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沉寂
- 離歌未遠笙歌起
- 北岸歌淺
- 5484字
- 2014-03-11 11:49:46
1
我們懵懂時便被迫要去看清死亡的真相,殘忍的觸白。
已經記不起來那究竟是哪一年,也記不起那時候到底屬于哪一個季節,但大概是秋天或者冬天,灰暗,讓人喘不過氣的氣候。
2
她喚我,楹兒,楹兒,過來,過來。然后她給我吃她買回的我喜歡的糕點。我癡癡笑,是屬于孩童的羞澀,得到恩寵之后的羞澀。
她那樣溫柔,那樣的溫柔母親似乎不曾有過。她把我抱在懷里,我就坐在她大腿上,吃糕點。那時候還是夏天。燥熱讓人覺得難以忍受的夏天。我與她緊緊靠在一起,還能感覺到汗液的粘黏,但是那樣的味道讓人覺得是那樣歡喜。我仍舊記得那天她穿的是碎花底色的紗布上衣,那種衣服是買的布匹做成,大概是二十塊一米,所以成衣低廉。但是她是那樣纖瘦,所以那衣服穿在她身上襯得那樣好看。
那時候一家人住在類似四合院的屋子里面。奶奶生下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父親排名是第二,他是第三。他們是最不得恩寵的兩個。但是嫁過來的三姨脾氣是那樣溫和,對于這樣冷淡的生疏不曾有任何抱怨,她與母親不同。
屋子如今想起來是那樣陳舊。院落里面有一口井,旁邊是有印花的碎碗片在水泥地面拼砌的“清泉”兩個字。我尚不得而知那樣一個讓人覺得歡喜的細節出自誰手。我不曾問過,或者問過,但是不曾得到答案,又或者那時候實在年幼,最終記憶消失不見。井上是水泥做成的蓋子覆蓋,并加以鐵鏈鎖上。我心里喜歡那條鏈子,似乎替代所有的童年玩物。就坐在井蓋上,不停玩弄。
另外一方,有一棵年歲有許多年的陳舊萬年青樹,一年四季都是蒼綠色,但是冬天仍舊會掉一點葉子。樹干的姿態蜷曲盤延,故意壓低著姿態。夏天在那棵大樹下的水池穿著涼鞋沖腳,感覺愜意。但是可能隨時掉下來毛毛蟲,身上頓時起來好多包,癢得難受。大樹之后是水塔。水塔下面母親種下來許多盆栽植物。有玫瑰,雛菊,胭脂花,梔子花,許多的花種,我叫不出名字。但是花朵盛開時的喜悅都是一樣的。我唯獨對胭脂花印象最為深刻,它的花朵只在傍晚盛開,多像一種充滿隱喻的符號,屬于一天的遲暮,時間卻那樣準確,好像有所等待,或者看花的人需要等待。
有一年的冬天特別寒冷,那是我記憶里唯一一場大雪。我喜歡雪,看見雪就興奮,所以我自小就覺得我應當出生在北方,我也特別喜歡吃面食,不熱衷米飯。但是這樣喜好是被母親遏制了,胃似乎對此存在抵觸,不容易消化,常常覺得不舒服。母親會在冬天用衣服把我裹得嚴嚴實實的,小時候她往往是手工給我編制毛衣,還有帽子,我往往覺得嫌棄,花色是那樣普通,顏色不夠鮮艷。直至許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樣的物品其實多么珍貴。但是她大概在我開始讀小學,便不再熱衷這種手工。下雪時母親不會跟我一起出門,她烤火,父親也是,于是我一個人在院子里用手去接雪花。雪是那樣美麗,一片一片,但是若不是下起特別大的雪,是難以看到成六角的雪花的。雪漫布在發絲上,唯有在那樣不帶溫度的事物之上,它們才得以長久。雪那樣美,卻那樣無奈,一旦靠近溫暖,注定就趨近死亡。寒冷是必然,但是你若有足夠喜歡那樣的景象,是愿意坦然接受那樣的嚴寒的。那一年,我就在想,終于有一天,我要去一個所有季節都有雪花的地方。
雪下過幾天之后便徹底停止,停止之后那幾天方才覺得徹底跌進寒冷。有天早上,那是周末,母親叫起來睡夢中的我,藍楹,快起來,去看冰。是水塔昨晚抽漫的水在寒冷氣候之下凝結成的向下大片冰柱。那天出了太陽,在冬日溫暖地不符常態的太陽。陽光下看見冰柱,似乎因為對于光線的后期處理,隱約看到彩色。已經開始滴水,你知道,看起來真的是好美。我那樣想去觸碰它們,但是它們離我那么遠那么遠。
楹兒,想要么。三姨從身后過來,捏捏我的臉蛋。
我沖她笑。
然后她找來竹竿,給我打下來一小片冰柱。好像是得之不易的玩物,于是捏地很緊,生怕被人搶去,但越是緊,它化得越快。于是我跑到房間說要去找瓶子,想要把它裝起來,保存下來。但是等我找到瓶子時,放在書本之上的冰柱已經融化并大濕了那一大摞書。
有些東西,偏偏是溫暖留不下來的。
3
母親又把我從睡夢中叫醒,藍楹,藍楹,起來。但是她沒有再說多余的話語。幾歲之時似乎永遠都睡不醒,容易跌入睡眠之中并樂于其中。
那天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叮囑我要先去洗臉刷牙。只是幫我把衣服穿好。沒有去廚房,不是吃早飯。是去院子里。然后我看到,看到一張席子之上躺了兩個人,那平日里親密至極的那兩個人。大人的世界里是向來不會同孩子有任何關于事實的解釋的。母親要我跪著燒紙錢,同表姐一樣。這是死亡么。怎么沒有人告訴我是怎么回事。大人永遠只會跟你說你該做什么。
他們兩個,給我吃糕點的那兩個有著美好笑容的人,此刻怎么能夠沒有表情地躺在地上不跟我說話,不給我糕點吃呢。他們怎么是滿臉泛著青黑的樣子,為什么沒有笑。這是什么,這就是死亡么。死亡是什么,是離開,不再呼吸,還是永久沉默,究竟是什么。
這是我生命里過早接觸的親密死亡,那樣近,暴露在眼前,觸不及防,我手忙腳亂,但是我表情里是那樣若無其事。我學著表姐的樣子燒紙錢,連這個動作都怕被人看出生疏和有漏洞。表姐在哭,奶奶在哭,爺爺也在哭,我只記得他們三個人哭了。我沒有哭,我不夠煽情不夠可愛,我甚至想著為什么爺爺奶奶為什么曾經對這兩個人不夠好。你看,我真的不可愛。
前段時間他們帶回來一個女嬰,是收養的女嬰,他們無法生出孩子。但是孩子有天生的缺陷,已經給她動過許多次手術。我只是見過那個嬰兒,如今只記得那女嬰雖然一直哭鬧,但是樣子讓人覺得喜歡,每到中午,我都會跑去看那個孩子。我很想抱她,但是我覺得自己力氣太小,她看起來又是那樣柔弱,于是我并不曾提過這樣的要求。其他的并不得而知。但是那段時間他們開始變得很忙。早出晚歸,媽媽說,他們在醫院。
那是屬于死亡的喧嘩,人們對于逝者行跡的議論紛紛。他們說,他們發現那晚上他們好像沒有回來的樣子,覺得奇怪,早上起來敲門,沒有人回應,奶奶拿來鑰匙,房門已經被反鎖。于是搬來椅子,把舊時房門上的窗戶撬開,進去。發現百草枯,還有已經沉寂的那兩人。他們服毒自殺。孩子那晚在醫院過世,伴隨的是他們的負債累累,這是死亡原因。
人們口中的真相,喧嘩的議論,我覺得是那樣反感,多想要大聲吼出來,他們已經死了,已經死了,不要再說他們的任何不是了,不要再說了。但是我習慣乖巧。多年后我開始厭惡曾經這種乖巧,它與我生命里的真相屬于完全不同的道路。但是也是在這個時刻,幾歲的孩童時期,我被迫看清貧窮的真相。它帶給人無望的生活。
他們都在埋怨那兩個人的悲觀消極,但是那些人又能明白那樣的處境么。我那時候自然也不明白,只是覺得死亡殘忍。女嬰是他們枯乏生活中的新葉,是希望,但是那片葉子掉落了,希望不在了,人該依靠著什么活下去呢。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過著無力的生活,掙扎著但是并不喜歡的生活,想改變卻沒有一絲進展的生活。但是我們可以活下去,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是因為我們相信未來某一天總會好起來。要是沒有這種相信,人又該怎樣活下去呢。
希望不在了,所以他們死去了,死在自己手里。
我目睹鄉下關于死亡所有的儀式,站在一旁,沒有依靠任何一個人,成為面無表情的成人。火葬場的車來,奶奶不讓人走,哭得要死不活,卻還是被人拉下來。但最初我并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車,于是問母親,她說,人死了是要火化的。人死了就要被扔到火里燒掉么。不痛么。他們會害怕痛么。人死了是不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看不到親人嘶聲力竭的哭喊,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觸碰不到。要是整個世界都和原本的世界隔絕開來,這樣的事情不是很殘忍么。死亡就是這樣一件事么。
這個晚上,置辦酒席,母親忙于許多繁忙事宜,無暇管我。鄉下是輪流席,會有三席。我直至最后一席也沒有去吃飯,我覺得自己好像是整個酒席的主人,所謂的地主之誼,要等待所有客人吃完,自己食一點殘羹,如是而已。我站在人群里,覺得慌亂不知所措,好像站在任何地方都覺處境尷尬。我生怕被人看出其實我有多難過。從一開始我的感情就是隱忍的,這般悲哀,即使在孩童時期,也無法做到想笑就笑,想哭就哭,這大概就是一生的缺失了。
三席之后,鄰家孩子仍聚在一張餐桌吃剩下的食物,他們叫我,藍楹,吃飯了么。我點頭。過來吃。我不餓。過來嘛。于是我還是走過去。他們遞過來一盤蝦。不停剝蝦吃。他們只在乎食物,不在乎發生了什么事,甚至這是怎樣的場景,也是與他們無關的。藍楹,吃。我接過來一只蝦,但是卻在聞到屬于肉類食物味道那刻,腦海竟然條件反射想起死去的那兩個人,好像餐桌上所有肉類食物都是從他們身上割下來。這樣想法并不存在理性判斷,只是腦海條件反射,卻在那一刻,讓我覺得作嘔,于是趕快跑到廁所,吐了起來。但是這時候我才發現我整整一天沒有進食,胃里是空的。但是我第一次覺得食物是那樣讓人覺得厭惡,巴不得把胃里曾經存在的所有食物也統統掏出來。
這個晚上,我做了噩夢。夢到沒有任何聲音的陌生山谷,綿延不絕的石梯,只有我一個人,我覺得那樣害怕,我走得飛快,想要走到盡頭,想要看到人跡,于是不停走,不停走,但是除了陌生和死一樣的寂靜,什么都沒有。終于,我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卻在拐彎走出去,看見好像《西游記》里面長相奇怪的妖怪。我試圖走向相反的方向,但是卻被綁起來。它們說要把我扔到油鍋里弄死。我想掙扎,但是先前不停的走已讓我失去力氣。我覺得好害怕,好害怕,于是就那樣從夢中驚醒。
醒來情不自禁抱著母親,她的呼吸是那樣輕,輕地好像沒有在呼吸。我流淚了,我多么害怕有一天身邊這兩個人終于有一天陷入睡夢中不再醒來。不帶聲音,持續流淚,入睡,醒來,又流淚,直至天亮。這樣的眼淚從那之后持續不斷。成長之后待我察覺,右眼眼角已生出淚痣。
連續好多天,整個家里陷入沉寂當中去。父母也變得少言。似乎也并非如此,只是好像突然大家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但是很明顯,從此之后,所有人都對死去的那兩個人絕口不提。
死亡始終是成人世界里的忌諱。
4
我不再坐在井蓋上玩弄鐵鏈。也已經不喜歡每天傍晚十分坐在院子里。我避免再次記起不久前院落里面躺著的無表情那兩個曾給我萬般寵溺的人。
我有了新的屬于童年的事物,一只白色的小狗,母親說,它的名字是阿乖。阿乖,阿乖,過來,我叫藍楹,我們將成為朋友,絕無僅有,只屬于對方的朋友。阿乖很喜歡我,正如我喜歡它一樣。每天從幼兒園回來,它都在等著我,然后我就抱起它,我們親密無間。
但是有一天回去,阿乖沒有等我。我走進廚房問母親,但是我還沒問出來她就說,阿乖死了,似乎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怎么可能的,它肯定是走遠了,迷路了,找不到回來的路。我去找它。沒有得到母親的回應,我就出了門。阿乖,阿乖,你在哪里,快出來,我們一起回家。但是這樣長久的呼喚之后,它仍舊沒有出現,我最終相信了母親的話,不再尋找,生怕就在某一處看到它的尸體,沒有溫度的尸體。
生命難道就是這樣脆弱么。這一次,不存在任何人的林子,我終于嗷嗷大哭起來。連同之前的眼淚,一起流了出來。這樣的時刻,我才知道,原來我是那樣難過。無論是人,還是小動物,原來,有了感情,最后這樣的消逝可以帶給人這樣痛苦的感覺。只記得眼淚了,這個傍晚的宣泄,無止境的眼淚,讓世界模糊的眼淚,除了眼淚,空無一物。
藍楹,藍楹。母親最終來找我。
我開始擦眼淚。
看見她,我想要笑,于是我努力笑,我要先說話,要輕描淡寫地說出我沒有找到阿乖。但是正當我要說出來,卻又想到阿乖徹底不在,我終于還是哭了,又哭了。即便隱忍的感情,也終于克制不住了。
藍楹,不要哭,我會重新給你帶回小狗。
我沒有說話,我只想要阿乖。
藍楹,別哭。
藍楹,藍楹,為什么她不像三姨那樣,從來不像三姨那樣叫我楹兒。一想到這點,我哭得更厲害。我想念那個人。
回家去。爸爸在等我們吃飯。
后來,母親同他講,講我因為阿乖哭起來的事,勸都勸不住。我打斷她,說我沒有哭。我覺得對于眼淚的暴露,是會讓我覺得羞恥的事。
5
一只白色的狗。抓破腳踝的黑貓。
兩個人不存在的人。
三本破舊的漫畫書。一個我不喜歡聽的故事。
整個冬天不小心撲入炭火燙傷的右手,石膏,藥水,紗布,脫皮,換藥,疼痛。春天,新皮膚,瘙癢。院落開出月季花。
一個沒有萬般懇求但是沒有得到的甜甜圈。
一次一個人回家,喝醉的父親,來的太晚沒有找到我的母親。夏天一步步陷入黑暗的夜晚,跳動的新墳燭火。傍晚收割稻谷的人們,告知我不要害怕。一路奔跑,眼淚。恐慌。回家看到辛苦作嘔的父親,第一次對于這個人真正的失望。
沒落的馬戲團,漂亮的姐姐。
六只被人從溪流抓起來的螞蝗。
三袋喔喔奶糖。許多包數不清的磨成渣的西藥。病弱的身體。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打針的阿姨。針頭刺進的疼痛。
半夜發燒,身體病癥,急切的母親,轉來轉去,無計可施。
一架鳳凰牌破舊自行車。
半夜爭吵的父母,摔倒地上的椅子,響亮的耳光,眼淚,女人的軟弱。離開,要去外婆家。棲息路邊廢棄的茅草屋。隱忍的感情。最終回去。半夜無言的睡眠。
一加一,一加二。
院子里讓給鄰家孩子玩耍的秋千。
保存三年的風箏,四圈風箏線。兩個放風箏的春天。放風箏讓人歡喜的父親。
不小心被煙頭燙傷的年幼皮膚。
一次開滿鮮花的春游。書包里壓碎的雞蛋,沉重的橘子。
路上壓碎吃的餅干。
走完燥熱的水泥路買回來的兩角一個的冰棍。
一張過年得到的二十塊的壓歲錢。
接上電池會發出彩色光的白龍馬。摩托車不知何處的陳舊丟棄滑輪部件,一個大柚子,一個拼接看起來像玩具車的物品。跳格子。半學期等待盼來的跳繩。彩色彈子。
夏天夜晚的蜻蜓,一顆滑落的流星。四只枯葉蝶。一片河岸說不出名字好看的花。
舞蹈第一名的獎狀。許多的獎狀,貼在墻上的獎狀。陳舊的照片,少的可憐的照片。長得好看的女童。有些嬰兒肥的臉。合照里面桀驁不馴昂起的頭。
棗樹三株,梨花滿地。
流淚的夜晚。隱忍的感情。合乎情理的優秀。生活的延續品。
所有的童年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