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嘆息一聲，“先生注意言辭，這里可是皇宮。父皇的決策，英明圣廣，朝野上下無不服氣。本宮從不多事，望先生好自為之。”

張箋的腳步一緩，差點跌倒的時候被他身后的一人扶住。他面色蒼白地盯著我，我卻笑容依舊，似不諳世事的少女。他的抗爭，在父皇的陰影下，永遠像平靜湖面下的波濤洶涌，無可奈何不被允許。

光明宮的正殿中只有芍弋和兩名shi君在側，一位名叫王誥，另一名叫席屏濛。我帶著張箋四人直接進入書房，且吩咐，“王誥，你奉茶入內，其余人不得接近書房半步。”然后給隆彥默一個眼神，讓他守著。

我手里面是他們三個人的試卷，“你們自個兒坐著便行，本宮看看三位的答卷。如果有不明白的，還要請先生多加指點。”

“微臣遵旨。”張箋端過王誥手中的茶盞，手都在顫抖。

第一封上面的名字是洛易，此人的字如飛鶴渺萬里層云，清新淡雅間超脫世俗紅塵。一字一句，一氣呵成，就像怎么抽刀都無法斬斷的水流。他議論的時zheng是行民耕作，句句在平淡間全然的要害。莫非，出身農家才會對勞作耕農如此熟悉常知。我遞給王誥，王誥將試卷遞給了我上手邊的張箋。

第二封上面的名字是辰悅，這么冰清一片的字跡中透著完美無瑕，我甚至從那表面的溫和下感覺到迎面撲來的寒冷。這片文章氣勢恢宏，蓬勃如蒼鷹瀚瞰展翅于九天之上。內容中和里透著無法抹去的尖銳，那是藏在溫潤美玉下一把鋒利的尖刀。一句“王業不偏安”，一句“天xia大yi統”，讓我深有感觸。

第三封上面的名字是韓繼德，一篇軍武大論詮釋了他的文武雙全，尤其是治軍才能。剛勁的行書，張揚出錚錚鐵骨。一個男兒，如此血性讓人欽佩不已。我的眼眸看去，只一眼便能看出哪個是他。因為骨子里的巋然氣息，是任何權勢威嚴都無法彎折的。

張箋看到文章已經完全沒有了蒼白的臉色，只剩下滿滿的贊揚和感嘆。我示意王誥坐在一旁，他便靜坐著觀察。“好！這一句極為豁達！好！”

我接受著除了張箋以外的四雙眼睛，他們對我的淡然微笑感到詫異和震驚。我能夠容忍一位臣子如此放肆地笑談，我自己也很詫異。漠落如我，不希望任何人與我一樣有話不能說，有事不能做。那種感覺像是被一張網網住的鳥兒，就算有雙健全的翅膀又如何呢？

他們能夠笑著，就是對我最大的安慰。因為我明白，我這一輩子不可能真正地去開心。轉而一想我就茫然無心，十三歲的我究竟還有什么沒有去嘗過呢？我常常希望看到花無淚瞇著眼睛笑，只有那樣我才能不從他的眼中看到那般蒼涼的底色，似乎瞬間就看到了我自己。或許，我奢望自己也能夠開心如赤子。

隆彥默的沉默無聲，尉遲庸的干凈通透，文仲的沉斂穩厚，肖北的活潑好動，荀瞿的靜和灑脫，軒轅蔚的溫潤暖沁，軒轅鳴的肆意張揚，張箋的書生意氣……我身邊的他們各有各的秉xing，卻全部被這座名為皇權的大山壓得難以喘息。根源的一半，是以我的名義，這讓我有一種無法言語的罪過。

“殿下。”王誥不知何時已經在我身邊添茶，似乎故意提點我。

抬眸見他們都看著我，“父皇對于三位的頭甲三名應該早有定斷，本宮通文識句不過七八年光景，只是看懂個大概罷了。午膳時分將近，四位在此用膳，本宮略盡地主之誼。王誥，你在此伺候，本宮出去透透氣。”

“是，殿下。”王誥點頭道。

話音剛落，隆彥默的聲音傳來，“殿下，明總管求見。”

怎么會這么快！我展眉微笑，“宮中諸事繁多，請各位在此好生住著，本宮自是不會失禮。”推門出去，看到隆彥默劍眉微蹙，眼中滿是擔憂。

明橋單膝跪地，沉沉地稱呼了我一句，“主子。”

“掉動內侍衛禁軍包圍光明宮、正大宮，從現在開始不允許任何人出入。”我的聲音自己都聽得寒冷徹骨，“傳皇上圣旨，皇后娘娘病重，召四品以上的命婦進宮侍疾。未免母子分離，眾家世子長女皆隨母進宮陪駕。旨到之日，即可行令。等到所有重臣家眷一入宮，封鎖玉霄城九門，內侍衛錦衣衛連同午門守衛暗中禁令，沒有我的命令，不允許任何人再進玉霄城。”

“屬下遵命。”明橋起身，“主子這邊請。”

我和明橋走出門去，面對的是芍弋他們幾個人。深吸一口氣，“姑姑，默。光明宮和里面所有的人，都交給你們。”

我踏出這里后，就將開始另外一條路。和他們之間的距離，將是越來越遠。可是，我不能回頭。深春近正午的陽光，帶給我的不是溫暖而是冰冷。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帝王的寢宮，十三年的歲月走過，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親住的地方。威嚴卻寂寥，輝煌卻冰寒，廣闊卻死漠。玉鞋踩在金磚上，聲音清脆且有回蕩。鬢邊的步搖，在金鏤的窗前映射出搖曳的姿態。見我到來，情妃自動讓位于一旁，揮手間恢復了她原本的樣貌。

龍床上，金黃色的帷幔間只有軒轅暄起伏不平的胸膛。我在他的床邊悠然坐下，低頭看自己干凈的雙手，說不清此刻的心情。明橋和辛情兩人站在我的身后，常勝坐在一旁的繡墩上。五個人的乾寧宮，兩個人的戰場。

軒轅暄幽幽地睜開雙眼，常勝適時地為他在小指的靜脈上刺針。他再次合上雙眸，常勝不解地問我，“主子，為什么不……”

“他的背后還有我們不知道的shi力，在沒有斬草除根前我們什么都不能做。”我從他的枕邊拿出那塊證明皇帝身份的玉佩，塞入他的手中。“明橋，父皇快要醒了，你去傳康王、徭王、殼王、沁郡王、固郡王、丞相文清、大司馬大將軍隆彥庭、聞宇閣大學士淳于諳、左大將軍郎楚、右大將軍孫轍覲見。”

“是。”明橋疾步出門而去。

我看了眼辛情，“你必須消失，從今以后在明橋身后暗中為我辦事。有我一日，必有你的立足之地。”

辛情向我雙膝下跪，指天效忠，“辛情終身為軒轅鳳一人所用，忠心肝膽永昭日月，若有違誓，天誅地滅，神鬼共棄。”

“我把你當姐姐，你把我當妹妹，這些就不會存在。”我拉她起身，她的眼神里流出一絲溫暖。“去吧。該做什么，我會讓明橋通知你。”

軒轅暄的氣息微弱，常勝靠著床邊打盹，多日來他是最精疲力竭的。我沒有打擾他，只是扯過一旁的玄黑色胡貂皮為他蓋上。他不過是名太醫，奈何夾在quan力爭斗中無法脫身。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乾寧宮外一切如常，其他地方卻是翻天覆地另有乾坤。我在與時光比速度，卻不得不在這里蹉跎著光陰。太多的無可奈何從我出生時就已經注定，注定著今生我與幸福無緣。

“臣等參見皇上，恭祝皇上萬壽無疆。”他們十個人的聲音壓得都很低，因為他們畏懼著床上這個皇帝。縱然他只剩下呼吸，也能夠讓所有人聞之變色。六十三年的皇帝，七十一年的歲月，軒轅暄沒有白過。

我天真一笑，常勝也醒了過來。常勝起身退到一邊，站在一個極為隱蔽的地方。“父皇想你們，希望第一眼醒來就能夠看到你們的樣子。”軒轅暄慢慢睜開眼睛，他眸子里的陰鷙毒兀直擊我全身。我攙著他半做起身，“父皇，有什么話您對皇兄們和五位大臣說吧。他們，都在呢。”

他用盡了全力去推我，我絲毫沒有反抗之下被他推坐到地上，“軒、轅、鳳……你，你……”接下來，他卻什么話都沒有說出來。

“父皇，您是否想傳位于太子？”康王軒轅勵跪直身子拱手道，他從我的話中聽出了皇帝已經不再有任何威脅。軒轅暄掙扎著起來，卻幾番之下不能憑借自己的力量起身。軒轅勵見此更是謙恭道，“父皇，您保重身體。有何事吩咐臣等就是，臣等定當萬死不辭。”

“父皇，您傳臣等真是為了傳位太子？”軒轅鳴詫異地問他，然后眼神莫名地飄向我。但是，沒有我預期的怨恨。

“父皇，真的是這樣嗎？”軒轅濯演戲的功夫，純熟諳練，誰能夠看清真假。

軒轅暄被他們幾句話氣得怒目欲裂，蒼老的手指指著我顫抖，舌頭似乎都在打結，“軒轅鳳！你！你好……”

“父皇，兒臣擔當不起，父皇……”我急忙跪下，額頭碰觸到金磚。看著自己眼中的勝利，心里隱約一絲快意。

“你好……好……”他的身體墜落在床上，常勝連忙把脈。五大臣與五位皇兄靜靜等待著一個結果，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