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盛夏的黃昏，飛來飛去的蜻蜓。棗樹，摘下來兩顆只有一半熟透的棗，不曾洗過，放到嘴里，不出一會兒吐出棗核。吃完棗然后去撲蜻蜓，她央求父親做一個可以捕蜻蜓的網(wǎng)。但是捕來的蜻蜓最終也是把它們放走。仍舊發(fā)著熱氣的水泥公路，燥熱慢慢消停下去。

藍楹從夢中醒來，夢到童年時的場景，眼眶竟然有些瑩潤，同昨晚那般強烈的感情不同，那是對過去的懷念。那種想念輕描淡寫，很難去描述，只是不同于濃烈。但是她原來是在懷念著那些過去嗎？

已是下午兩點。

我們已經(jīng)吃過午飯，夏天洗了頭發(fā)從衛(wèi)生間出來，洗發(fā)水的清香彌漫在房間，潮濕讓人覺得喜歡的味道。

我做夢了，夢到童年時的景象。

夏天要去吹頭發(fā)。藍楹，你去樓下吃點東西。

好。回答間，略覺得頭痛，經(jīng)過一晚上的折騰，覺得特別疲憊，但是之前也并不是沒有這樣的時刻，所以算作是習(xí)慣也不為過。

下樓要了粥喝。她沖老板娘笑，以此表示自己已經(jīng)沒事。但是也同老板娘說，終于有一天他會來找她。他虧欠她。

對方?jīng)]有有任何熱烈的表示，大概她見過太多沉淪在愛情里還覺得自己已經(jīng)穩(wěn)操勝券的女子。

誰知道最終究竟誰是贏家呢。

2

這天下午沒有任何行程，停留在旅館。藍楹對這樣的決定覺得有隱隱感動，是夏天的決定，但是她也知道這樣的決定是因為自己。也許真的太疲憊了吧。她也知道自己也許需要消停些時日了。

唯一發(fā)生變化的是，那樣徹底的感情宣泄之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想起男人S時，輕描淡寫了許多。也許人總是愛到竭力之后最終無力。物極必反，就是這個意思吧。但是她的決定不曾想要有任何更改，她如今唯一想要做的事就是成為贏家。

一群人在天臺上喝茶，所說的一群人無非就是他們?nèi)齻€人，再加老板娘。藍楹似乎對陽臺上的植物很感興趣。看著植物，是微笑的表情。

聊起植物，也就是這樣想起歌淺的。夏天記憶里，對植物唯一的畫面就是歌淺家。兩層的屋子，面積不大，但是卻很有格調(diào)，窗戶是用白色的百葉窗，掛有風(fēng)鈴，起風(fēng)時，能夠聽到好聽的聲音。從底層土地上蔓延上去茂密的薔薇花藤，覆蓋住整棟屋子，反而給人一些綠野仙蹤的感覺。大概是暮春，或者初夏，薔薇花開滿枝頭，是黃薔薇，香氣迷人但并算不上濃烈。看上去，淺黃色淡雅，使得住所多了一些仙氣。她仍舊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時是怎樣驚訝的表情，很難想象鋼筋水泥中仍可以存在這樣不被現(xiàn)代風(fēng)格沾染的貼近自然方式的住處。于是就這樣想起來曾經(jīng)以一種觸不及防的方式出現(xiàn)在生命中的這個人。

3

高中初始的第一天便目睹了人心的脆弱，夏天察覺到那個跟她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女人心里究竟是怎樣滿目瘡痍。也是在那一天見到林左。得知這些年來的生活真相。

母親情緒很差，已經(jīng)沉淪在自我摧毀中無法自拔，并不曾有任何工作。但是夏天也并不曾問起。直到見到林左，才知道自己同母親充裕的生活都是由這個男人在背后一手建立起來。這樣的真相之后隱藏了一個默默無聲的男人，為母親付出所有的男人。她不知是該覺得慶幸或者悲哀。也許慶幸，事實上，母親至始至終都有一個足夠愛她的男人在身邊。不幸的是，母親卻被一個活在過去的男人摧毀著，這樣的過程從一開始便只有延續(xù)，不曾有停駐，一直蔓延。

夏天覺得林左很像母親。曾經(jīng)聽人說過，名字在一定意義上決定一個人的性格甚至命運。知道他名字的時候，夏天偏向“左”字，那是心臟的位置，竟然由此覺得他是個母親相似的人，被感情操控一生。

第二天林左帶走母親，這天母親氣色仍舊很差，但是她掛念自己。只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對不起，另外一句是，夏天，要照顧好自己。那時候夏天聽到后面那句話覺得心里很難過，一個連自己也照顧不好的母親要求她的女兒要照理好自己。但是夏天自己對母親無能為力，無法為她做任何事情，大概母親自己也對自己無計可施，所以她們在這一次默契地接受林左的決定。

即使她一直試圖與那個女人保持距離，但是她們始終生活在一起。她已習(xí)慣在每天的學(xué)業(yè)結(jié)束之后便早早回家。她想要遠離，但是同時也不曾放下過。如今她需要獨自生活一段時間，恣意妄為，不用在意任何人。是在這種時候，遇到歌淺的。

屬于第一天之后時間分布附近的一個下午。這天夏天并沒有任何食欲，于是想要在附近的小店逛逛。看到一枚戒指，復(fù)古風(fēng)格，古銅色，看起來有些舊，鑲上去的是貓眼花紋的琉璃。她看到它的第一眼，心里知道自己會買下它。是結(jié)賬的時候，一個看起來讓人覺得特別的女生拿了另外一枚在結(jié)賬，也要求把夏天的那枚一起。夏天還沒來的及對對方那樣的做法有任何回應(yīng)，對方已經(jīng)很快離開，行事方式顯然是個主見明顯并帶有一些果斷的人。

她看著手指上的戒指，她同一個陌生人戴了一樣的戒指。是對方付的錢，這點讓她略有些不安，她不習(xí)慣虧欠任何人，這一點將決定她們還會遇見。戒指特別，那個人也特別。然而她說得出來戒指為什么特別，說不出來為什么覺得那個人特別。

這天的晚自習(xí)夏天似乎一直都在走神。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在萬物并未真正復(fù)蘇的初春，你從枯槁的事物之中看到的一點新綠，你被那種對照吸引進去。那個人就是以那一抹新綠的方式出現(xiàn)在夏天的生命之中。

是從朵朵離口中得知那個人的名字，歌淺。

朵朵離，唯一一個同齡中和她待在一起時間長久的。朵朵離在家里受寵，所以性格自我中心，而夏天冷漠與人疏離，容易被判斷成孤高，她們都不是受歡迎的人，這一點使得朵朵離靠近她。她們從很早便熟識。盡管夏天對她態(tài)度仍舊冷淡，朵朵離仍舊可以在每一個下一次再次接近夏天。

高中，不知算作是什么緣分，朵朵離靠她更近，成為同桌。

上課途中，朵朵離跟照常一樣，時不時會轉(zhuǎn)過來瞟夏天兩眼，至于她對夏天如此感興趣的原因，是因為似乎并不曾看到她對學(xué)業(yè)有過多的關(guān)心，但是每次考試仍舊名列前茅。這次，她有了新發(fā)現(xiàn)，不過這個新發(fā)現(xiàn)讓她的反應(yīng)過于熱烈，以至于在上課途中尖叫起來。得到的結(jié)果無非是被罰在教室后面站了整整一節(jié)課。下課一結(jié)束，并不被有過那樣的懲罰打擾心情。她跑到座位抓住夏天的手，盯著那枚戒指仔細(xì)打量。果然是一模一樣啊。于是是這樣知道那個人叫歌淺。

朵朵離說，夏天，你要離她遠點。隨即，朵朵離翻出來一本厚厚的筆記本，上面盡是這個人的信息。但是除開一些客觀事實，都是不太好的方面。

夏天對朵朵離這樣的行徑感到奇怪。后來才知道，朵朵離口中的知己知彼究竟是什么意思。歌淺與北岸，這兩個人。北岸喜歡歌淺，歌淺不理不睬。北岸是這個學(xué)校至去年開始生成的最耐看的人物，歌淺在另一所高中，不過那所高中并不入流。朵朵離喜歡北岸，很簡單。觀察對手，試圖尋找北岸喜歡她的理由，但是最終發(fā)現(xiàn)盡是缺點。于是可以得出，當(dāng)你懷著敵意去看待一個人，她的所有行徑在你看來，一定是負(fù)面的。

4

歌淺。時歲17.

自小跟母親與外婆生活在一起。無父。

六歲，母親遭遇火車事故，離世。

九歲。畫家蔚藍來到此地，屬于遭受諸多非議的不良人物，身邊跟著一個少年。與這兩個人整日混淆在一起，開始逃課。

十三歲，外婆離世，從此獨自生活。無法得知其生活來源。

十六歲，開始做一些簡單的兼職。已經(jīng)抽煙，也許已經(jīng)抽煙很久。身邊沒有任何朋友。

后來身邊北岸，于是這才暴露在人群中。但是仍舊是不良少女，酒吧唱歌，喝酒抽煙，有時候會在學(xué)校里消失一段時間，不知所蹤。

由此是大概。但是許多長久的篇幅是關(guān)于她每天的穿衣打扮，還有朵朵離眼中她的各自缺點和不良事件。譬如某一天跟外校學(xué)生產(chǎn)生爭執(zhí)，最后打了一架。譬如某天喝多了在午夜的大街大哭，樣子看上去丑陋不堪。譬如有時候消失幾天之后出現(xiàn)，看起來跟好多天沒睡覺的流浪漢。

夏天看著這些內(nèi)容，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一點抗拒，反而覺得親切。人很容易分辨哪些人跟自己是屬于一路的人，源自動物識別同類的天性。夏天也能夠分辨，是因為這些年來，她除開母親，并不曾跟其他任何人有過親近的相處，她知道大部分人是自己生活以外的人。所以能夠明白哪些人是自己生活以外的人，由數(shù)學(xué)的排除法留下最終會有故事的人。

5

這個晚上，夏天并沒有睡著。屋子很大，只有自己一個人，于是顯得更空。這種時刻她才知道，就算與母親之間始終保持距離，但是只有她在，自己心里也是覺得安全的。她們相依為命，不能分離。夏天突然很想打電話給她，但是已經(jīng)快十二點，她不想吵到那個也許在治療下好不容易獲得安眠的人。但是治療真的有效么，夏天在心里問自己。她自然不知道，只能祈禱。她希望那個女人可以好起來，早點回來。她甚至覺得只要她好起來，回家來，她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

打開燈，起來冰箱里倒了一杯冷藏牛奶，坐在客廳的大理石椅子上喝了兩口。下意識看了看右手戴在無名指上的貓眼戒指，她突然覺得她很想去找歌淺。無法得知這種想法是否存在理性，畢竟想要去找的人是一個只見了一面的人。她也很少與人有交際，她不知道當(dāng)自己去找歌淺，會遭遇怎樣的場景。也許對方會問，你來找我干嘛，她回答不出來。也許對方已經(jīng)記不得她，說，你是誰，這樣的話，夏天還應(yīng)該有回答么。又或者歌淺不在學(xué)校，也可能歌淺看見她的時候，表情冷淡，這樣的話自己應(yīng)當(dāng)無法再進行任何對話吧。身邊沒有任何朋友，是因為是個和自己相似的人還是她根本不稀罕有任何人在身邊呢。

意識是清醒的，夏天腦海里蹦出來許多的問題。

這個晚上，夏天夢到歌淺，她并不能回想起來歌淺的臉，但是知道夢到的就是她。夢到在青石板路的小巷，夏天迷路了，找不到方向，她覺得很迷茫也很害怕。就是這時候，歌淺出現(xiàn)在前方，沖她笑，夏天，過來，往這邊走。歌淺向她伸出自己的左手，手上帶有紅繩飾物，系有一個小鈴鐺，叮鈴叮鈴，那種聲音好像是一種暗號，讓迷路的人回家的訊號。于是她走向她，靠近她時，夏天猛地?fù)涞剿膽牙铮屓擞X得好溫暖的味道。就好像陽光的那種味道。

6

中午，從朵朵離那里問來歌淺的學(xué)校，班級等等。朵朵離聽夏天說她要去找歌淺，覺得無法理解。但是這些年，她好歹也知道夏天固執(zhí)，想做的事便沒有人可以勸阻，更不會向任何人解釋什么，除非她想要說出來起因結(jié)果。

這樣的狐疑很快便被北岸的來訪打破沉寂。夏天看到門口走進來一個好看的少年，教室里本來打算離開的人竟然都收回步出的那兩步，留在了座位上。少年徑直走向自己。

你就是夏天？

夏天沒有說話，不過也已經(jīng)肯定了他要找的就是自己。

少年遞過來一個小盒子，放在桌上，然后就離開了。這樣的離開之后引起很大的喧嘩，正值青春年少的姑娘們對這樣的完美情人并不存在任何抵抗力。盒子也并不是被夏天拆開，朵朵離的好奇心似乎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夏天。但是打開之后，朵朵離心里覺得更加不平衡，是做好的提拉米蘇。于是她并不客氣地說，夏天，我們相識那么多年，看在這個份上，你就???????

話并沒有說完。所以人注意到的都是北岸送來甜點，甚至猜測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但是夏天看到甜點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上面圈了一層白色巧克力，是貓眼圖案，于是可以得知甜點背后究竟是誰。所以她追了上去。這時候她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由她所得知的，應(yīng)該就是北岸。

喂，等等。但是對方似乎沒有聽到，總歸夏天沒有追到。只好回了教室。這時候朵朵離已經(jīng)把甜點吃完，還儼然一副正宮娘娘的姿態(tài)對在場的所有人說，你們都不要盯著北岸。

喂，他是本校的吧。夏天走到朵朵離面前，雙手重重拍到桌子上，周圍也在那瞬間安靜下來。當(dāng)然大家的眼神也說明，就算只在這個學(xué)校里只待過幾天，也應(yīng)當(dāng)不該不知道這個人的。

恩。朵朵離看著夏天的樣子，以為她是因為自己吃了甜點在生氣。

教室在哪里。

樓上，我們教室對上去的位置。

夏天跑上去的時候北岸并不在，應(yīng)當(dāng)是去吃飯了。她并沒有離開，而是在等他回來。歌淺不過是與她碰了一次面，但是要是那是第一次見面，以歌淺的性格怎么會對自己有那般的對待。不過也并沒有見過。就算見了一面，不過也算是陌生人的關(guān)系，她怎么會做東西給自己。越是想，就越是想要知道答案。

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四十分鐘，五十分鐘，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十分鐘，一個小時二十分鐘，一個小時三十分鐘，一個小時四十分鐘，一個小時五十分鐘??????直至三個小時零兩分鐘，北岸才回來。這時候已經(jīng)開始上下午第二節(jié)課。

他要進教室，她攔住他。他一臉疑惑地看著她，你是？

他不是知道自己是誰么，所以這算是什么情況。我只想知道甜點是怎么回事。

噢？是你。

夏天點了點頭，等待他的回答。但是對方竟然說出來，沒有怎么回事。

等了三個小時零兩分鐘想要的答案絕對不是這個。于是兩個人開始僵持，他要過去，要進去教室，她攔著不讓他進。當(dāng)然，這讓北岸覺得厭煩，心理活動從臉上表露出來。

你究竟想要怎樣。

我只是想知道是怎么回事，關(guān)于歌淺，我們是否相識。

大姐，拜托這種無聊的問題就不要來問我好不好。你覺得歌淺是會跟我解釋前因后果的人么。

夏天不信，她所知道的無非是歌淺沒有任何朋友，大概也沒有任何親人，所以唯一親近的人應(yīng)當(dāng)就是北岸。

讓我進去。

夏天不讓。

最終北岸似乎失去耐性。于是一把把夏天推到墻上，側(cè)臉緊緊貼到她的耳旁，我說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懂了吧。

夏天的肩膀被他的手肘咯得生疼。但是他力氣太大，她掙扎不開。于是順勢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北岸疼得叫起來，當(dāng)然也放開手。不過這一叫讓左右兩邊的教室正在進行的課堂都暫停下來。老師順著聲音走了出來，以十分不滿的表情打量著這兩個人。但是夏天并沒有因此打算要放掉北岸。她要的答案其實很簡單，為什么北岸就是不愿意多說一句。

北岸看到老師，似乎是覺得場景有些尷尬，正要解釋什么，但是就被他那班的老師打斷，要聽夏天說，似乎是被老師所放棄的那種人。

夏天卻一句話也不說，直直看著北岸，要等他說話。

北岸不想招惹麻煩，于是湊到夏天耳邊，輕聲說了一句，放學(xué)來找我。但是卻回過頭來笑嘻嘻跟老師說，小女生找我的事情不也是司空見慣么，老師？果然人至賤則無敵。

7

整個下午朵朵離都是以一種異樣眼光打量著夏天，夏天仍舊沉悶，看起來讓人覺得是受了挫。夏天的生命，在那種時刻，她意識到自己就好像是一座沉睡的火山，而歌淺就是里面仍舊以隱秘的方式熱烈燃燒的火焰，她需要依賴那種來自火焰的噴發(fā)，以此獲得生命力。她急切想要見到的，事實上不過是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很難去描述這種存在。

而朵朵離無非就是典型的青春期少女，心里帶有對于愛情最初的懵懂。

夏天，你怎么會對北岸感興趣。

對于朵朵離的問題她并沒有做出任何回應(yīng)。她只想見到歌淺。

窗邊飛過一只鴿子，后續(xù)落在邊鄰的屋頂之上，蜷縮起來翅膀，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漫不經(jīng)心。鳥類是否帶有情感生存呢，也會有悲喜么？

8

北岸還算說話算數(shù)，她到他教室找到他。但是他卻是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從課桌之上抬起頭。相對沒有任何語言。她又一次在等他先說話。

歌淺做事我從來無法得知任何根據(jù)，并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見你。要是你清楚，應(yīng)當(dāng)是知道她并不喜歡跟人打交道。

好，你只需帶我去找她。

北岸去學(xué)校停車場騎了一輛捷安特FCR車系的山地自行車出來，黑色的車身，銀白印上的牌子標(biāo)簽，外加一點紅色映襯。

坐上來。

夏天看了一眼車，似乎是很疑惑，這怎么坐。

坐到前面來。

這對夏天來說似乎難度系數(shù)有些高，要坐在一根她所理解的杠桿上還要保持平衡，這種體育運動她并不擅長。

北岸騎車很快也很穩(wěn)。但是一路上仍舊是喋喋不休。你不知道多少人想要這種待遇求都求不來，你還嫌這嫌那。很明顯，北岸不過是一個活在恩寵里有些自負(fù)的少年。

但是似乎她從小并沒有跟任何男子有過親密接觸，北岸的手臂整整把她護住，靠的很近，這讓她覺得很不習(xí)慣。九月的炎熱夏季，氣溫很高，這樣的下午，或者覺得有些緊張，夏天出了一身汗。從學(xué)校出發(fā)前她還想著自己應(yīng)當(dāng)記住往歌淺家走的路線，但是一路上她似乎并不能集中精力。

聽好，要是她不愿意見你，你就馬上離開。

夏天不說話，很明顯她的腦海里并不存在這種預(yù)設(shè)場景。

最后一個拐角之后她看到薔薇花藤覆蓋住的一個屋子，不過你很難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認(rèn)為那是住處。薔薇花是淡黃色，九月已經(jīng)萎落許多，地上有很多花瓣。能夠注意到的是，低處的一圈，種了許多紅色玫瑰。住在花海里面的人，夏天很難去想象。自己對植物陌生，家里沒有任何植物，就算有，也會在自己與母親的不聞不問之下很快枯死掉，所以并不曾有過種植植物的想法。但是看到這樣的植物，她心里覺得舒服，她的生命里第一次知道植物可以這樣賞心悅目。

歌淺。北岸沖著二樓一處打開的窗戶喊起來。過了一會兒，看到有人伸出頭來，這個動作觸碰到了掛在窗戶位置的風(fēng)鈴，聲音很好聽。

歌淺，她說要來找你。不過要是你不想見她，我讓她走。

哦？夏天？你上來，從后門繞進來，后門沒關(guān)。這句話讓北岸心情不太愉快，很明顯，他成為那個被排除在外的人，這與他的預(yù)設(shè)不同。他應(yīng)當(dāng)也可以進去，門又沒關(guān)，誰能攔住誰，

但是北岸似乎并沒有想要違背歌淺做出的任何決定，他尊重她，無可置疑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屋子被植物覆蓋的原因，一進去便覺得涼快，很舒服，來自自然的涼爽感覺，與空調(diào)帶來的調(diào)節(jié)不同，前者讓人想要沉進去，不停進入，探入隱秘的內(nèi)核，后者無非是現(xiàn)代人在打破自然平衡之后研究出來在一室之內(nèi)抵觸那種惡果的工具。

房間的布局很簡單，一樓是廚房，一個小客廳，還有一個小屋子，樓梯仍舊是木制，但是看上去有些舊，走上去會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你甚至?xí)行?dān)心樓梯會不會在你踏上的任何一步垮塌下去。二樓的樓道窗戶之上有懸掛下來的玻璃瓶裝著的水養(yǎng)植物，窗臺上放置盆栽。走道的墻壁上懸掛著裝裱出來的油畫，表框與畫并不處于一個時期，表框看上去很新，畫倒是顯得有些舊了。樓上只有兩間屋子，門都打開。第一間是臥室，剛才歌淺應(yīng)當(dāng)就是在這里。床上的抱枕透露她仍有少女情結(jié)。床榻很矮，靠近窗戶。窗戶上掛有日式木制風(fēng)鈴。歌淺在另外一間屋子。這間屋子要稍大些，與小陽臺相連，由木制的拉門隔斷。但是此時門也打開，于是屋子與陽臺之間似乎并沒有隔絕。這間屋子里面有一個陳舊的書架，上面放置了許多書。要是你觀察足夠仔細(xì)，應(yīng)該可以看到書架之下最后一格放置了許多酒瓶，有些是喝完的，有些不曾打開。地上鋪了一張席子，上面放置木桌，還有一套茶具。木桌之上有個煙灰缸，但是仍舊是木制。這個屋子的主人喜歡木制的物件，這一點讓夏天覺得親切。木制代表了一種陳舊的過去，似乎更適合長者，年長的人性格沉穩(wěn)，不驚不饒，很符合木制中透露出的古樸氣質(zhì)。

夏天，你喝茶么？

好。她一開始似乎就知道自己的名字。

歌淺從書架的第三層拿下來架子上放置的一柄普洱，走到木桌前，從木筒之中拿出來類似刀具的東西，撬下來一些茶葉，放置在茶碗之中，過程進行中，同時燒水，看色澤水壺應(yīng)該是紫砂壺。沒過一會兒，水開了，發(fā)出即將沸騰的聲響。摻水到茶碗之中，蓋上碗蓋，不出一會兒時間，偏斜碗蓋，露出一條縫，從中倒出來茶湯，經(jīng)過濾網(wǎng)，進入到另外的帶嘴杯中，由此摻到品茗杯，拿起差夾夾起被子搖蕩一會兒，倒出茶水，由此三次過程，第四次泡出來的茶才讓夏天喝。夏天看著從茶海流出的之前被舍棄的三道茶湯，順著管子，流入帶有過濾的木制小桶中。整個過程嫻熟但是沉默，兩個人都沒有說任何話。

看樣子你應(yīng)該不喝茶吧。

恩，沒有這種習(xí)慣。來自歌淺的分辨，若是喜愛茶的人會注意到她泡的茶的年份，分類等等，然后各自進行一番討論，哪一年產(chǎn)出的茶味道要略好一些。由關(guān)于茶的對話可以看出來對方的某些喜好。

我泡的熟茶，我不喝生茶好久。聞聞它的味道，然后順著香味喝下一小口，去感覺茶水在舌尖的味道，水下喉之后也會有感覺，味蕾上能夠感覺到回甜。

夏天看了看略帶暗紅但卻清透的茶湯，照著歌淺說的話喝下一小口，感覺醇厚，她從不喝茶，所以除開回甜，并不能嘗出其他味道。

歌淺又給夏天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來喝，隨即掏出煙來抽。卻在猛地吸了一口之后有些咳嗽，這個反應(yīng)讓夏天的注意力從茶水分散到她身上來。

沒事，歌淺笑笑。煙抽多了，最近嗓子不太舒服，扁桃體發(fā)炎。

夏天愣了愣，似乎是想說來一些類似勸阻的話。你沒有想過要戒煙么？

想過，我很惜命，但是不曾做到。人本來就無需跟自己做任何對抗，為所欲為活著，未嘗不是一種好的方式。

對方說出來她很惜命，這種接近裸露的回答讓夏天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回應(yīng)，所以干脆沉默起來。

不過歌淺反而開始說話，我本以為應(yīng)當(dāng)是我來找你，但是你卻先來，這讓我有些驚訝。

夏天心里是覺得奇怪，但是從一開始歌淺的態(tài)度就從容淡定，似乎一切順理成章，所以她也需要以極為平靜的態(tài)度面對這個突然闖入自己世界的人。她來這里之前，心里應(yīng)當(dāng)是有很多問題的，她想要的答案，有具體形態(tài)以及意識形態(tài)的問題。但是到如今與歌淺這樣面對面平靜坐著，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什么都不想問。似乎一些人從一開始就具有某種感染力，她使你迫切想要得知真相，也可以讓你在那種真相之前嘎然止步。

夏天，晚上不上課么？

有晚自習(xí)，不過??????

我讓北岸送你回去。

歌淺起來，走到窗戶，夏天也跟著起來。下面雖然有陰影處，但是還是有太陽曬到，看得出來北岸很熱。夏天無法猜測這兩個人的關(guān)系，囂張跋扈的北岸在歌淺面前就好像是一頭溫順的小綿羊。

北岸，能不能幫我一個忙，送夏天回學(xué)校，順便你也回去上課。這句話說得似乎有些順序顛倒，不應(yīng)該是北岸回學(xué)校上課順便把夏天帶上么。這才知道北岸并沒有要回學(xué)校的意愿。今天下午也是三點過才回學(xué)校，大概是逃課已經(jīng)成為慣例。

你今天晚上要去酒吧么？北岸望著歌淺。

嗓子很不舒服，已經(jīng)請假一段時間。

好。

9

沒想到她竟然留你在房間。北岸說出來。

夏天聽著這話，似乎因為歌淺對自己的態(tài)度也使得北岸的態(tài)度好了許多。

你們認(rèn)識很久么？

只有一年多。但是似乎認(rèn)識了很久。有些人你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覺得早就熟識。

歌淺很特別。夏天心里這樣覺得。

她待你好。

嗯？

北岸卻沒有對這句話做出任何解釋。

夕陽就這樣打在兩個人身上，橙黃色的暖色光線。

歌淺的聲音很好聽，等段時間她嗓子好了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找她。但是只能是晚上，你可以選擇逃課。只能是這樣。

好。并沒有多余的話。

雖然竭力趕回來，但是到教室的時候，第一節(jié)課已經(jīng)上了差不多一半。夏天沒有說任何話，直直走到座位上。老師看了她一眼，但是沒有有任何言語，又繼續(xù)若無其事地上課。

夏天，有人看到你跟北岸一起。朵朵離似乎從來不肯放過跟北岸有關(guān)的任何細(xì)節(jié)。

你之前給我看的關(guān)于歌淺的那些都是真的么？

啊？那個呀。是呀。

這樣的回答是不是自己心里一開始就沒有信服的。歌淺的從容，榮辱不驚的樣子，背后究竟是怎樣的人生。她的父親呢？母親怎么會出事？身邊除開外婆，就沒有其他親人么？她自然不得而知。但是要是許多年都是自己獨自度過，是否會覺得孤獨呢？

10

十點鐘最后一節(jié)晚自習(xí)結(jié)束。高中存在晚自習(xí)這件事夏天并沒有適應(yīng)。現(xiàn)在的生活只是自己一個人，在學(xué)校里消磨完大部分時間，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十點二十到家。開門。打開所有燈。空寂。正往樓梯上走，聽到電話鈴響，于是又折回去接電話。是母親。

夏天，最近還好么？

她的聲音似乎已經(jīng)沒有那么疲憊。還好，除了有晚自習(xí)，并沒有任何太大變化。

那就好。

你呢？治療有效果么？

今天睡了一天，覺得精神不錯，所以想要跟你打個電話。女兒一個人在家，似乎不太放心呢。

我很好，也遇到一個讓人覺得很有趣的人。

噢？夏天有朋友了？對方在電話那頭輕聲笑了起來，真是好消息呢。這樣似乎要放心許多。夏天，你應(yīng)該多出去走走，多交一些朋友，那樣要有意思些。

有意思，這樣的評論是否不合適。但是她是想要自己過得好的。朋友，是這樣的詞匯么，夏天不知道，她沒有過朋友。

好了，早些睡吧。晚安。

晚安。

她們之間已經(jīng)很少有這樣長的對話。這樣的長度在夏天的記憶里已經(jīng)變得罕見，她的語氣柔和，應(yīng)該是兩個人都是，分開之后似乎都學(xué)會這種柔和。大概是雙方都意識到彼此對對方存在依賴。

沖了個熱水澡，熱氣彌漫在衛(wèi)生間里面，玻璃鏡子模糊起來。水從頭上淋下來，眼睛睜不開，但是讓人覺得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