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離婚
- 泛鳧
- 2316字
- 2011-06-27 16:24:22
車到了八諫橋,已經是黃昏了。太陽落在五龍山的背后好半天了,高聳的山體蒙上了一層暗影。橋兩側的欄桿像伸開的的雙臂慢慢地合攏。張月娥說,我想在橋上站一會兒。
王滿生說,行,我背你下來。
張月娥坐在冰涼的石頭上,一只胳膊搭在橋的欄桿上。橋東方向的天空中,幾顆星星點綴在深藍色的天幕上,閃動著清冷的光亮。河床里沒有水,幽暗的潮氣漫擁上來。匆匆走過幾個行人,都是黑魆魆的暗影,辨不清人的面目。過了河就到家了。
從蔭城八諫橋上走出去,一晃眼已經五年了,可是現在轉了一個圈又回來了。張月娥覺得這就是命。命上有一根線,線栓在一根樁上,誰想掙脫也掙脫不開,遲早還要回來。張月娥想起了一件事——大夏天一個午后,正在橋下撿金剛砂,天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張月娥跑到橋孔下避雨。大概那些天起早貪黑干活累了,張月娥靠在橋孔的石壁竟然睡著了。王滿生在家一看天上下雨,趕緊跑到橋邊。四下張望,看不到張月娥的身影。跑到橋孔下,才瞧見張月娥兩只腳已經泡在水里了。王滿生慌忙喊醒張月娥。張月娥迷迷瞪瞪起身還在找工具,誰知早就被水沖走了。王滿生甚也顧不上了,蹲下身背上張月娥就往橋上跑。
站在橋上,瓢潑大雨下得一溜煙掃過,就見八諫河東一個一個浪頭排著隊轟隆隆呼叫著翻滾著下來,在橋墩上摔碎了,噴濺起浪花。王滿生手指著河水說,你就不瞧瞧河東頭扯上來的黑云彩?有時候蔭城街上根本沒下雨,可是河東頭天黑了,天暗了,八諫河里的水就漲了,以后再也不敢在橋下避雨了。張月娥看著半個橋孔淹沒在渾濁的河水下,嚇得渾身打冷戰,說不上話來。
張月娥的胳膊緊緊地把住八諫河的欄桿,腿上隱隱痛疼,可是她沒有感覺,倒是渾身上下承接著那天的傾盆大雨,衣服濕透了,緊緊貼在脊背上,驚恐之下是一陣和死亡擦肩而過的發抖。那一天的王滿生和今天的王滿生一樣,就站在自己的身邊。今天的張月娥很平靜,但心底的傷口比過去更大更寬更深。
張月娥悄悄問道,咱家那口缸還在不在了?
王滿生說,還在,在樓頂上扣著。
燒上一鍋開水,行不行?張月娥小心翼翼地說。
兩鍋也行。王滿生心不在焉地答道,還在想著下午的事情。。
下午三點多鐘,瑤瑤領著王滿生和馬世榮到了CZ市醫院。他們沒有從門診樓的后門進入住院部,而是從醫院的側門拐了幾道彎,順著醫院栽種的修整的花叢走進了康復科的走廊。王滿生很少來醫院,一進醫院就暈頭轉向。好在瑤瑤熟門熟道,王滿生過了十三號病房,瑤瑤喊了一聲,王滿生才扭身折返回來。
病房里掛著淡藍色的窗簾,光線暗淡,空氣顯得渾濁。每個病床上方的天花板上都有彎曲的導軌,垂下金屬的輸液掛鉤。逼窄的過道上橫七扭八擺著一張床,一個病人家屬比劃著間距,想把這張床塞進東頭的兩張床之間。靠暖氣片的地方,地上放著幾片硬紙板還沒有收拾起來。每一個病床的傷病員穿著病號服,個體特征很不明顯,但每一個病人都有各自獨特的姿態。有的是仰躺著,家屬在喂他梨罐頭。有一個一只腳被吊起來,腿上纏裹著白繃帶,頭縮在被子里。還有一個上點年紀的努力側轉身,他老婆幫助他往尿壺里撒尿,鄰床一個年輕人叫喚開了,我說老王,半個小時了,你撒不完一泡尿?你是個前列腺吧?老王的眉頭緊蹙得像一截吃剩下的麻花,憋著一口氣,顧不上搭腔。
王滿生一下子找不到張月娥在那張病床上。瑤瑤說,這不是我媽?王滿生一扭頭,這下看準了,張月娥就在靠門右側的病床上。張月娥左腿還纏著繃帶,斜靠在病床上,臉朝向發黃的墻壁。
王滿生看著張月娥,沒有話說。張月娥不理王滿生。瑤瑤看看王滿生,瞧瞧張月娥。病房里的病人和陪侍人員都朝門口望過來。一時間,病房里出奇地安靜。
馬世榮說,滿生來接你回家了?
張月娥沒有回頭,說了一聲,我不回。
馬世榮粗喉嚨大嗓門說,甚時候了,你還犟?
張月娥抽泣起來,脊背顫動。
王滿生看見張月娥哭,心里也是沉沉的,說了聲,是咱媽和瑤瑤讓接你回家的。咱媽說了,接不回你來,不讓我進家門。
瑤瑤領著王滿生到醫務辦辦理出院手續。
張月娥的主治醫生是一個女大夫,約莫四十來歲,大臉盤,平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她不時地用手指推一下眼睛。她問,瑤瑤,這是你的什么人?
瑤瑤答,這是我爸爸。
你爸爸,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女醫生對王滿生說,你是個什么男人?你怎么能讓自己的女人跳了樓?老婆作手術了也不見你的影子?你這丈夫是怎么當的?
女醫生一連串的帶著責備的問話,讓王滿生一肚子的委屈無處發泄,差點流出眼淚來。
女醫生從抽屜中拿出了早已開好的各種單據,叫一個護士取藥。一會兒工夫,桌子上擺上了如小山一樣的藥品。
瑤瑤說,阿姨,錢花光了,我們沒有錢了。
女醫生說,醫院的手術僅僅是治療的一小部分,真正的康復還在后面,這些藥品都是必不可少的。以后每隔半個月或者一個月都要來醫院復查,不然門診費用進不了醫保。說完,抄起聽診器就走了。
王滿生手里一大摞住院每日清單、藥費單、催款單,用手隨意翻了翻,上面的數字都是錢。他的心里一下子緊張起來,腦門上拱出一大片汗。
王滿生旁邊一個等著結賬的病人家屬說,兄弟,別心痛錢。在醫院里,人民幣就不是錢。
女護士笑著說,黃仁聲,就你的怪話多。人民幣不是錢是什么?
黃仁聲說,是廁所的衛生紙。
王滿生手里拿著單據,瑤瑤提著兩只鼓鼓囊囊的裝藥的黑塑料袋到了樓下的結賬處。大玻璃窗里面傳出一句話,嚇得王滿生差點當場坐在地上。后面排隊的人已經一大溜了,王滿生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大玻璃窗里面又傳出一句話來,快點交,不交就出去,不要妨礙后面的人結賬。
王滿生慌忙跑到病房,招招手讓馬世榮出來。嗚呀的,錢不夠,還差五千塊錢。怎辦?
涼拌呀,馬世榮笑著說,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人民銀行。你忘了,咱家在CZ市開著多大的工商行?找我哥借錢去呀。
王滿生大為迷糊,馬世榮為甚這樣痛快答應找他哥借錢,這個問題想了一路,也沒有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