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桑田的轉換不是想看就能夠看見的。
滴水穿石的句號不是想劃就能夠劃上的。
肉眼凡胎的短暫延續(xù)了不計其數的遺憾,看不見的不代表不會發(fā)生,看得見的也未必一定存在。引子引出了上面的故事,也會引出下面的日子。
六六心痛如絞。二十年來,她曾經一千一萬次設想過類似于今天的場景,她曾經無數次試圖對兒女說出事實的真相,特別是她一次次聽見兒女喊爸爸喊爺爺的時候,特別是她一夜夜孤枕難眠無依無靠的時候,特別是她和他一次次四目相對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時候,特別是她一次次望著他的背影和窗口的時候,沒人能知道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有她自己明白她為這份情感付出了什么。她從來不曾后悔過自己的選擇,如果時光可以倒轉,日子重新來過,她還是會義無反顧做出同樣的選擇。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算不算自私?如果她心里還有懼怕,那就是唯恐自己的一意孤行會傷害到自己的孩子。畢竟孩子無辜。雖然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力和自由,可如果那幸福是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那幸福還能夠心安理得嗎?不能心安理得的幸福還是幸福嗎?可現在她的兒子卻恰恰是為了她當年的選擇而痛不欲生,她錯了嗎?她是不該追求自己的愛情還是不該生下自己的孩子?不該愛也愛了,不該生也生了。為今之計不是懺悔或者反省,而是盡力補救。兒子不是她的全部,卻是她永遠的牽掛和責任。走自己的路,可以讓別人去說,但是兒女不是別人。一個人可以不在乎外人說長道短,卻不能不在乎自己人嗤之以鼻。生而不養(yǎng)不行,生而不教更不行。雖然現在她不知道自己在兒子心里變成了什么,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現在還有沒有資格教養(yǎng)兒子,雖然她比任何時候都害怕面對自己的兒子,可她知道她躲不過了,她不能再自欺欺人。
望望兒子離去的方向,再看看張占武失落的面容。滄桑的忍耐,青蔥的承受。都是自己給予的。她都心疼。她想去追趕兒子,又不忍拋下男人。她想要安慰男人,又很難放心兒子。張占武的痛苦她能夠體會,兒子的心思她卻一無所知。她擔心兒子沖動之下不計后果。來不及多做權衡。她疾步追了出去。已經不見翔的身影。她心里的焦灼立時無限放大起來。她不知兒子會去哪里,哪里才能找到他。她不想再逃避。她只想盡快找到兒子,把一切和盤托出。原諒也好,不原諒也好,該說清的總歸要說清,該面對的一定要面對。她可以接受一切來自兒子的譴責怨恨甚至仇視敵對。只要他安全無虞。她怎么樣都無關緊要。
“二嬸,”元元冒了出來。怯生生地招呼六六。事情鬧到現在這樣不可開交無法收拾的境地。說實話元元始料未及。也后悔莫及。他心里內疚惶惑,他太想補救,只是不知道從何下手。面對闖下大禍后幸災樂禍的母親,元元心中不滿,卻無可奈何:他是晚輩,又是養(yǎng)子,身份尷尬,說話也沒有什么份量。他能怎么辦?難不成還能和自己的母親武力相向?母親已經把翔傷到骨子里,絕非幾句安慰就可以平復。母親做出這樣的事,他有何面目去面對受害者?他只有惴惴不安地守在二嬸家門口。
“元元,看見你弟弟沒有?”六六喜出望外,她想元元應該知道翔的去處。
“我剛剛離開了一下。沒看見。他沒在家?”其實剛剛翔跑出之時,恰好是元元把劉曼麗拉回家里的時候。倆人正好錯過。元元不知,就一直在等。如果六六不出來,他可能會一直這樣等下去。就像人生在世,邂逅和錯過同樣的不由人意。等待和追趕也是一樣的未必有果。希望落空,六六的心再度沉重。
“那你告訴二嬸,到底是怎么回事?”元元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講了一遍。母親的原話他當然不可能照搬,不過輕描淡寫地說了一下。不用原話,六六也能想象出劉曼麗說了什么。不拿準七寸,她不會下手。單從翔的反應,她也能猜個大概。這個已經沒必要計較。重要的是先要找到兒子。
“你幫二嬸留心著。一定要找到翔,我怕他想不開。”六六忽然想起舅舅吊在苦楝樹上的身影。忍不住掉下淚來。心里好像壓了一座磨盤。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她跑到兒子屋里,桌上是一本攤開的《傷寒雜病論》,壓住書頁的正是元元當年送他的那只巨螺。他會去哪里?他能去哪里?他會不會想不開?如果是往常,以她一個母親對兒子的了解,可以肯定他不會,可現在非同尋常。人在非常時期是會做出非常之舉的。舅舅不堅強嗎?舅舅沒毅力嗎?恰恰相反,舅舅有著超乎常人的堅毅,結果不還是走了那一步?她不敢再想。萬一兒子有個三長兩短,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就算可以,她也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她找遍了每個房間的每個角落。她看見張占武也在尋找。揚揚還沒有回來。
元元跑回家里,怒視母親。劉曼麗聽說翔不見了。也感覺到了自己的過分。心里多少有了點不安和懼怕。因為她根本不曉得翔和揚揚的真實身份,一切都源自于自己的猜測:興國身體殘疾,翔和占武長相酷肖,偶然間她發(fā)現六六并沒有和興國同居,而是各居一榻,平時相處,也是彬彬有禮,太過客氣,完全看不出夫妻的情分。諸多疑點集合一處,心里難免疑惑。并沒有真憑實據。之所以那樣振振有詞,只是為了打擊翔。她沒想到事情鬧得這么大。她對翔沒有惡感,翔是個好孩子,平時對自己也尊重守禮,她不該因為自己和六六的恩怨禍及她的兒子。萬一翔有個好歹,不但張占武饒不了她,她自己心里也過意不去。
她真的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