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武是被一陣瘋狂的打門聲驚醒的。
一霎時,一家子都醒了。孩子們打著赤腳,揉著睡眼,一半夢里一半夢外,從各自的睡屋跑出來“怎么了?”一個問著一個的往外跑。門開處,大姑爺黃大勝撲通跪倒在老太爺老太太腳下:“爹,娘,月云不行了。想見二老最后一面”。老太爺聽見自己的心嘎登響了一下,好像一塊石頭墜入了江心。。老太太腰身一趔趄,閩清側身扶住,“娘,娘”。老太太站住了。沒讓自己倒下?!翱熳摺彼叽倥觥!安挥昧?,娘,月云就在門外。我怕來不及。我……就把她拉來了?!北娙诉@才聽見門外哀絕的哭聲。所有沒醒的夢都醒了。
月云是被日本兵禍害的。昨天一對鬼子兵不聲不響竄到黃坨。過去都是鳴槍開道的,這次卻一反常態。事發突然,村民們來不及躲藏。本能的四處狂跑。不老少姑娘媳婦都給糟蹋了。月云一急,腦筋又亂了。她抓起一把鐵鍬,披頭散發追著日本兵打罵。跋扈成性的小鬼子從來只有欺負別人的份,哪里受過低賤的支那女人的閑氣?幾只黃狗同時回身,幾個槍栓同時拉開,幾個扳機同時扣響。黃大勝那會剛把倆閨女拉進牛欄下邊的暗坎里藏好,還沒來得及上去。就眼睜睜看見媳婦倒成了一棵血肉模糊的樹。手里的鐵鍬憤怒地發出塵土飛揚的一喊。直到鬼子兵離開。他和閨女才敢上去。
月云氣息奄奄。人也清醒了。血流了老多。黃大勝無語淚流。倆丫頭趴在媽媽身上哭的肝腸寸斷、泣不成聲。月云已經說不出話。她拼勁全身力氣看看倆閨女,又看看老父老母?!霸苾?,你放心。倆孩子以后就留在張家。餓不死你爹娘,就餓不死她們倆。”月云慢慢閉攏了雙眼。
月云的死,對她,對張家其他人,從某種意義上說未嘗不算是一種解脫。別人這樣想也許沒有什么。占武發現自己心里也閃出這種念頭時,惡狠狠抬手打了自己一記耳光——別人這樣想是人之常情,自己這樣想是豬狗不如。張家四兄妹,占武和大姐月云的感情最好。大姐最疼他這個愛招災惹禍的小弟弟。小媽媽一樣護著他。每當他闖了禍要挨揍,月云總不遺余力幫他求情,實在求不下赦免,也會老母雞一樣把弟弟護在身下替他挨。好吃好喝先盡著占武吃,好用好玩先可著占武玩。想起這些,張占武實在不能原諒自己的冷酷無情。這個一向驕傲于自己問心無愧坦蕩蕩的漢子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骯臟——他覺得是骯臟!前面說過,張家男人對女兒奇怪的極端態度源自于張家那個不可言說的家族秘密。所以月云的離世才會引起張家人傷心同時的釋然。張占武異常痛恨自己一閃念的釋然!
壞消息接連不斷:誰誰誰沒了腦袋,誰誰誰跳了井,誰誰誰發了瘋,誰誰誰忍無可忍投了八路……占武知道,比起那些被三光的地方,這兒幾乎能叫做天堂了。炮火連天的天堂。該下地獄的魔鬼還在地獄外制造惡行。迷途的羔羊數不勝數。誰是誰的救世主?誰能給誰指點迷津?母親的菩薩非但無力救贖多災多難的蕓蕓眾生,也已經不能平復她自己傷痕累累的心靈了。
經歷過那個年代的幸存者。差不多都目睹過日本兵殘害中國人的場景。每個人都有一段日本人強行加諸于他們的血淋淋抹不去的記憶。罪惡滔天。日本兵也是爹生娘養的吧?難道他們牙牙學語時就通體罪惡了?難道人之初性本善的智者智語不適用于日本人?不是不會也不能。那就是戰爭會制造魔鬼。戰爭會把人性中一切正常時空里沒機會拋頭露面的劣根性徹頭徹尾暴露無遺。也許這就是那些戰爭狂人為什么會拼命制造戰爭的根本原因,也許這就是為什么侵略者一上戰場,就變成畜生的根本原因?因為只有借助戰爭、通過戰場才能讓他們潛伏的獸性徹底發泄出來。全成了披著人皮的豺狼。倆腳獸!亡國奴的慘痛經歷讓生來不愛書本的張占武變成了沉默寡言的思想家。
每個人都在熬日子。人類忍耐苦難的能力和人類炮制罪惡的能力同樣具有無限伸展的空間。上不封頂。從此老太太把每天燒香靜坐拜菩薩以外的時間全部用來教育自己的后代子孫。孩子們早已停學在家了。慈眉善目的張老太有意無意把自己一肚子婉約派的唐詩宋詞拋之腦后,開始給她的兒孫們灌輸那些她過去不喜歡的鐵馬銀槍鎧甲叮當的豪放派愛國主義詩詞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教科書未必能教會的責任,日本人一瞬間就讓你深入骨髓了!
誰說慘絕人寰的戰場是最好的教科書?如果成熟要以戰爭為代價,那么寧可不要長大;如果純潔要靠戰火交換,那么寧可不要洗禮。望著六六原本一塵不染的湖水藍的黑眼睛,摻雜了越來越多的的疑惑和不解。仿佛一只來自天堂,拼盡全力,想要飛越紅塵羈絆的精靈,正一點點一點點下墜,空靈的心湖,落入了越來越多塵世的無奈,雙翅越來越慢,叫聲越來越悲。
張占武開始感到心疼。
他不想也不愿自己的孩子飽受這樣慘絕人寰的戰爭洗禮。藍天白云雪浪花,春花秋月青草地。茅檐低小,坡上青青草。他從年少無知時煩厭透頂的酸臭文人婆婆媽媽的吟詠里,看到了千金難求的安適清新。沒有了,全部沒有了。到處是家破人亡,到處是硝煙彌漫,到處是白發送黑發,到處是繁華成廢墟。燒光殺光搶光,還有什么是不能光的?明目張膽的劫掠,理直氣壯的犯罪。侵略成了一切罪惡的遮羞布。
一切骯臟無恥的交易都變成光明正大的過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