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張月娥離家出走已經五年了。
前三年,王滿生把張月娥在蔭城周圍村莊的所有親戚都找遍了,都說沒有看見過張月娥。他們反過來問王滿生,你的媳婦,你看不住,怎么反倒問起我們來了?真是一個傻女婿。
上黨南界蔭城鎮一帶流傳著很多憨蠢滑稽的傻女婿的故事。一個看不住媳婦的男人。一聽這句話,王滿生真想一頭撞上南墻上碰死算了。
張月娥娘家是蔭城鎮東的羊陰村。王滿生騎著自行車順著八諫河往上走,一大早趕到羊陰村,他以為能在家里堵住張月娥,可是張月娥確實不在娘家。張月娥媽還是像過去招待女婿一樣,給王滿生的開水碗里窩了一個荷包蛋,可是說到張月娥的下落,就不再吭聲了,只是拿一雙直挺挺的渾濁的眼睛看著王滿生,禁不住嘆一口氣。老太婆對自己不錯,王滿生從丈母娘的眼神中看出了這一點,他不想繼續問下去了——王滿生每一次說到張月娥,丈母娘的臉就猛地后揚一下,好像受驚似的跳一下。
王滿生還到張月娥第一個男人家找過。張月娥的第一個丈夫家在老雄山半山腰的樹角頭村。一個小小的自然村,村頭的山坡上長著一棵高大的老榆樹。按理說,王滿生這樣的身份是不能到樹角頭來打探的,可是王滿生暈頭了。這戶人家的院落里,種著一畦畦的蔬菜,像一個菜園子。老兩口沒有讓王滿生進屋,就在菜地旁邊聽著王滿生說話。很明顯,他們沒有,也不會給予王滿生一點有用的消息,倒是老太太仰著滿是皺褶的臉詢問瑤瑤怎么樣了?王滿生含含糊糊地應答了幾句,就從樹角頭村的大榆樹下走了下來。
張月娥的第一個丈夫叫李家樹,瑤瑤就是李家樹和張月娥的女兒。李家樹在十五年前下煤窯摔死了,同時摔死的還有八個人,這件塌天的事情當時在蔭城鎮就是一件特大新聞
最早蔭城鎮當地的煤礦很少有本地人上工,干活的都是浙江人、四川人、貴州人,還有一少部分是河南人。四塊石頭擠著一塊肉,太危險,再說了在井底下拉車,汗水順著后腰往下流,太辛苦。上黨南界的人祖祖輩輩舒坦慣了,但憑有點奈何,誰也不屑干這個營生。后來,煤礦的效益逐漸好轉,井底下的條件也有了改善,人力拉車改換成了電動蹦蹦車,家庭困難的當地人開始有人下井了。李家樹結婚,塌了饑荒,錢得快點還上,除了下井,沒有好的辦法。張月娥是支持李家樹下井的,都是命,老天爺就恁樣不長眼——偏巧天上飛過一只老烏鴉,老烏鴉憋不住了屙下一泡屎,咱家李家樹地上走,一抬頭正好張著嘴,嗯呦一嘴就接住了?一星雨點打香頭,就那樣準準的?
李家樹不想上窯,可是債務壓在他的身上。李家樹轉著心思想,先在煤礦上干吧,等還了饑荒,身上輕松了,就不下井了,在煤窯浮頭推個罐車也行啊。掙錢是少了點,安全呀,再說了,天底下的錢象山上的草一樣多,咱哪能一個人都掙了去啊。
李家樹一下井,就是開蹦蹦車的。掌子面把煤崩塌下來,李家樹一班人就把蹦蹦車開進掌子面,把煤裝好車,然后轉個彎,順著幽長的巷道把煤拉到井口。蔭城鎮的煤礦大都是井窯,有卷揚機把煤吊上來。
煤礦上的魔鬼都是黑臉,藏在黑魆魆的煤層中,夾在井壁的一層層的石頭縫子里,一般人是很難看見它們的,等你看見它們的時候,你人也就完了。那一天清晨,李家樹上完夜班,和一個班的人黑嘴墨臉,只露著發黃的門牙,說笑著鉆進了鋼籠。大家都爭著進鋼籠,可是鋼籠只能裝九個人。一個煤礦工人只有站在鋼籠里才是最為輕松和快樂的時刻。升井、洗澡、回家、熱炕頭、老婆和女人的身子……
卷揚機轟隆隆地輕快地發出音樂般的聲音,這個聲音,站在鋼籠里的人是聽不見的,但是他們能夠感覺到,能夠想象到這種美妙。每一個人的兩只眼睛緊緊地盯住了鋼籠頭上兩庹長的鋼絲繩,可是鋼絲繩和礦工們的心同步,不會給他們顯示出一點上升的跡象。那根涂抹上機油的鋼絲繩不懷好意地不動聲色,對他們就要升到井口的快樂充耳不聞。他們不再仰頭看那鋼絲繩了,開始盯著陡直的井壁。井壁很理解他們的心情,會將一個滴水的石縫、凸出井壁的一塊丑陋滑稽的石頭、一小片暗綠色的蒼苔、一撮青綠的細草閃現在他們眼前,把急速而又緩慢的升井過程一點一點告訴他們。從黝黑中升到灰暗,從灰暗升到敞亮,就要升到地面,可是鋼絲繩斷了。鋼絲繩先是抻長了,變細了,然后多股鋼絲突然綻開,滿臉開了花,笑意猙獰。鋼籠不想失去牽掛,努力地懸空跳躍一下,掙扎著還想拉住鋼絲繩的斷頭??墒卿摻z繩猛地失去了重量,輕佻地往上彈跳了幾下,無情地拒絕了鋼籠的親近。鋼籠徹底地絕望了,算毬了吧,像一個喝高了的醉漢一樣在井壁上亂撞。鋼籠散了架,人都甩了出來,打著紡花車往下掉落。他們的身體拼命地撞擊著凹凸不平的井壁,李家樹的腦袋撞碎了。散亂的肉塊噼里啪啦落在井底,團結成一堆無從辯認的血肉。
安葬李家樹那天,從老雄山的山底下飛上來成群的麻雀,他們的翅膀遮擋住了太陽一道道的金黃色的光線,只把自己肚腹的淺白色留給了仰著脖子驚奇地瞧著它們的人群。麻雀有一少部分棲息在老榆樹上嘰嘰喳喳,更多的麻雀一個勁兒地繞著樹角頭村忽高忽低地飛行,順便把白緑色的屎矢撒在莊稼地里已經一人高的玉米葉子上,撲哧撲哧地響。麻雀在樹上唱歌,沒有腦袋的李家樹靜靜地躺在棺材里,可是棺釘卻怎么也釘不下去。人們被麻雀的叫喚聲嚇壞了,都說這是李家樹喊著要自己腦袋呀。可是李家樹的腦袋到哪里找去?村東頭的白胡子老頭李敬齋說,不行,就用泥巴捏一個安上吧!
八諫河邊的崖岸都是深紅色的,上黨南界人稱呼這種土壤叫小紅土,粘性大得很,可塑性強,可就是愛崩紋。不大一會兒,李丑孩就著八諫河水一攪和,搬著李家樹的腦袋跑了上來。大家伙一瞧,五官倒是齊全,就是一點也不像李家樹,都說,就這吧,就這吧,有個樣樣就行了。
把李家樹粘糊糊濕漉漉的腦袋安上李家樹的脖頸上。嗵、嗵、嗵,三板斧下去,棺釘寸寸吃進了松木板。成群的麻雀開始往老雄山的山頂上飛去。葬禮急匆匆的,很是有些慌亂,那口棺材被人送進了崖面上挖成的洞里。李家樹的父母還活著,李家樹只能暫厝在臨時的墳墓中。
張月娥時常失神地抱著剛滿兩歲的瑤瑤,站在樹角頭村口大榆樹下,張望著被煙霧繚繞的煤礦的小山坳。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路像一條腰帶一樣,從老雄山的山坡上耷拉到了山洼中。山洼中,有一個井架,有一些人像螞蟻一樣的蠕動著,只是這些人里頭已經沒有李家樹了。李家樹沒有腦袋,破碎的身軀躺在大榆樹上面的山崖上,張月娥覺得李家樹好像在記恨她,是她逼著他上窯的,他是故意沒有腦袋的,就是不想再和她張嘴說話了。李家樹,你把自己的頭放在窯底了,沒有人把它給你找回來?難道你就是這樣絕情,不想和我說說話嗎?只要一想到李家樹,就是李家樹泥塑的頭,而李家樹真實的面容卻越來越模糊了。
那年頭,樹角頭村山崖下的八諫河里,誰也說不清霧氣為什么那么的大?白色的霧氣從河床里躥出來,越過一層高過一層的莊稼地,往樹角頭村頭飄上來。老榆樹的樹冠在搖晃,那是多大的風啊,可是刮不走團團的白霧。有時候霧氣還變換著顏色,時不時地就把樹角頭村騰空架起來。一個村子在虛無縹緲中搖擺著,晃蕩著,像長了一雙腳,不知道它想走到哪里去。
一年過去了,轉眼又是一個春天。張月娥背著瑤瑤從樹角頭村的羊腸道上走下來。站在大榆樹下的是李家樹的父親李泰明和他的母親馬滿花,他們對望了一眼,然后都瞧著張月娥緩慢下山越來越小的背影。風兒一個勁地吹過來,大榆樹的枝條嘩啦啦地飛舞,大榆樹青綠的榆錢紛紛掉落,像一只只人的驚訝的眼睛鋪了一地,還有一些榆錢落在李泰明兩口子滿頭的白發上,肩膀上,衣服的褶皺上。兩個人相互拍打著對方身上的榆錢,婆娑著頭上的榆錢,可是榆錢像是貼上去一樣,怎么拍打,也是掉不下來。他們不能留住張月娥,走是遲早的事情,能早走就早走吧。他們站在高處,俯看著張月娥背著瑤瑤一點一點地就要走出了他們昏花的視線了。突然,張月娥站住了,她把瑤瑤從背上放下來,回望了一下大榆樹,看見李家樹的爸爸直挺挺地站著,像一截老朽的被火燒焦的木樁,而李家樹的媽揚了揚手。張月娥知道她不走,這兩位老人就會一直望下去不會回家,一狠心,拉著瑤瑤繼續走下去。過了八諫河,沿著流淌的河水往東走,張月娥回到了羊陰的娘家。
第三天,張月娥穿上淺黃底子上繡著飛舞的蝴蝶的花襖,騎著一匹黑色的騾馬,向蔭城街走來?;ㄒ\素凈,只是絮了薄薄的一層棉花。在她的前頭,是王滿生,騎著一匹棗紅色的大馬,滿臉笑開了花。張月娥已是二婚,說過不要張揚了,來人接到蔭城就行了,可是王滿生不干,他是頭婚呀。張月娥只能順著王滿生。騎在馬上的張月娥低著頭,只要一抬眼就能瞧見王滿生的脊背,質地很差的西裝皺巴巴的,隨著棗紅馬的一高一低的步伐,變化著紋道。那天的天氣太熱了,背上的汗把花襖的里子貼緊了。牲口的主人牽著馬,張月娥的雙手緊緊地攥住馬鞍上的鐵環,一點不敢放松,生怕摔下馬來。馬世榮一幫炮手和吹鼓手們走著路,落在后面。王滿生和張月娥的馬在蔭城東街口等了半天,才把馬世榮這幫家伙等齊了,然后開始放炮,把八音會的家伙吹打起來,一直送到了槐花巷王滿生的家門口。結婚的儀式有些簡單,甚至有些糊里糊涂就進了洞房。王滿生終于在三十五歲這一年娶了媳婦。第二天清晨,張月娥從洞房里走出來,瞧見屋檐下的地面上撲灑了清水,清水滲透進了院子的泥地下,留下了一汪汪泛著白沫的水漬和一片片濕漉漉的印痕。張月娥知道,她這個女人羞恥地又走了一家。
王滿生家三間破屋,兄弟兩個,誰結婚了誰出去賃房住。王滿生結婚的洞房臨時借用鄰居蔣書友家的堆放雜物的舊房。典罷禮后三天,王滿生和張月娥賃房子串房檐去了。
上黨南界祖輩上重視安居樂業,一家人串房檐就是一種恥辱。張月娥和王滿生在一塊生活了五年,艱苦了五年,終于在原宅基地上蓋起了五間棚樓。接著,挖了廁所,砌了圍墻,裝上鐵門。小院嚴嚴實實,成了一家日月。
第二年的春節過了,元宵節過了,清明節快來了,眼瞅著來年的春天慢慢地消褪到末梢了,張月娥突然帶著瑤瑤離家出走的。
張月娥在飯桌上給王滿生留下一張紙,用一只瓷碗壓住,上面寫著,你不要找我,找也是白費功夫,你就當是我死了。紙片是瑤瑤的作業本上撕下來的,一邊有撕裂的不規則的鋸齒狀。這句話的抬頭沒有寫王滿生的名字,也沒有任何稱呼,落款也是什么都沒有。碗底圈的水漬模糊了幾個字的筆畫,但還看得清。字是張月娥扭扭歪歪的字,王滿生認識。
王滿生一瞧,頭就懵了,太受打擊了。他抬頭朝天花板瞧了瞧,這五間棚樓就是張月娥和他一起掙錢修建的,受了多大的罪呀,可是現在房子還在,而張月娥卻不見了,帶上瑤瑤跑了。這是一件很不受打聽的事情,比起戴頂綠帽子還要嚴重幾分。
王滿生有些恨自己,太窩囊了,把那張紙扔在地上,猛抬手在臉頰上扇了幾巴掌。大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