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書中玉人
- 錦繡
- 羽玲漫
- 6950字
- 2011-04-19 15:52:43
一場婆娑的風雨,洗盡了人間鉛華。
我端坐在錦繡最昏暗的角落里拈針走線,將薄如蟬翼的白紗繡成了窗外的景色,青磚黑瓦小橋人家,潺潺流水飄走滴水梨花。
沒有人知道桃紅柳綠的青城,隱匿著一座輕紗飛舞的錦繡,里面參差不齊地掛滿了仙衣霓裳。在那些街頭賣藝的說書人口中,錦繡不過是一個縹緲的傳說。
門外的梨樹枝繁葉茂,含苞怒放成女子傾城的一笑。
數(shù)十年來,我從未曾踏出錦繡半步。每當按耐不住想窺探紅塵時,亦只是走到清冷的門前,抬起削尖的下顎,睜大雙眼仰望遠方。
孤寂的人生,唯一的樂趣就是不停織衣繡花,然后站在菱花鏡前試穿一件又一件,兀自輕歌曼舞,喃喃地告訴自己,我不寂寞。
不久前,橫亙于門前的街道對面,突然出現(xiàn)一個說書人。
他的故事總是離不開一個女子,柔情似水,有著訴不盡的纏綿和悱惻。她的今生與來世,在說書人淺薄的雙唇中徐徐鋪展,引的匆匆路人一個接一個地駐足,停在他跟前流下惋惜的淚水。
有人打斷他問世間是否真有此般女子。他緘默地一笑而過,繼續(xù)故事。
他說,渺渺白云,翻滾在山巒險峻之巔。佇立在峭壁之上的倚月宮,像一名桀驁的少女孤獨地懸浮在飄渺煙波上,沐浴皓月的光輝枕月而眠。
寂寥冷清的大殿,彌漫著逼人的寒氣。暗黃的燈火下,坐著一名神情桀驁的女人,她叫凝碧。年過半百的她依舊風姿萬千,肌膚吹彈可破。然后從隨風揚起的水袖中掏出一枚木牌,扔在殿下的兩名弟子鞋邊,幽幽下令道,此人不死,你們二人休想再離開倚月宮半步。
誰的名字被刻入木牌,誰將命不久矣。
他們不敢抬頭,凝碧那雙深邃的綠眸內永遠都充斥著詭異的精光,像削尖的戟,鋒利的劍,時刻警告著不服從者皆會淪為她裙下亡魂。
能讓人長途跋涉,踏入倚月宮心甘情愿做殺手的理由,并非凝碧深明遠播,而是因為能得到為數(shù)可觀的報酬。
與刀劍共舞的人,大多都貪婪無比。
此時一只迷途的鳥兒,穿過高聳的玄門飛進空曠的大殿,它在尋找光明。卻被凝碧暗藏于袖中的銀針射穿了咽喉。上一秒它還在奮力撲翅,下一秒便冰冷的墜入大地。沒有人知道她綿長的水袖里,密密麻麻地藏了多少根致命的針。
她彎下惡毒的唇線,朝兩個弟子怒斥道,倚月宮不是客棧,進來容易,但出去得付出代價!
說完,她仰天大笑,水袖一揮輕盈地朝大殿深處走去。留下一陣尖細的笑聲,在空蕩的殿內回蕩久久不肯散去。
如果十八年前,從襁褓中撿走子騫和采薇的人不是凝碧,也許他們的生命,不會漆黑一片,會有一絲明媚的色彩。可是,宿命總是迂回曲折,凝碧縱然滿手血腥,也不能埋沒她養(yǎng)育他們的十八年的恩情。
上次子騫帶著采薇逃離倚月宮,以是死罪。如果這次任務失敗,凝碧一定不會再姑息一次,因為她的心胸比縫隙還要狹窄。
好了,今天的故事就講到這里。明日此地,我再來下回分解。
折扇一攏,說書人背起木匣自人群中徜徉而去。
我依舊端坐在錦繡的角落,透過斑駁的墻壁,每天都能聽到這位說書人翩翩而來匆匆而去的腳步聲。他所講的每一個故事我都清楚的記得。我雖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卻從無數(shù)前來圍觀的百姓口中得知,大家都喜歡喚他宋先生。
這些日子以來,恐怕就連宋先生都不知道他對面那株高大的梨樹后,不是一堵斑駁的圍墻,而是錦繡,我的棲息地。
當我死后靈魂漂浮著找到錦繡時,里面空曠的屋內張牙舞爪地爬滿了落滿塵埃的蛛網(wǎng),像一塊被世界遺忘的荒地。
沒有人愿意對著一堵斑駁的墻壁逗留片刻。
但是,宋先生為什么會選擇青城最南端的此地說書?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任由他每日踏著陽光而來,站在案幾前唾沫橫飛嘩眾取寵。
起初,我對這種江湖賣藝很是不屑。覺得他的出現(xiàn),使門外人山人海叫囂不已,沒有安寧。素日飛針走線,習慣安靜的我對他憤憤不平。
可時間久了,再嘈雜也會覺得有趣。
我想,他永遠都不知道,對面的高墻內藏著一個十指纖纖,捻線穿針的蘇枕云。一邊聽著他講故事,一邊將他的故事繡入輕紗緞綢里,做成曼妙的霓裳,穿在窈窕的身上。
翌日清晨,光線稀薄如霧。
手中的利剪,在傾斜的陽光下,散發(fā)出金色光芒。輕微的咔嚓聲,剪斷了最后一縷紅線。第十件霓裳如行云流水般完整的呈現(xiàn)在我眼前。
衣上風姿綽約的女子,是我依照宋先生口中的凝碧所繡成。她孤傲站在皓月下,人與影成對,月與花成雙,一身凄涼盡現(xiàn)霓裳。
我并不認為,凝碧如他描述的那樣無情,每個女人都有屬于她自己的故事,往往一個人的冷漠與她曾經(jīng)的付出有很大關系。付出的越多,到頭來傷害越大,很容易讓人置身于無情。
此時門外,人群又開始熙熙攘攘,在對面聚集成一團。
宋先生抿了一口茶,搖著詞句潦草的折扇,眉飛色舞道,話說凝碧的女弟子采薇是倚月宮中唯一能于凝碧媲美的弟子,她的容貌猶如三月里怒放的梨花,純白無暇……
我站在錦繡的門口,側耳傾聽著宋先生的故事。當他拿梨花來形容采薇時,我淺薄的嘴角微微一揚,看來我又有人物可以繡了。
如果比喻采薇的不是梨花,而是其他花朵,我會毫不在乎地略過她的存在。因為我極愛梨花,就連選擇錦繡亦是因為門外那株梨樹。每到三月盛開的時候,漫天的梨香撲鼻而來,令人魂牽夢繞,忘記憂愁,忘記悲傷。
忘記自己是一只孤魂野鬼。
宋先生的故事仍在繼續(xù),倚月宮的故事仿佛永遠也講不完。
凝碧曾在月影斑駁的樹下喝的酩酊大醉,搖搖欲墜的走到采薇身前,夢囈般說,千萬別相信愛情,它猶如一柄割人的尖刀,割的你體無完膚,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采薇一直都很同情這個孤獨一世的女子。她所說的每一句話看似絕情,其實是在掩飾,掩飾她那顆曾經(jīng)破碎不堪的心。她那么固執(zhí),又怎么會承認自己有過悲傷的過往。
這些都是子騫所不懂的,就像他不懂采薇的多愁善感一樣。
這次的任務是他們最后一次機會,采薇如不全力以赴,再對倚月宮戀戀不舍的話,他們可能永遠都無法擺脫凝碧的魔掌。
被刻入木牌的名字,是當今武林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手,來無影去無蹤,從來就沒有人找到過他,只有他去找別人。
毫無疑問,凝碧這次下達的任務難如登天。子騫與采薇二人同心協(xié)力,也只能九死一生。
一陣凜冽的寒風刮過險峻的山巔。
子騫站在月光鋪瀉的一小方雪白里,望著遠處在秋千上晃蕩不停的采薇,說,還記得小時候我們是怎么熬過來的么?
記得,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倚月宮是一個群魔亂舞的地方,想要存活就得學會廝殺。我還不到六歲凝碧就賜予我一柄長劍,捅死了比我稍大一點的女孩,她的滿身血像毒粉一樣濺在我身上……
說到這里,采薇渾身上下發(fā)冷,情不自禁的顫抖起來。松開握著秋千的手,慘白著臉從上面跳下來,直接撲到子騫的肩上,嚶嚶哭泣。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要的僅僅只是一種平淡的安寧,沒有逼迫,沒有血腥。
子騫抱著她瘦弱的身軀,喃喃道,既然你討厭這里,這次就不能再仁慈下去。
于是,他們當晚便執(zhí)劍下山,策馬揚鞭來到中原。
時間緊迫,只有七天。倘若任務無法完成,凝碧便會按照約定,心狠手辣的弄死其中一個人,讓他們死都不能在一起。
驟然,宋先生的故事停頓了下來。
一名鮮衣怒馬的女子,綠衫如水,傲慢地端坐在馬背上,扯著馬韁從黑壓的人群中緩緩地踱至宋先生跟前。流轉的眼波凝聚在宋先生詫異的臉上,悠然地拋下一句話,明日午時還請先生去府上走一趟。
語畢,綠衣女子收回眼眸,閑庭散步般不急不緩的退出人群,一身冷如冰霜的傲氣無人可擋。青城大街小巷無人不知,她是首富的千金沈浮萍,生來便極其喜愛碧綠的顏色,總是襲一身碧綠冷漠地行走在車水馬龍里。
宋先生似乎被這名翡翠般的女子,攝去了心魄。出神的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雙目流瀉出一股憂傷的惋惜。身旁的聽客迫不及待地催促他繼續(xù)剛才的故事,于是他匆匆開口,用最短的時間將漫長的故事草草做了結局。
他說,子騫和采薇沒有完成任務,因為他們要殺的人天下根本無人能尋找他的蹤跡。短短的七日,對于整日閑來無所事事的人來說非常漫長,但對于生死攸關的人來說卻是極其短暫。最后凝碧的目的達到了,以一根最毒的銀針了結采薇的生命,而子騫則孤獨了一生,悲痛了一生。
如此敷衍的收尾,眾人失望地唏噓不已。
宋先生卻無心理會,他的心早就隨沈浮萍一起離去。最后他匆忙的收拾完東西,朝沈浮萍那一抹碧綠的芳跡拔腿而去。
我佇立在錦繡門口,吹著正午灼熱的暖風,身軀卻感覺無限寒涼。
原來天下男子皆是一樣,遇到如花美眷,都會心神馳往。
自那以后,我便再也不走到門口,只是坐在錦繡最陰暗的角落里,像一只受傷的蝸牛失落地繡著手中的花。不斷地告訴自己,人鬼殊途切莫妄想。
錦繡是我的殼,外面的一切紛紛擾擾都與我無關。
但宋先生依舊每天出現(xiàn)在錦繡對面,他的故事總能若隱若現(xiàn)地飄入雙耳。當聽到他講有關青丘山的故事時,我拈針的手怔住了。
他說,青丘之巔有妖狐出沒,眼碧如墨,毛白勝雪。逢百年則增一尾,千年化而為人形……
聽到這些,我不禁紅了眼眶,跌入了回憶。
很久以前,到底輾轉了多少個春秋我憶不起來,但卻永遠忘不了生我養(yǎng)我的青丘山。
青丘山上的皚皚白雪無暇過天下每一寸土地,冰雪覆蓋的叢林深處生長著一株與世隔絕的梨樹,從未被漫天風雪吞噬,舒展著碧綠的枝條,怒放著淡黃的花瓣。
我不知自己從何而來,亦不知父母是誰。總是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行走在深深淺淺的雪地里,留下一條孤獨的爪印,感覺自己就和那株梨樹一樣突兀又多余。
我的第一個朋友,便是那株梨樹。我每天都圍著它旋轉,想象自己是在輕歌曼舞,有時也會對它說話,說一些不找邊際卻又很想表達的情緒。直到很多個日升月落后,我長出了九條尾巴,遇到了第二個朋友。
她和我一樣是個孤兒,有著招風的九尾。重要的是她救過我,將我從一頭饑腸轆轆的猛獸嘴里救了出來。如今我卻想不起她的名字了,時間確實是一條驚濤駭浪的長河,將原有的記憶沖洗成一片淡白,不容回頭。
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宋先生此時此刻所講的故事,跟我的回憶如出一轍!里面的景色,里面的人物,無不揭露著它們都是我的過去。
我驚慌的放下手中的繡活,跌跌撞撞的跑至門邊。
在此之前我與宋先生素未謀面,他怎知我的過去?又為何要將我的生事講訴給世人聽?這一切的一切,讓我錯愕不已,甚至認為宋先生出現(xiàn)在青城是想要加害于我。
不然,他此刻的眼神也不會那么撲朔迷離,一雙秋水般深邃的眼睛望著對面目不轉睛。他的一舉一動在凡夫俗子的眼里,僅僅只是一個說書人因感慨而望向對面的高墻。但于我看來,他目光停留的地方不是梨樹后面的高墻,而是梨樹后面站在錦繡門邊的我!
他,至始至終都知道的錦繡的存在,利用故事引誘我出現(xiàn)。
我束手無措地扶在門邊,他反而開心地笑了。笑中藏意,似有千言萬語。
他在那頭,我在這頭,短短一路之隔,仿佛相距萬水千山,不可觸及。四目對持良久,萬籟皆靜。
咫尺內,幾條梨樹枝隨風微微一顫,飄落了點點紅綠。
宋先生不顧聽眾的怒罵,停下故事,收攏匍匐在胸前的折扇,撥開人群朝馬路對面走去。然后駐足于刻滿滄桑的墻前一晃,漸漸消匿了英挺的身影。如一把乘風的塵埃,輕而易舉的踏入了錦繡。
他一身月白的長袍,無比刺目,朝我撲面而來。
我欲轉身躲避,卻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腕,死死握緊,不容我有半分掙脫。我瞪著雙眼,眸內倒影出宋先生眉宇間凝結的一團哀傷。他看到我身后擺放在屋內角落的凳子上,躺著一件花瓣細碎的紫紗輕衫。不假思索的沖過去,拿起它。
像捧一只脆弱的流螢般,掌心有力卻不敢用力,怕一不小心便捏碎了它。
他墨點般黝黑的瞳孔,被紫衫上的圖案震懾出尖銳的光芒。他顫聲問道,你為什么要繡采薇花?
他捏紗的手和喉間低沉的聲音,一起顫抖著。
我輕蹙眉頭,掃了他一眼。
說,我每天都坐在錦繡內聽你講故事,不希望采薇就這樣被你匆匆了結,我要她成為錦繡中萬千霓裳里最耀目的一件。
宋先生聽完我的此番回答,臉色猶如翻紙一般迅速變成一朵盛滿了雨水的云,淚水奪眶而出,仰天大笑道,枕云,你可曾記得我是誰?
我駭然。在你來青城說書之前,我從未見過你,豈知你是誰!
難道你將我忘的一干二凈了么?既然如此,又為何繡采薇花,而且偏偏是紫色。
這一切不過是巧合罷了,亦如你在青城說書賣藝一樣,碰巧挑在此地。
不!我選擇這里不是巧合……
宋先生因我的不明就理,反而更加箍緊了我的手臂。一步一步的逼近,乃至我的耳畔只剩下他的呼吸。
接著說,你右手腕上纏繞的那根紅線,是我綁上去的,而你如今卻什么都不記得。
他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垂下頭,松開我。雙目空洞的轉身離去,悲傷地踏出門檻低淺的錦繡,形單影只的走入昏黃的夕陽里,拉長了孤獨的背影。
我望著他失魂落魄地消失在血色殘陽下,耳邊縈繞著那句——而如今你卻什么都不記得。
揮之不去。
那夜,風卷濃云,瓢潑大雨在青磚瓦房上敲打不停。
而我卻很早便昏沉沉睡去。
夢里。我回到了青丘山,雪白而傲立。當一個人陷入無法自拔的迷失時,總會通過回憶或是夢境回到最初之地。仿佛那里是自己生命的源頭,看一眼就能重新拾回自己。
無垠的雪白,留下一道蜿蜒的足印,我舒展著四肢奔跑在風里。
我曾是一只平凡無奇的雪狐,每天顫栗于猛獸的獠牙下,膽戰(zhàn)心驚的度過冰冷的每一天。在尾巴增至第九條的時候,死在第二個朋友的誤會里,一柄無情的劍毫不猶豫地刺入我的心臟。裂了心,紅了雪,鮮血如潑墨桃花怒放在一片寒涼里。
但是,在我即將消亡的一剎那,靈魂脫離了身體,看到右手腕上纏繞著一根纖細的紅線,似有似無。
為什么我從來未曾有注意到它,現(xiàn)在卻于夢的最源頭看見了它。
恍如南柯一夢。
晨光穿透了朝云,傾瀉出薄紗般的淡黃輕撫大地。
桃紅柳綠的青城,人聲依舊,宋先生一成不變地講著迂回曲折的故事,閃爍的星眸與門外的梨樹相映成趣。
我端坐在菱花鏡前,撲了脂粉,點了朱砂,翩躚地穿上昨日繡好的紫紗輕衫,挽著流云簪,款款走到錦繡門口。站在青天碧日下,身旁仿佛簇擁了無數(shù)朵紫色采薇花。
蕓蕓眾生只有宋先生能看見我,不管他是悲是喜,我都要告訴他,采薇花在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尤物。他敷衍的東西,我偏要加彩添墨,繡入紗衣,襲于身上。
一霎間,我竟把自己當做采薇,與他暗自較勁。殊不知,對面街道旁不遠處的酒肆里坐著一名冷如冰霜的女子,幽然飲著茶水,渙散的瞳孔將錦繡這邊盡收眼里。
直到故事結束,人影散去,徒留一片空地,女子才踏著陽光走入錦繡。
一身窈窕的碧綠背著陽光,晃白了我的視野。
是沈浮萍。
一直以來她都藏在客棧,處心積慮的等待著什么。
她凜冽的目光,瞥了我一眼,然后朝懸掛于空的一件件霓裳說,這么喜歡宋先生,竟然將他故事中的人物一個不漏的繡了出來,你可知我最喜歡哪一件么?
不知道。我緩緩搖頭,看著她纖纖十指停留在一件碧若翡翠的水杉上,挑了眉梢,滿意道,不愧是蘇枕云,僅僅一個故事便能讓你將凝碧繡的仿若重生。
眼波曼妙,勾人心魄。
她繼續(xù)道,你可知我是誰?
這個問題很簡單,街邊的玩童都能立刻回答出來,可是她撲閃著睫毛,卻題透露出一股逼人的寒氣,令人驚悚。
我躊躇著,竟張不開嘴,不知如何回答。
她卻一步上前,自寬闊的袖中伸出瘦骨嶙峋的十指,迅猛地掐入我的脖子。稍微一使勁,便將我摁貼在墻壁上。
掙扎中,我搖亂了一頭青發(fā)。
透過發(fā)絲的縫隙,我看到沈浮萍咬牙切齒,面孔猙獰地說,我不僅是沈浮萍,更是昔日的凝碧,宋先生所講的每一個故事都是他親身經(jīng)歷,難道你聽不出來?
她字字珠璣越說越激動,我越難呼吸,慘白的臉由紅轉青再轉紫,氣若游絲。
合上眼的瞬間,宋先生奪門而入,掰開沈浮萍的手,在她臉上摑了一掌。
他指著她的鼻尖,一字一句厲聲道,你這個魔鬼,上輩子你滿手血腥也就罷了,為何還要遷怒于今生。若不是前幾日你騎馬尋來,我趕往沈府求證你的真實身份,恐怕我與采薇永生永世都不得相見。
那日,沈浮萍的突然邀約,使得宋先生盡早地結束了采薇的故事。當他在沈府跟著領路的侍從繞過無數(shù)回廊后,驚愕的發(fā)現(xiàn)站在柳樹下隨箏起舞的沈浮萍相極了一個人的身影,神色桀驁,風姿萬千。和倚月宮那個年過半百,容貌不老的凝碧一摸一樣!
于是,他毫無客氣的打斷她妖嬈的舞姿問道,你是凝碧?
她說,是……
一陣風掠過。
沈浮萍望著淚雨婆娑的我,張開嘴卻說不出半個字。她本來想問我,一千年前采薇跟子騫是否約定生生世世不離不棄。但是來不及了。
宋先生趁她分神之際,已經(jīng)從懷中取出一柄刀鋒閃亮的匕首,刺入沈浮萍的心臟。
很多時候,你習慣了乏味如水的生活,命運卻要突襲地來一場晴天霹靂,叫人分不清生與死的區(qū)別。
我看到眼前沈浮萍漸漸冰冷的身軀,神情凄楚地投入冰冷的大地,死不瞑目的忘著宋先生。她的最后一句話被哽咽在悲傷與痛苦里。
如果宋先生肯問她為什么總是此無情。
她一定會回答,宋子騫就是那個令她朝思暮想,卻英年早逝的男子轉世,她至始至終都愛著他,只是隨著采薇的闖入將這份愛深藏了起來,時間一長,任何隱忍的感情都會醞釀成仇恨。所以她要采薇做無情的殺手,下達無法完成的命令給他們,想留住子騫的離去。
可是她錯了。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即便她認出襁褓中的兩個孩子之中有一個是心愛之人的轉世,但也阻攔不了命運的安排。
宋子騫宋先生,從來都不曾注意到她的一絲一毫。他只知采薇是他的生生世世,卻不知他是凝碧的生生世世。
多悲涼。
于是,我開始同情這個心如蛇蝎的女子,她的無情比世間任何一個凡人都要深情,執(zhí)著。
所以我躺入沈浮萍的尸體,感受到一陣浩蕩的悲傷如潮水般襲來。我開始不停的哭泣。這光怪陸離的紅塵,總是糾葛著千絲萬縷,纏繞得令人窒息。
宋子騫的愛,凝碧的恨,皆因我而起。
不管我是多愁善感的采薇,還是不諳世事的蘇枕云,我都會披著凝碧的身軀,完成三個人的演繹。
鴉雀無聲的錦繡,消失了一個人的身影。
倒在地上的凝碧重新站起來,撫摸著宋子騫溫柔的眼睛說,我不是凝碧,亦不是采薇,而是重獲新生的蘇枕云。
然后,我要宋子騫帶我離開。
踏出錦繡,走入久違的人間,輕柔的陽光卻照射出三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