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所有工作都做得七七八八,天也快亮了,我便讓大家回家休息,明日下午再來繼續手頭未完的工作。
大抵太疲累了,人人都無心說話,全部默默收拾東西,陸續離開。
我關了電腦,掏出手機,替自己上好明日起床的鬧鐘。
我和老孔最后離開,老孔輕車熟路地關閉所有電源,我跟在后面,一一記在心頭。
進了電梯,狹小空間內只有我們倆個人。
老孔咳嗽一聲,打破沉寂:“沒想到,你這么能干,這樣快就把事情做得像模像樣了?!?
“我不過安排了一下人手,很多事情還是靠這幫兄弟!”我謙虛地笑笑。
“一點也不肯貪功?”
“等贏到客戶再來貪也不遲,此時八字還沒一撇!”我同他開玩笑。
出了電梯,清冷空氣撲面而來,雖然寒意逼人,可是比起辦公室內的憋悶烘熱,清爽許多。
風一吹,倦意也消散一些。
這個時間最尷尬,竟然沒有出租車經過,我只得同老孔沿著馬路向前走。
我們都沒有說話。
我微微揚起頭,此刻紫藍色天幕正一點一點轉亮,天際出現一抹若隱若現的胭脂紅。
平時繁華的大街,靜得只余風聲,連半個人影都沒有。
一切都還在沉睡。
連聳立在街道兩邊的大廈,也減慢了呼吸,不再自空調排氣孔里,呼出熱氣。
我吸口氣:“經常加班到天亮嗎?”
老孔點點頭。
我微微笑,將雙手受插進衣服口袋里,仔細看著天色慢慢轉變。
大抵每個廣告人,都經歷過無數這樣的清晨。
從喧鬧的辦公室出來,走上清冷的長街,看著絲絨一般的藍色天幕由暗變亮,這種感覺十分奇特。
老孔應該能體會我此刻的心情。
果然,他看我一眼,意味深長。
不了解廣告的人,大抵永遠也不會明白廣告對于這個世界的影響力有多么巨大。
它不僅僅是刺激消費,疏導經濟,引領潮流。
它更是深入人們的生活,甚至改變著人們的觀念和生活方式。
每個人,每天接受到的最多信息便是鋪天蓋地的廣告。
我們的行為,在潛意識里,都受到廣告的影響甚至支配。
一個人,一天中,至少有五個決定是受到廣告潛移默化的影響。
多么神奇!
我們將青春與才智,奉獻給廣告,由它來改變世界!
在離婚之前,我一直為我是名創意人而感到驕傲。
只是現在,我不知道,我是否為它付出得太多。
也許離婚最可怕的癥狀,就是會徹底顛覆你過往的所有價值體系。
一輛出租車開過來,老孔替我招手攔下,并十分紳士地拉開車門。
我上了車,沖他揮手道別。
他站在路口對著我微笑。
“同男朋友難分難舍?”司機好笑地打量我。
“怎么會?那是我同事!”我覺得這個誤會真旖旎,他也許以為我同老孔纏綿到天亮,才依依不舍自酒店出來。
“可是,他一直站在路邊目送你!”司機不相信我的話。
我望望倒車鏡,路口依稀還有一個人的影子,是老孔還沒離去。
“他不過是站在路口等出租車!”我好笑地說。
人類想像力至為豐富,許多看似平常的事情,總能延伸演變出各種精彩的背后故事。
不然,怎會有那樣多繪聲繪色的流言蜚語。
回到家,洗完澡,我才發現自己已經累得快脫掉一層皮。
我真怕有一日,精魂受不住折磨,像蟬蛻一般,自這層薄薄的人皮中,蛻出,逃走。
可是,躺在床上,我腦子來翻來覆去的全是工作的內容。
我強迫自己數羊,一只、兩只、三只……怎么這一只在喝果汁?
完了!
我中了廣告片的魔咒!
我爬起來,摸了一粒安眠藥吃下去。
又折騰了好久,總算迷迷糊糊。
可是半夢半醒之間,我看到插畫師幫我們畫的故事版,全都似兒童簡筆畫,粗陋不堪。
我驚出一身汗,醒過來。
還好是個夢!
我摸著胸口,看著空出來的另外一半床,忽然悲從中來。
旭生已經離開這個家半年有余。
可是,我仍舊習慣縮在床的左側,騰出另一半,仿佛他還會回來睡。
前塵往事在這個我意志最薄弱的時刻,襲擊了我。
一直以來,我都頗為畏寒,每個冬夜,總是要將手腳塞進旭生懷中,才能睡得安穩。
九年來,我已經習慣睡覺時,總可以挨著一個溫暖身體。
白天思維繁雜,想像力豐富,夜間我總是有許多凌亂繁雜的怪夢。
每每我在夢中發抖或呻吟,旭生總是及時察覺,將我自夢中喚醒,摟在懷中,輕拍我背,令我安然入夢。
我以為,這樣便是一生了。
可是,可是他半途退出,獨留我在這唏噓的夢中,不肯醒來。
剛離婚的時候,最最難以面對的,不是背叛,不是分離、不是爭執、也不是不再相愛,而是不習慣。
那些日積月累,由兩個人共同營造堆砌起來的生活習慣,最最折磨人。
本來是倆個人的生活,忽然要拆成兩半,令停在原地的人猝不及防,束手無策、茫然失措。
剛開頭那半年,我睡到半夜必然醒來,習慣性向右側伸手一摸。
空的!
立即潸然淚下。
我曾經以為,自結婚那一日起,便大局已定。
沒想到,不過七年,又要推倒一切,重新開始。
多可怕!
我得再次面對感情上的空窗期,和生理上的空床期。
但和年輕時不同的是,我們已經是徐娘半老,肌膚松弛,精力同體力都大不如前,怎么同活力四射、美艷無敵的年輕女子爭男人?
博得異性喜歡的手段,我也不是不會,想當年,也是個中好手。
可是,畢竟都是年輕時候掌握的伎倆,現在完全施展不上。
比如,年輕女孩同男人撒嬌,會令人男人骨頭發酥、膝蓋發軟。
我等年齡之輩,再撒個嬌、裝個嫩,嗲起聲音,說兩句話,怕是會令人從頭皮到腳底都起滿雞皮疙瘩。
單是重新找一個伴,這個過程便漆黑丑陋、無邊無際,永遠摸不到頭。
更別說,好不容易湊合找到一個,又得挨過漫長的適應期。
那血糊糊的磨合期,不知道又會挫掉人的多少真性情。
離過婚的女人,就像被標上打折出售的標簽,給人的感覺,再精美,也是個次品,多少有些瑕疵。
愿意同離婚女人交往的,不外也是些有相同經歷的男人。
同樣都是受過傷的人,哪里會再如以前一樣,輕易便交出心,坦誠相待?
彼此都有肚皮官司要打,要走到一起,比登天還難。
更何況,現在外頭那些年輕女孩,專找離婚男人。
她們認為,離婚男人年紀偏大,有經濟基礎,經過上一任妻子的調教,已經褪去青澀,懂得服侍女性,單接吻與做愛的經驗,都非青澀的小男孩可比。
如果男人有小孩,還可以省去生育之苦,永世保存完美身線。
有此青春勁敵,我們自然被比下去老遠,男人選誰,還不是一目了然?
唉……
難怪人說,女人離婚立即貶值,男人離婚,立即升值。
誰讓男人天生有優勢,永遠能找到比自己年輕的伴侶。
女性皮相的確衰老較快,只敢同較自己年長的異性交往,才不致太過自卑。
但是,在生猛的青春面前,誰又沒有幾分自卑感呢?
但是,也有一些男人心理素質特別出眾。
我身邊有好幾位四十出頭的男性朋友,離婚不久,立即有二十出頭的少女圍在身邊,爭相獻媚。
連小超人都會遷就小女友梁洛施學說娃娃話:“你要多吃一點魚魚才乖!”絲毫也不覺肉麻。
曾經有一名四十多歲的男性朋友,對我發牢騷,說他同二十五歲以上的女人都有代溝,不知該如何交流。
“二十五歲以上的老女人,像開敗了的花,皮肉松弛,呼吸之間全是陳腐之氣,同她們上床,晚上是會做噩夢的!”他痛苦得同我述說。
我嚇得再不敢與此君聯系,在他眼中,我想必已經是骷髏頭一枚。
有的時候,我會覺得奇怪。
這些男人,永遠覺得自己不會老嗎?
他們以為人人都是007,擁有金剛不壞之身?
要知道,007也是需要更新換代的。
唉……
總之前路茫茫,離婚之后還是替自己保留一份尊嚴,不要再似一只遲暮的花蝴蝶,盲目撲來撲去。
還是潔身自好,做一名獨身女人,來得瀟灑矜持!
接下來兩天,我又亢奮又疲憊,只恨分身乏術。
還好,一切都很順利,插圖師畫的故事版,十分精細,人物神態栩栩如生,非常傳神。
有外援幫忙,平面也做得極有沖擊力。
我又特地熬了一個通宵,親自做了PPT演示,還剪了兩條提案的開場video,活躍氣氛。
提案那一天,我也是發揮自己全部本領,連比帶劃,甚至不惜出絕招,一人分飾多角,為廣告廣告片中男女主角配音,務求把片子表現得淋漓盡致。
客戶見慣各種提案,再新的點子也難讓他們眼前一亮。
所以,有時候提案的方法就變得十分重要,務必使對方感到耳目一新。
我甚至安排公司高妹與胖張將其中一條片子,現場演出來。
果然,這一招十分見效。
過幾天,客戶拍板選中我們的兩支廣告片腳本,與我預期的一模一樣。
雖然,還有許多細節需要調整,但這已經不再是問題。
當天晚上,客戶部請客,我們整組人一起去狂歡,K歌到凌晨,才盡興而歸。
他們輪番敬我喝酒,我推辭不掉,幾乎醉倒。
誰說酒入愁腸愁更愁?
那是因為沒有喝足量。
我只覺得天地一片眩暈,整個人分不清東西南北,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又怎么記得那些煩人惱心的事情?
翌日起床,已是晚上。
頭照列痛得快要裂開,胃里似被人放入了一部絞磨機,翻江倒海得難受。
身體受難,心靈的創傷立即變得不值一提。
我根本忘記自己是名棄婦。
若此刻能讓我的腸胃、腦袋回復正常,我愿意被溫旭生再拋棄100次。
我倒了半杯牛奶,喝了一半,連苦膽汁都差點吐出來。
正好老媽打來電話,說煲了當歸雪豆豬腳湯,讓我回家吃飯,我立即撲回去。
吃過飯,我媽有些憂心地告訴我,子晴最近有點不對勁,好幾天都不見人,連珊珊都寄住在我家。
“半夜會聽見對門有開關門的聲音。”老爸說:“早上,她會自己過來接珊珊去幼兒園。”
我松口氣,還好沒有夜不歸宿。
我坐在客廳里,同珊珊一起玩游戲,不動聲色地等子晴回來。
我知道,她一定有事情瞞著我。
我不欲刺探她的隱私,我只想確定她安好!
10點,珊珊上床睡覺。
11點,我爸媽也睡了。
我早已訓練成夜貓,故此精神抖擻,豎起耳朵留意對門的動靜。
12點過,我聽見對門有輕微的響動。
我立即自沙發上跳起來,猛地拉開門,子晴嚇一跳,回頭看著我。
我也嚇一跳,幾乎沒驚叫出聲。
門外的女子臉色慘白,嘴唇發青、神情凄惶、整個人又倦又憔悴,大概還淋過雨,頭發濕濕地攏在身后,額前一縷發絲,還在嗒嗒的滴水,活脫脫剛剛從水里爬起來的女鬼。
“你怎么啦?”我聲音咔在喉頭,嘶嘶作響,暗夜里聽來,不知多可怕。
子晴松口氣:“你怎么在這兒?”
“你怎么才回來?”我抱起雙臂,看著她。
她知道躲不掉,慌亂地低下頭:“進屋說吧!”
她一進門,便癱坐在沙發上,動也不動,仿佛被誰勾走了魂魄,只余一具疲憊不堪的空殼。
我替她找了條干毛巾裹在頭上,胡亂幫她擦了擦頭發。
“你干嘛去了?”我忍不住問。
“加班!”她說。
說完她自己忍不住苦笑:“我自己都不相信!”
“大冬天跑去淋雨,你不要命啦?你病了,珊珊怎么辦?”我心中有怨氣,手上不由加力,大概把她的頭發扯疼了。
她慘叫一聲,便抱住我不動了。
要過一會兒,我才知道她哭了。
我站在沙發邊,一動也不敢動,任由子晴悶聲痛哭。
過了好久,我腳都快麻木了,她才抬起臉,一雙大眼睛成了兩個爛紅的核桃。
我的心不由軟了:“子晴,不是所有事你都非得告訴我,可是如果你想說,我有一雙好耳朵!”
子晴抬起頭,看著我,然后慘笑一下:“我去跟蹤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