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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誰繡梨花飛白綾
春末的青城,被霏霏細雨淋濕成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一筆一線都勾勒的分外纖細。
“錦繡”坐落在城里的最南端,朝沐旭日,暮賞月光。數十年來,我獨自一人困居在錦繡,日夜精心專研天衣的繡法。
無數條薄如蟬翼的試驗品,掛得屋內一片狼藉。微風一吹,似霧非霧似煙非煙。
相傳,得天衣者,得永恒。我要的,僅僅是一段舊夢重演與故人復現。
窗外的雨,漸漸地由稀轉密,直至瓢潑。
踏入門檻的男子,收起滴水成溪的油紙傘,抖了抖還停留在身上的雨珠,朝屋內一望。低聲感嘆道,真是個癡狂,滿屋的繡品掛得雜亂無章。
我不予理會,低著頭飛針走線,指尖下的白綾上有三兩朵梨花在徐徐綻放。紅白交錯的絲線,非常縝密。
良久。我兀自默然一笑,輕描淡寫道,久聞白玉清作得一手好詩畫,今日這場大雨下的真及時,居然能留得住你的身影。
他放下手中的輕綢,收回端詳的雙眸。你就是市井傳聞中會繡仙衣霓裳的——蘇枕云?
難道不像么?我起身斟茶。
不像……他接過我遞來的清茶后,望了一眼杯中漂浮的梨花,又望了一眼我雪白的臉頰。神色變得有些癡傻。喃喃道,我小時候就聽過你的名字,現在你應該是一位滄桑的婦人才對,為什么你的容貌和杯中的梨花一樣嬌嫩欲滴?
因為,我不是人。我淺笑著。
白玉清豁然,看來流言是真的,青城南面藏著一座錦繡,里面坐著捻線飛針的蘇枕云,能將死物給繡活。語畢。他一口飲盡杯中的茶,似乎很滿意這次邂逅。
我是一個久經沙場的生意人。
從他進屋時,眸內掠過的一縷哀傷可以看出,無論我開多高的價,他都會稱心如意的買下。于是,我從層層疊疊的繡緞深處,抽出一件火紅的衣裳,利索的穿在自己身上。任他打量。
紅衣似火,鮮艷的有些觸目驚心。
我說,這是一件嫁衣,你出多少金銀我都不會賣給你,除非你肯拿自己身上一件東西來交換。
什么東西?白玉清迫切的問。
只要你能讓桌上那瓶,即將枯死的梨枝重現春光,這件能起死回生的嫁衣就是你的。
很簡單,澆水就行了。
不,得澆血……我異常平靜道。
于是,我抽出掛在墻角的匕首,明晃晃地走到他身前。說,你心愛的女子死了,我這身嫁衣是你唯一的機會。
然,白玉清雙目閃爍,一時間難以抉擇。
瓶中的枯枝,似一名佝僂的老人,奄奄一息。過了今晚,如果再飲不到第十個人的血,它將永遠飛灰湮滅。沒有輪回,沒有來生。
而世間凡人大多都不會關心其他事物的死活。所以白玉清說,這瓶子里究竟裝的是什么妖物,竟然要用血來澆灌。
我炙熱的目光瞬間轉涼,你走吧,暮色將近,錦繡該關門了。我拂袖而去。身上的嫁衣亦如飄飛的火焰,自覺地落回原本安放它的位置,不再泛光。
然后,我坐回白玉清來時的椅子上,拈起一根穿了金線的銀針,在白綾上來回穿梭游走。仿佛剛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
當白玉清拿回傘,撐起在門外的雨中時。泥濘中的落花,被他躊躇地踩在腳下。
我蒼白的臉上,悄悄掠過一抹狡黠。他絕不會走太遠。這浩大的人間,雖然織布繡衣的作坊數不勝數,但錦繡只此一間。
只會有緣人。
在那些來來往往的過路人眼中,錦繡只是一株歷盡滄桑的梨樹,每到花繁葉茂的三月,青城便吹盡無數朵爛漫的落花。
不久。白玉清的腳步重新踏了進來。他臉上爬滿了內心掙扎過的痕跡。
雪白的匕首,還是劃破了他消瘦的手腕,汩汩滴血。流入深不見底花瓶。已一命換一命,很公平。
今夜漆黑一片,沒有通透的月光。使得燈下那瓶吞噬紅血的梨枝顯得格外詭異。就連它葉展花舒的每一個姿勢,都令人不寒而栗。
我一直安靜的坐在角落里穿針引線。
當白玉清紅潤的臉頰越發慘白時,我于心不忍,從指尖飛出一枚銀針打翻花瓶。只見他飄飄搖搖地暈厥在地,身旁的匕首跌出沉悶的聲響,劃破了漆黑的屋頂。
我依舊坐著,瞥了一眼桌上血漬四濺的花瓶,說,你要是把他的血吸干了,你真的會開心么?
梨枝不語。
于是,我差下人幽蘭,將白玉清和他的嫁衣偷偷送回白府。明天天一亮,他便能與死去的未婚妻,重攜白首,海枯石爛。
望著幽蘭離去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一名女子。曾經她也是在這更深露重的夜晚,帶著一件繡衣,送走一名癡情人。回憶猶如一滴水中墨,漸漸暈開成一則舊事……
彼時,耳邊卻輕輕地響起一句哀傷的聲音。她說,枕云,你認為白玉清也是一名用情至深的人么?
桌上癱倒的花瓶,花瓶中復蘇的梨枝。已然消失不見。
門外的雨突然戛然而止,煙斂云收。地上的水洼,倒影出滿月風韻的姿影。
我身后多出了一個人影。從滿屋充斥的梨花香我就知道,她蘇醒了。她永遠那么窈窕動人,風姿萬千,水袖一揮便是翻云覆雨。
她朝門外走去,仰頭享受這久違的月光。鋪瀉于地的影子,是一豎梨枝。好似狼毫畫下的沉重一筆。她閉起睫毛撲閃的雙眼,佇立,一動不動。仿佛跌入了恒古的回憶。
我望見她,哀傷的黛眉糾結在一起。
她說……
我原是五岳山守山仙人。一日閑暇無事,徒步于青松溪水旁,任熏風撫摸我每一縷發絲。
然后,聽見百米外隱約傳來細弱的呼救聲。是一只蝴蝶被潛修多年的蜘蛛綁入了網。我正欲上前解圍,卻看見一名手握書卷的少年,已將蝴蝶救下。
他看不見我,但我看得見他。他朝我走來,他要下山。
唇紅齒白,劍眉星目。搖頭光腦的走在蒼翠的竹林里。那一刻,是我修煉千百年來見過最純凈的一個人。他清秀的眉宇,無不透露出一股溫柔的慈悲。
于是,我情不自禁的變回最初的摸樣,將自己斜**他身后的背包里。
隨他一起回家。
所以你知道青城有一座鮮為人知的錦繡,于是來找我收留你?我說。
枕云,我知道你一定會收留我,因為你和他一樣都不肯沾染世事的污濁,懂得來者不拒,相見是緣。她說。
我情不自禁的笑了起來,微微顫抖著雙肩,笑得有些悲戚。
原來,梨枝不是梨枝,更不是世人口中的妖孽。只是大多時候,世人喜于將比自己美好的事物丑化成不堪入目的草芥。唯有不動,不爭,才不會招至劫難。
而梨枝不懂。她太在乎,太執著。才使自己被紅塵傷成原形,藏在花瓶里一睡便是十八年。
也許,她不是睡,而是等待。等待又一個能夠與愛重逢的輪回。
她睜開雙眸,回頭好奇的望向我,說,民間流傳青城有一寸仙地名喚錦繡,里面住著一名專繡仙衣的仙人,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來歷?
面對她的問題,我不知是笑,是哭。我并非是世人口中尊稱的仙人。我只是比她多了一些忍耐,一些沉默。
我說,我是妖。
狐妖。
很久以前,到底是哪一年,我也忘了。
困居在這方寸之地,不管朝升,不管日落。唯一的執著,便是這指尖的銀針。為了讓萬丈紅塵中的某個人,能穿上一件我繡的衣衫,于是我將自己的發絲捻入線中。我不知道他是否會襲一身我親手裁制的衣服出現在我眼前。但我知道,普天之下只有我繡過的衣物,能滿足人欲的任何一個貪念。
他是凡人,總會有求而不得的一天。那一天,或許就是我們重逢之時。
當梨枝聽到我的這一番言辭時,她笑了。
說我傻,不像一只歷經了千年的狐妖。應該如她那般執著不屈。
她不懂。任何一名投身過愛河的女子,無論曾經多么倔強地站在浪尖上俯視一切,最終都會被潮水撲打在地,直至塵埃落定。
我沒有理會她,靜默地走入屋內,坐下。捏起還未繡完的白緞,反反復復繡著一種圖案——梨花。心里卻是五味陳雜。
天色漸漸泛白,翌日將至。
如果梨枝再不走,她這十八年潛心的等待都將會化作泡影。于是,她刻不容緩地拔腿,奔向她朝思暮想的地方,白府。
上輩子欠的,這輩子就該悉數還清。梨枝是絕對不會讓白玉清,再去娶任何一名女子,除非她魂飛魄散,無力阻止。
于是,梨枝走了。和十八年前一樣,走的那么義無反顧。
直到日落西山,幽蘭重新攜著嫁衣回到錦繡。
我問幽蘭,梨枝最后怎么樣了?
她潛入白府,偷偷脫下新娘的嫁衣,并埋了那個女人的尸體,自己變成新娘的摸樣,嫁給了白玉清,還要我把這件嫁衣帶回來還給你。
我從幽蘭手中,接過光澤不復存在的嫁衣。嘆息著,她當然不需要這件嫁衣,因為她成為了別人的嫁衣……
二十年前。
那時我還不知道梨枝的真實身份,只覺得她言談溫婉,步履輕盈。和一般女子相比,眸內多了一絲逼人的靈氣。
我和幽蘭時常嘲笑她,生得如此超凡脫俗,莫非真身是個妖魔。她不以為然,甘愿做錦繡的下人,為我打點一些客人。從不過問我與錦繡的事跡。
直到許多年后,我才明白,她只專心于自己的事情。就連與她同進同出的幽蘭,她也甚少關心。
突然有一天,顯赫全城的白府,要招收繡女。大街小巷飛滿了招人的黃紙。
梨枝毫不解釋的跪在我身前,要求我賜予她一件繡物。無論如何,她都要進白府。這一跪,她便一去無音,再也沒有回過錦繡。
兩年后的隆冬,大地一片白茫。
幽蘭站在錦繡的門口,踏著雪片,送走那一年最后一名客人。轉身進屋時,發現不遠處墜落了一截梨樹枝。她原以為是門外的梨樹禁不起厚雪的積壓,斷在了街道邊。
鼻尖的梨香,越來越濃烈,像極了梨枝身上散發出的氣味。于是她走進一看,發現梨樹枝的身下還壓著一方被風吹翻的繡帕。
繡帕和梨樹枝都染了血,比我繡過的朱紅線還要刺目。
我握著它們,急忙翻箱倒柜地找出收藏多年了的玉瓶。潸然淚下。
幽蘭問我為何掉淚?
我說,它就是梨枝,她已經奄奄一息,讓她呆在瓶內好好調養。
而如今。浩大的月光下,錦繡只剩下我和幽蘭兩個身影。夜越沉,越顯得冷清寂寥。
幽蘭站在明明滅滅的燭火旁,催我早些歇息。她清瘦的影子散落在黯淡的燈下,搖搖曳曳的像一只撲翅的蝴蝶。
我說,我睡不著,不如你講講十八年前青城妖女迷人心智的故事吧。
這……幽蘭遲疑,唇齒微微開啟。其實十八年前人們所說的妖女,就是指梨枝。那時白玉清還未投胎轉世,是白府無數下人中最年輕才俊的一名,名喚蕭然。白老爺非常器重他,收他為義子。惹得大少爺處處刁難他,派他去五岳山搜尋奇花異草。當他帶回一根會煥發金光的梨樹枝時,白府的名望更是如日中天,看客絡繹不絕。但未過幾日,那金枝梨便消失不見。蕭然身邊卻多了一名紅顏知己。那女子便是,梨枝。
那她是怎么會被人誤認為是妖女的?我疑惑道。
因為白府大少爺也喜歡上了蕭然身邊的女子,嫉恨他憑空得來一名傾城佳偶。于是設局陷害他,要至他死于非命。梨枝為了救他,不惜吐出自己保命的元神,顯出了原形。最后蕭然郁郁而終。無論是仙還是妖,一旦幻化成另一種形態,世人都會惶恐的認為它不詳……
我明白了,人言,可畏。梨枝不是倒在愛情里,而是倒在世俗的偏見里。
幽蘭惋惜地垂下雙眼。
命運是公平的,蕭然為白府而死,來世必為白府之人。
我抽出繡盒里的剪刀,將最后一縷絲線從綾上剪斷。這件梨花雨衣終于完成。
從幽蘭驚訝的眼神里,可以看出這件衣服精致的天衣無縫,流光溢彩。我隨手一擺,將它懸于屋內,好似站著一名通體透亮的靈秀女子。
我挑起食指,指著它淡淡的說,幽蘭,你可知這件衣服是為誰繡的?
雪白的綾緞上綻滿了飄飛的梨花,你一定是想將它送給梨枝。
不,我要將她送給你。
我?為什么?
因為,我繡的衣服不僅能起死回生,還能置人于死地。我望著幽蘭由驚訝變為驚恐的臉,目不轉睛的享受著她害怕的摸樣。
她不停的后退,身軀貼在墻上,顫抖著問我為什么要如此心狠地對她。
我說,你應該心知肚明。
一剎間,空氣凝成了冰。夜,涼徹了骨。
我露出一雙尖銳的貝齒,深邃的碧眸。如鬼魅般飄移至幽蘭的身側,附在她耳邊說,梨枝如此少言寡語,連我都不知道她與白玉清的故事糾葛,你居然知道的那么詳細,只字不漏。
幽蘭無言以對,清澈的瞳孔,瞬間收縮成一根尖銳的針,恨不能將我扎得千瘡百孔。
風,驟然而起。燭火泯滅。
我于一片漆黑中,擺了擺隨風飄搖的九尾。于是,梨花雨衣便輕巧的飛入我手中。
幽蘭寬拓的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勢要逃跑。我拍了拍她的雙肩,按壓住她的掙扎。梨花雨衣便毫無預兆的穿在了她的身上。
無論她面孔多么扭曲,姿勢多么別扭,梨花雨衣都能將她襯托的傾國傾城。
此刻的你,簡直就是絕色女子。我說。
你究竟還知道些什么?幽蘭咬牙切齒。
我知道,你第一天來錦繡的時候,目標就是梨枝。你每次壓低了臉露出妖冶的眼神掃過她時,我都盡收眼底。
我還知道,梨枝進入白府后,你每日頻繁的出入錦繡,以采購絲線布匹為由,暗中勾結白府大公子,陷害梨枝走入絕境。那日你和他站在門外很遠的柳樹下,竊竊私語著什么。我雖然看不清他的摸樣,但一嗅便知。
我不過是一只遠離紅塵的妖罷了,以為輪回有報順其自然就好。沒想到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而害了梨枝。
她曾不止一次的在夜深人靜,你酣然入眠后。乖巧的倚在玉瓶中,跟我講一些夢囈般的只言片語。我一邊靜心地繡花,一邊默默地聽她訴說。
她說,我知道幽蘭是誰。我也知道幽蘭出現在人間的目的。可我就是愛了,愛的無法自拔。哪怕幽蘭痛恨我一輩子,我也要與蕭然在一起。我不怪她,她沒有錯,錯的是命。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煙消云散了,希望枕云你能放過她……
真相很慈悲,也很殘酷。
幽蘭臉上的兩行清淚,跌在地上濺成碎片。她仿佛抽空了靈魂一般,靠著墻無力地墜在地上。這世間究竟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上天既生梨枝,為何要生幽蘭,讓我們愛上同一個男子。
然后她推開我,搖搖欲墜的走向門外,在冰涼的月光下獨自輕歌曼舞起來。
水袖揮過之處,無不梨花滿天,揚揚灑灑。她在舞,舞一場愛恨交織的梨花。而曼妙的身姿在七八個幽移的蓮步后,碎成了粉末。
這件梨花雨衣,就是傳說中的天衣。心存善念則永恒無盡,心存惡念則灰飛煙滅。
風將幽蘭殘存的骨灰刮向了天邊。我走回屋內,拿起掛在角落的嫁衣,觸感卻有幾分差異。上面的血跡似有似無地寫著:永別了,枕云。
回想起,梨枝在她復活的那晚,她說,幽蘭就是那只險些被蜘蛛吞入腹中的蝴蝶,如果我最后不在人世了,這嫁衣便是假的。
人生若一場虛空大夢。你們來了,又走了,只留我一人彷徨于人間。
夜,真的很深很深。
錦繡,該關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