don't be long!
I'll worry about you while you'are gone……”一把又甜膩又傷感的聲音,迅速填滿整個空間。
我驚異極了,居然有人擁有如此矛盾的嗓音,仿佛膩暖的蜜糖融進了冰涼的苦艾酒里。
整個晚上,我同孫晉州將這張專輯,反反復復聽了無數遍。
開頭是孫晉州請我喝米酒,后來他的米酒被我們喝光了,我又把我存在這里的Cointreau拿出來喝。
臨走時,我只覺得熏熏然然,整個人輕得幾乎可以飛起來。
出門時,我握住孫晉州的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孫晉州謹慎地將手自我掌中抽出:“我如今算是有了生平第一位紅顏知己啊!”
“紅顏?”我低頭打量一下自己日漸粗壯的身形,我胡亂比劃了一下:“你別錯把黃顏當紅顏了!”
孫晉州笑著猛搖頭。
我沖他用力揮手,大步流星向家走去。
借著酒精,很快便入夢。
夢中,我四處面試,都遭受無情拒絕。
所有人都冷笑看著我:江紹宜,你也有今天。
我躲進一條幽深的巷子里,心內無比凄惶。
只想找到最親近最親密的人,賴在他肩頭痛哭一場。
我掏出手機,拼命撥著號碼。
終于,旭生聲音傳過來,這一刻,周圍一切都忽然淡出,全世界只剩下他的聲音。
旭生說說:“我在陪妻子逛街!”
妻子?
我不是他的妻子嗎?
即便在夢中,我也忽然明白,不,我已經不是溫旭生的妻子了。
我沉默了,如被人當胸猛插一刀。
我想說話,想求旭生不要離開我。
可是,電話忽然碎了,緊接著,我整個人開始龜裂成碎片。
我驚得從夢中坐起來,一背的冷汗。
原來,在夢里,在我最深的潛意識里,我仍舊當溫旭生是最親近,最親密,最可靠的那個人!
出了狀況,我還是會條件反射地尋找他,固執得認為,只要握住他的手,天大的事情都能解決。
我鼻子一酸,眼淚便滾滾而下,擁住被頭,像個孩子般嗚嗚痛哭起來。
在外人眼里,我一向是雷厲風行,刀槍不入的女強人。
但此刻,理智與學識都救不了我,黑暗里回憶最是傷人。
銅墻鐵壁筑成的意志也會被這一刻的虛弱無助所摧融,除去最親密,最信賴的人,誰還能令我們毫無防備的遭受致命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