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心情自然會酸楚,天氣也自然會陰澀。
夢里,有一滴眼淚,滴落在青青的淺草地上,變作了無痕。
我倚著那溫柔的窗沿,遠遠地看一眼晨起的顏色,思念著什么。從今日夢醒開始,我開始能夠輕輕地感受到,在我的心底里某一個傷心地方,有一個白凈的女孩,與一份幾度遮掩的落寞。
我是個失憶的人,背起了背包,走上一條失憶的巷子。
老舊而古樸的街道,天沒有亮透,所以還點著些昏黃的燈。
我來到一間雜貨鋪前,向一位佝僂的老婆婆,買一些甜甜的糖果,去沖淡那種陌生的,舌尖能感受到的,稀薄。
老婆婆伸出皺巴巴的小手,就好像象征著死亡的符號。
我有些慌神,接過那一把皺巴巴的零錢與硬幣。
1981,其中有一個這樣的五角錢硬幣,帶著些硬了的塵垢。
這就是一個硬幣所謂的過去,我卻能深深地感受到,我一個失憶的少年,記不起任何的一個曾經。
我迎面撞著了一個,帶著斗笠,面孔不清的和尚。
補過的僧袍,那一種舊了的味道襲來。我似乎差一點撞落了,他拿在手中的佛珠。
對不起!
我說完,急匆匆地離開。
我就在這樣的一個,有一些年紀的小鎮,那一些堆疊的舊石板路上,小跑了起來。
失憶后我曾聽說過,小鎮似乎從很早以前起,就總是有許多這樣的僧人,有著那不示人面孔的斗笠,以及那種獨特的神秘。
而我,只是覺得,他們會讓我毛骨悚然。
魅城!我似乎聽到有誰在叫我的名字。
于是我漸漸地靠近,那一片被鐵柵欄圍著的建筑群。
而一場突然的雨,也漸漸簌簌地落地,濺起了地上的灰土,捏成了泥。
我頂著背包,著急地跑進了柵欄里的1號教學樓。
回頭的時候,我開始慶幸,我能夠趕在雨下得更加猛烈之前到達這里,而不至于一身濕透。
第二節
我顯然,并沒有適應學校里的生活。
我并不能感受到,我是這一個冰冷的,墻角有蜘蛛網的,打開窗戶會掉下厚厚灰塵的,一個老教室里的某一個構成。
那站在講臺上面,手拿著粉筆的背影,發出的每一個聲音,都像是某一陣難以挽留,卻微微刺痛皮膚的風,不帶有任何一絲感染人心的溫柔。
每一個教室里個體,都似乎和其他同類型的個體,建立著某一種淺薄的聯系,造出些吵鬧的聲音,像一些小螞蟻似的,在我的心里面撓著。
我坐在木質的椅子上,感覺著一種滲人的冰涼。我開始不自覺地,用手指敲擊抽屜的內里,發出一些并不大聲,卻撫慰我內心的響動。時間,也就在這樣的一種,自我封閉的情況下,悄然地流逝著。
“魅誠,失憶是一種什么感覺啊?”
突然被人這么問,我不知道怎么去回答,或者該不該回答。
面前的女孩子,斜斜的劉海,有一雙很有質感的大眼睛。她突然地出現在一個,能讓我感受到她的鼻息的距離,這讓我倒抽了一口冷氣。
她是一個在我的前排,被我遺忘了名字的同學。
“那你擁有記憶,又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我覺得我的口氣里,多少有幾分的責備。
“喪失了以往的幽默感呢!”她伸出手,摸摸我的額頭。冰涼的手指,是一種刺激的觸感,這讓我心里一驚。
“失憶和發燒是兩回事吧!”我后退了一步,使得椅子隨之而后退,產生了一陣與地面的摩擦聲。
“不過,多了好些粉絲來看你這個大怪物呢!”她突然地向鄰近走廊的窗戶看了一眼。那因缺乏打掃而模糊的玻璃窗外,似乎站著幾個懷抱著筆記本的女孩子,往室內打量著。
“她們似乎把你當做了植物標本,每天都來記錄你的生長狀況呢!”
“今天我們的魅誠小朋友發芽了,長出了綠色的小葉子呢!”她故意大聲地對窗外說道。手似乎捏住了我的,一縷翹著的頭發,親昵地為我按了下來。
我注意到了,她看我的眼神,如果簡單來說,那就是“有愛”。
窗外的女孩子走了,看來是她的話起到了效果。
氣氛突然變得,有一些凝重了起來。
她的思緒似乎也阻塞了起來,嘴唇微微地抖動了一下,表現出內心的矛盾,與外在的欲言又止。
這時候清脆而陌生的鈴聲,打斷了這一種糾葛。
她默默地坐好,低垂著腦袋,也低垂著長長的睫毛。
我悄悄地,仔細地望了一眼,那寫在她課本上面的名字……
“如果我說,我說如果,我說我是你的女朋友,你會相信,或者說記起些什么么?”她竟然突然地回過了頭,眼眸里沁出的淚水,打濕了下眼瞼的睫毛。這讓我不知所措。
我只是下意識地,念出了我剛才看到的名字:“小足……”
一個獨特的名字,小足。
“你都想起來了?”她只是露出一種,似乎是驚喜的面容。那淚水在枝頭,被面容微微的抖動,碰落了一地都是。
第三節
總是覺得,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驅使著我,去追尋著什么。
雨越下越大,不讓人等到休止。
教室里的活物都散了,光留了我,和一個叫小足的姑娘等著。
“一起回家吧,不管你能不能記起我都好!”她撐開一把粉紅色的小傘,是那樣一個剛好能容納我們的地方。
“我還想一個人坐會兒,靜靜,你先回吧!”我偷偷打量了她一眼,淺色的牛仔褲下面,藏在一雙小巧的腳。
“恩!”帶著一種黯淡的幽怨。
我不敢看她離開我背影,也不敢去往我的記憶深處,尋這么一個,或許與我親密,甚至被我所辜負的女孩的故事。
我只好望著那窗外,稀稀落落回家的人群。
那各種顏色的雨傘,連成了一幅生澀的圖案。
忽然,我看見了其中唯一的,一個不和諧的因子:早晨那帶著斗笠的僧人,靜默地站在那殘舊的校門口,于一棵高大梧桐的身旁,并沒有抬頭,卻讓我感覺到他在看我。
我心里生起一種詭異的涼意。就算是淋雨,我也打算立刻回家去了。
我走去教室門口,卻在走廊上遇到了一件可愛而怪異的事情。
“兔,兔!”這是一團白色的家伙發出的聲音。我差點就踩到了它,所以嚇了我一跳。
我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只,背著把漂亮油紙傘的小白兔。
小白兔會“兔,兔”的叫么?這是我腦中產生的第一個疑惑。
“是白姑娘讓我來帶你去找它的?!蔽以谙耄沂欠駪摚瑸橐恢荒苤v出人話的小白兔而驚訝呢?我畢竟是一個失憶的人,從我有記憶地張開雙眼以來,接觸了許多這個小鎮奇特的地方。所以,我并不知道,小白兔能說話,是不是小鎮的又一個特色呢?
“兔,兔!抱起我!”它帶著一種近乎于命令地口氣說道。
我于是輕輕地抱起,軟綿綿的,毛茸茸的,似乎是小兔子的它,往外面走去。
“真笨,都不知道撐傘么?兔,兔!”它似乎是因為淋著了雨,所以是一種怪罪的語氣。
我于是撐開了小傘,剛好地被傘所容納了下來。
“魅誠!”我摸到了傘柄上刻著的,我自己的名字。于是,我有些恍惚的感覺。
到底有多少,關于我,卻被我遺忘的過去呢?
“這是你送給白姑娘的傘?!毙“淄每闯隽宋业男氖拢媒獯鸫驍嗔宋业乃伎?。
我與我的心事,走上出了學校的后門,看來是躲開了那個古怪的和尚。
小白兔是一個話癆,仿佛是積累了千百年的語言,拼命地釋放那樣。
它說起了許多,陌生的,卻似乎是我與白姑娘之間發生過的甜蜜故事。
它指指點點地,帶著我往一個更加陌生的地方走去。
這整個小鎮,整個世界對我來說,都那么陌生。我去往哪里,又有何分別?
我隨著雨水那濕重的味道,走過微寒而冷漠的巷道,經過了山坡上濕滑的野草,與那些繁瑣而低矮的灌木叢,來到了最終的目的地。
“就是這里了!”小白兔活潑地從我的懷抱里,跳上了一棟老屋的門檻,一溜煙進入了屋子的內里。
我收起了油紙傘,站在那屋檐底下,聽身后急促的雨聲,感受著將把淹沒我的厚重。有一絲猶豫地望著,門和內里之間,深深的,并且神秘幽暗的走廊。
我稍微意識到了,這就是一座,建造在山林間隱處的木屋。
第四節
“魅誠!”她就這樣叫著我的名字,流著眼淚,緊緊地擁抱住了我。
這讓我回想起昨晚的夢:一個平靜的湖面上,有一片青青的野草地。掉落著枯萎葉子的高大落葉喬木,像戴著面具的,冰涼的守衛。
夢境的中央,是一個巨大的水晶棺材。周圍鋪設著密密麻麻的暖色調鮮花,綻放著虛假的盛開。
對!也就是那一把,小白兔帶來的漂亮油紙傘,被一個更加漂亮的姑娘撐著。是一種古典的,優雅的美。
她那流蘇線條一樣的長發,就好像簾幕一樣的低垂。
白凈的皮膚,隨著輕緩的呼吸,繃緊,放松。
兩行淚水,掛在她如雪一般透明的臉頰上,滴落于我的心底……
直至夢醒,我都被她的那種悲情所感染著。于是,我自然地產生了一種去追溯淚水本源的憐惜,與對她那靜謐的美的思念。
“我第一次見到這樣一種,就仿佛是喜悅撕裂了傷感一般的擁抱?!边@是我心里的感受。那夢中的女孩,突然而然給我一個這樣的擁抱。
卻竟然是一種,能帶給我刺痛的幸福感。
我望了望老屋的室內,簡單而古樸的陳設,與一張孤零零的茶幾。
她這時終于望了望我的臉,從那種激烈的情緒中走了出來。她放開這一個擁抱,用衣袖抹去了淚水。我從她的眼神里望到了她的心意——她似乎也同樣捕獲了那一種幸福的刺痛。
“飲茶么?”她原來穿著一襲古味很濃的衣裙,仿佛并不是這一個時代的人。
她擺好茶杯,從一旁的茶壺中,傾倒出一杯不滿的茶水。
我飲了口茶。
那一只領路的小白兔,隨即跳回了主人的懷抱。
主人溫柔地梳理著它的毛發。它也就擺出一副舒服,并且享受的樣子。
“很好喝!”我由衷地贊嘆這一杯,我不懂的茶。
“是么?”這位美麗的女主人,已經收起了剛才的失態,恢復了一個如雪一般冰冷的狀態。
看來,茶并不是重點。
我在氣氛尷尬的此刻,望見了梳妝臺上面放著的相框。
竟然是笑容可掬的我,摟著面前這一位叫做白姑娘的女孩??磥頃r間的流逝,改變的不止是失憶的我,也有這一位白姑娘。
畢竟,她在相片里,是那樣無拘無束地展露著笑容。
相片里,她拿著一只紙做的風箏。我則拎著那一把,刻著我名字的雨傘。
那是一片,連春風都凝固在相片中的曠野。不難推測出,我和白姑娘那時,應該是愉快地放著風箏。
那又是誰照的相片呢……
“你現在的情況是很危險的!”
我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失神。沒想到,我突然就落入了一個很嚴肅的話題。
“那些小鎮里,帶著斗笠的僧人都是很危險的!”白姑娘繼續說道。
“他們要趁你的病,要你的命!”小白兔接口說道。并且,它為自己的話洋洋得意。
對此,我只是尷尬的笑笑。
它于是攤開雙爪,做出一副無奈的表情:“真的是完全喪失幽默感呢!”
“學校里失蹤的事件,你有所耳聞吧?”白姑娘還是繼續保持著那種,有著距離感的理性。
一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可愛的臉龐,卻是一個嚴肅的表情。
呵呵。我不禁笑出了聲來。之后,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
沒想到,白姑娘也突然笑了起來。
小白兔也更加夸張地笑了出來。氣氛意外地開始和諧。
白姑娘提到的失蹤事件,我其實是知道的。就連學校門口的墻壁上面,也粘著一些失蹤學生的聲明。
“避開那一些和尚,他們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卑坠媚锏目跉夂軋远ǎ辉试S任何的反駁。
“我所希望的是,”白姑娘的話,突然溫暖到讓人窒息,“你愿意同我離開這個小鎮,我們到一個更加了無牽掛的地方生活。那里,會是只有我們兩個人的世界。”
然而,我似乎從來沒有過離開這個小鎮的想法。
第五節
后來是一只,幾乎與我一樣大小的兔子,騎著一輛老式的腳踏車,把我送到了家門的附近。
“我把你送到這里就好,前面人多,可我是個低調的兔子。”它說完這樣的話,一溜煙騎著車,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之外。
“媽媽,會騎腳踏車的兔子!”一個在媽媽懷里的小女孩子,驚喜地指著它消失的方向喊道。
“世界上是沒有會騎腳踏車的兔子的?!眿寢屝χ畠旱哪X袋,向女兒指著的方向看了一眼。隨即,松了一口氣,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原來兔子會騎腳踏車這種事情,就算是在這樣一個古怪的小鎮,也是一件比古怪更加古怪的事情?。 蔽疫@才意識到,我乘著兔子的腳踏車回家的路上,為什么會吸引那么多投來的眼神。
“是惡作劇么,是人扮成的兔子吧!”
“他是坐在后座的那個男生呢!”
我聽著身后的,越來越近的議論聲,有一些心悸,加快了步伐,摸出鑰匙,打開了家門。
“魅誠,終于回家了?!眲傔M門,沒想到就迎來了媽媽,如此夸張的擁抱。
仔細一數,她是我今天見到的,第三個流淚的女人。
“這么晚才回家,媽媽還擔心你出了什么事。現在,你的小腦袋又記不了多少事,還以為你迷路了。你去哪里了啊?”媽媽一手拉著我的手,一手抽出一旁的抽紙,重重地擤了把鼻涕。
我這才仔細地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不知從何時起,天空已變作了將要入夜的深藍。
“都不太記得了!”這句臺詞,是現在的我,很好用的借口。
“回來就好。把這個戴上,媽媽去云來寺為你求的,很靈。以后就百毒不侵,百害不來,健健康康……”媽媽一口氣說了很多話,為我的手腕戴上一串佛珠。
古色古香的每一粒佛珠,都刻著一些不太工整的“佛”字。我心里不是那么喜歡這串佛珠的,帶給我的,一種懾人的陰冷。
“爸爸去哪里了?”我轉動了一下佛珠的位置,讓我的手感覺舒服一些。心想,還是讓媽媽放心吧。所以,下意識轉移了話題。
“云來寺外,佛祖殿前,一年一度的集會?。“职趾推渌偯褚黄?,給廟宇重新修葺去了。”媽媽重重地拉長了句末的語氣詞,那剛才波動的情緒,也已平復了許多,“又是個七月來了呀!”
我看她眼角皺起的細紋,不禁猜想,她或許,要講起一些悲涼或憤慨的事情。
“看來你連七月的集會的記不得了,當然,你不記得也好,反而能快快樂樂的生活。”講到這里,媽媽溫柔地看了我一眼,“記不得事情也不要焦躁,這些都怪不得你,得怪天的詛咒啊。”
“詛咒?”我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情況,需要用到這樣沉重的詞匯。
“當然,那種你所擁有的能力,也可以稱之為恩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