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生病以后的第四年,大姐出嫁了。嫁到了距離向陽村有十五里遠的,一個叫做西山屯兒的小村子里。
姐姐出嫁那一年,我十一歲。是在正月初六結的婚。
在過年之前,家里去到鎮上給姐姐置辦一點簡單的嫁妝,以及嫁女兒必須要用的煙酒等物品。順道也給我買了一套衣服。
那是我長那么大,在記憶當中,第一次買新衣服。
那是一套藍色水手服,是用姐姐的彩禮錢買的,一共花了十二元錢,當時的照片一只到現在還都保留著。
除此之外,還買了一雙新鞋子,一雙翻毛大頭鞋。就和電視劇亮劍里面的李云龍的部隊,在淮海戰役的時候繳獲的并且貼了封條的那種鞋是一樣的。
這雙鞋子,我很喜歡。而且買之前是征求過我的意見的,當時是在兩種鞋子之間二選一。
另外一種鞋是什么樣子的我到現在早就不記得了,之所以選這種翻毛大頭鞋,是因為穿著它踢毽子的時候很好用。
不好意思,寫到這里的時候我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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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的這一份婚姻是媒人介紹的。
姐夫家里同樣也很窮,有兄弟兩個。姐夫最小,好在父母親都沒有什么大病。
姐夫的母親叫姜小琴,早些年是大地主家的女兒,比母親小兩歲。
姐夫的父親叫王長富,在那個年代竟然是讀過高中的,絕對算得上是高學歷了,而且還做過村里的會計,和母親同歲。
但是這樣的一個高學歷小會計,卻并沒有把家里的日子過得紅火起來。
而且兩個人,還都有很多很怪癖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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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樣說也有一些不準確。
在那個年代的農村,哪個人沒有一些怪脾氣呢?
不要說那個時代,就即便是在當代,婆媳關系也依然是一個很難解決的難題。
但是姐夫的父母親兩個確實有一點過分了。
姐夫和姐姐結婚的第二年,老兩口就強行與姐夫夫妻兩個分了家。
分家的是,這一年的秋收時節,老兩口再加上姐夫去田里干農活兒,回來卻發現大姐沒有做晚飯。
大姐其實是一個非常勤快的好女子,也很能吃苦。那一天之所以沒有做晚飯,是因為姐姐當時已經懷孕了,肚子痛得實在起不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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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說吧,反正這個家是分開過了。
而且呢,老兩口只分給了大姐夫妻兩個一共只有三畝地,而家里當時總有有10畝地。
三畝地啊,一家三口,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姐夫是一個老實人,大名叫王明喜,小名叫“老胖子”,其實一點都不胖,人非常本分。
而且該說不說,是非常本分非常老實的農民。
在我認識的所有人,以及所有農民里面,大姐夫的人品絕對可以排進前五名。
無論怎樣吧,比姐姐小兩歲的,當時才20歲的大姐夫,就帶著他那三畝地,和姐姐一起生活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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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畝地,只能想辦法種點經濟作物了,而且他們倆的第一選擇也是種青椒。
青椒,在東北通常是指菜市場里那種不辣的,球形的圓椒。同時,他們倆也種一些那種辣的尖椒,這兩種合在一起,統稱為辣椒。
賣的方式和大姐當年沒出嫁的時候是一樣的,都是用自行車馱著出去賣。
區別只在于,姐夫家距離德惠縣城只有十七里路。但是距離公路卻遠了一些,有大概兩公里多。
而且路況非常不好。每到下雨天,就算步行都很困難,更不要提騎自行車馱著一百多斤重的兩只大鐵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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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和姐夫種辣椒,是要在地里扣塑料薄膜的,而且在那之前要先修建一棟塑料大棚,用于培育辣椒苗。母親姜秀英也是這樣的種植方式。
就這樣,從春節開始修建塑料暖棚培育辣椒苗,一直到秋收完成,必須不間斷地勞作。其麻煩程度遠遠高于種植玉米。
這樣的活兒我也干過。而且干過的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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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最苦的還是姐姐和姐夫。
大姐和姐夫是十月份與公婆們分家的,轉過年正月二十五生了小外甥。
孩子滿十二天的時候,父親趕著牛車,還帶著我去看了這個小家伙兒。
當時,父親病了有四五年了,什么重活兒都不能干,也就只能趕車了,而且還必須是空車,不能重載。
去看自己的小外孫,父親還是很高興的。
但是小外甥卻很瘦小,出生的時候才五斤多,這與營養不良絕對有很直接的關系。
我也很高興,看著這么一個小小的小家伙兒,白白嫩嫩而且還軟軟的,覺得蠻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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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一年,姐姐和姐夫三口人卻吃了很多很多苦。
尤其是春天,馬上就要開始干重活兒了。姐姐拿出最后一點兒錢,讓姐夫去買了一袋白面。
白面在當時還算是細糧,干重活兒的時候不容易餓。
姐夫也是這樣想,高高興興地去了縣城。
也許是貪圖便宜吧,沒成想,買回來的白面竟然是假面,里面摻雜了很多很多石頭粉。
看著一桌子用油烙的假面餅,姐姐很難過,越想越難過,先是掉了幾滴眼淚,而后嚎啕大哭了起來,到最后把桌子都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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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袋假面,一共花了十五元錢,而當時,姐姐一共就剩兩塊錢了。
姐夫也很難過,抄起一把殺豬刀,騎上自行車,就跑回了買面的批發市場。
結果人家早就跑了,這是一個流動的專門賣假面的三輪車。
站在批發市場里,姐夫也很難過,把這一袋子假面從車座上搬下來,就在菜市場里砍了個稀巴爛。
姐夫后來告訴我,那一天有很大的風,整個菜市場里,全都是白花花的滿地的白面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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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在和姐夫結婚之前,其實有過一段自由戀愛。
就在我們同村,蠻帥氣的一個小伙子,人也很聰明,也很能吃苦,名字叫做李忠貴。
他們家有兄弟三個,他排行在中間,所以大伙兒都管他叫“老李家小二”,說得太快把“家”字省略,就變成了“老李小二”,一個不倫不類的說法。
他早些年跟著父親學木匠來著。但是他的家里也很窮,比我家還窮。
他父親也讀過高中,也做過村里的會計。這一點非常非常巧,真的不是我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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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親也很瘦弱,不大能出力干活。他家里主要是母親有病,常年吃藥。
而且他媽媽也很迷信,名字叫蔣小琴。和姐夫的娘姜小琴只差一個字,真的是非常非常巧。
但是它母親喜歡跳大神,學名兒叫薩滿教。
這東西我小時候見蔣小琴跳過,跳的時候整個人披頭散發的,站在屋子里的地面上,猛搖頭不止。
而且一跳就是幾天幾夜,跳一會兒歇息一下,跳一會兒歇息一下。
看起來有一點害怕,而且跳大神,在我們那里名聲也有點不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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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為這些,大姐最后就和李忠貴分手了。
分手的那一天,是在我家廚房里,當時大姐正在做飯。
大姐對“老李小二”說:“我不能再耽誤你了,李忠貴。你家是你媽有病,我家是我爸有病。咱倆如果在一起,將來絕對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老李小二”當時正站在廚房中間的土豆窖的蓋子上,聽大姐這樣一說,眼睛一下就紅了,也沒說什么話,轉身就朝外面走。
也許是太著急了用力過猛,要么就是湊巧了,一下就把土豆窖的蓋子踩碎了,然后直接就掉進了土豆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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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小二”后來沒在我們村住了。而是在外出干木匠活兒的過程中,經人介紹娶了SY市的一個女子,并且就在SY市落地生根了。
他的妻子長得也還可以,很有力氣,最主要是干活兒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干,但是有一點楞。
楞是東北方言,翻譯成普通話不太好翻譯。帶有一點點傻的意思,但只是一點點,和天生的基因方面有一點點關系,但是不嚴重。
“老李小二”的大哥,一直到四十歲才在我們隔壁村的隔壁村,娶了一個女子結了婚,并且也可以算作是養老女婿吧,他的老丈人給兩個人蓋了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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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老丈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親二表哥,我親姑姑的兒子,但是年紀和我父親差不多一般大。
二表哥的名字我記不得了,只記得姓王。
二表哥有六個女兒,一個兒子都沒有。而我這個外甥女則是一個瘸子,而且很嚴重,一只手也有殘疾。
“老李小二”的弟弟李老三,也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才結婚。
三十幾歲才娶了一個離過婚的女人,而且還帶著一個七歲的男孩兒,跟著母親一起到了李老三家。
后來,李老三的父親,在老李小二結婚以后,李老三結婚之前,也生病了。
腦血栓,在床上躺了很多年,拉屎拉尿全都無法自理。
他們家是三間很矮的小土房,屋子里全是臭味兒,即便是冬天也經常要開著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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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家一共三兄弟,老大李忠祥,老二李忠貴,老三李忠富。
取名吉祥、高貴、富貴的意思,但結局卻都不太好。
即便是李小二也不行,雖然他有手藝,而且也很能吃苦,后來也在SY市郊區買了一座民房,但總歸算是背井離鄉了。
而且前些年還出了車禍,無證駕駛,開著賣菜的三輪車把一個腦血栓偏癱老兒撞死了。
一開始判刑三年,后來賠了人家十五萬才算和解。
那個年代,其實,很多人的名字取得都很美好。但結局呢?卻真是很讓人感慨。
比如我的父親陳萬全就是啊,可是他的命運卻真是和萬全一丁點兒關系都沒有。
也確實是這樣的,如果取了一個好名字就會有一個好命運,那我早就成了玉皇大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