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卿審視著玉樹臨風般站在眼前的子成，眼睛明亮，嘴唇棱角分明，敏銳而沉穩。此刻，他正用警惕怨恨的目光看著自己。云卿微嘆一聲，他也許怨恨自己不該那樣對待青兒與琴吧。

欲尊這一門的修煉，須以異性之人的血肉喂功，但前提是必須讓喂功的人心中充滿七情六欲，愛恨怨嗔。子成心中的怨嗔不屬于自己，也沒有愛，對自己的愛。

云卿冥想，青兒的心靈太堅韌，從一出生靈魂就強勁有力，有掌握他人命運的傾向，子成之所以今天走到靈山，一步一步必定是青兒的安排！子成需要掌握自己命運的力量，一種成就感！

云卿轉身背對子成，思索著，站在一圍木籬笆前。幾株紫菊正開瓣綻放，抬頭是遠方的靈山，一嶺青黛。

子成覺得云卿深不可測，目光好似洞穿自己，看著云卿的背影，身形纖弱，額上一抹紫抹額，發上再無一飾物，所有發絲隨意擰成兩根毛辮，垂在胸前。子成一下想起老家村子的那些姑娘，也是這樣的發式，每日裊裊婷婷閃過子成的視線。云卿的背影讓子成心生眷念。

腳下紫菊已然綻放，在清風里搖曳生姿。也許，云卿并沒有琴講的那樣可怕，縱然有什么欲尊邪功，也不過是處在一深山的女子，形孤影單。

子成忽然覺得有許多話要問：“你一直這樣一個人嗎？”

云卿回過身，奇怪的看子成一眼，嫣然而笑：“是呀！”

“你一個人過了很多年嗎？”

云卿笑得像身前的紫菊，搖曳生姿。青兒的眼光不錯，子成真是個重情義的男子，眼里看不見自己的傾心容顏，看見的是自己的處境，山間的寂寞，今生也只有子成問過！

這是欲尊的最后一戰，之后，欲尊的神功將帶她凌駕于眾星宿之上！她回想被自己拿走生命的人，或者說檢視曾經一場場他們給予她的愛情，如細刃劃過心，竟現出一道道微創。如今，她又站在愛的隘口，去與欲尊的毒咒碰撞：當你得到塵世間一個人的真心后，必須馬上失去它！

云卿走去與子成并肩站著。他是青兒的，但此刻卻是她的，永遠是她的，并在她的手里灰飛煙滅！

云卿的頭依在子成的肩膀，子成身形抖了一下，云卿感覺到，輕輕拽住子成的衣袖。風過來，送來一場花瓣的雨，撒上他們發、肩頭。子成一陣恍惚，青舍從沒有這樣依上他的肩，即使柔軟的擁在懷里，也好像一個堅硬的核，她高高挽就的發髻，猶如她難以企及的心靈。子成看到云卿的毛辮，嗅到飄出的百花芬芳，她也許不能傷害自己，但為了青舍，她必須消失！只要她流下一滴眼淚，只要他說出那句話，她只有消失！子成忽然希望那個時刻遲些到來，他要小心的，不要她過早的流下眼淚，要讓她微笑。

“云卿，我來這座山，是為青舍尋找療傷的藥，讓我們過去吧。”

云卿抬起頭，輕柔的微笑著，青兒已將他送給自己，她知道青兒的毒傷已好：“青兒在你心里很重要嗎？”

若是以前，子成逢到有人這樣問，會不容思索點頭。可是今天，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了思考的空間。前塵后事一一想過，子成拈起云卿袍袖上的一片花瓣：“我對于青舍，非常重要！”

云卿絕頂靈秀，子成的答非所問，她一下明白了他，她竟然是懂他的，他的弱點，和必可以擁有的真心，忽然眼眶一熱。云卿一激靈，欲尊的薄弱，是在凡人前不能流淚，也許他們不知道自己最怕什么，但，淚，不能流，否則，真的動情，將如何拿走他的生命！

“子成，我幫你先去找青舍療傷的藥吧！”

各懷心事，各懷憂傷，逆著一條溪流直上。云卿山中多年，也算百草皆識得，無奈子成自幼隨父耳聽目染，繼承了祖祖輩輩對草藥的研究，所識之種類在云卿之上若干。

云卿邊走邊聽，聽子成一一道來，嘖嘖稱贊，遇到自己不認識的，子成指出，皆驚呼不已。子成的成就感掛在眉梢眼角，這一生從沒有說過這么多話，有關家鄉，有關懂得的藥草，對一女子。

云卿發現一枚草籽，托在手心端詳片刻，胸有成竹的問：“子成，這個總不認得吧？”

子成看著這枚心形的種子，不解的搖搖頭：“唉，便覽天下草藥，就差這一味！”

云卿模仿子成的語氣：“唉，總算找到都尉不認識的一味！”

“這是什么草籽，說了長長見識！”

“這是一種鳥愛吃的食物。鳥的名字叫精衛，來自天涯海角，只因海濤吞沒了她的愛人，發誓要填平大海。”

子成心中一痛，為這只鳥的執著：“填平大海！為了拯救，還是復仇！”

云卿鼻子一酸：“兩者都有吧！”

子成看到云卿悲傷的神色，怕她落淚：“草籽，是怎樣的一種藥？”

云卿從沒有象今天這樣容易悲傷，觸物動情。是將要的成功，還是對其他星宿的復仇，還是，還是想對子成的……拯救！

云卿看了草籽一眼，注視子成：“你與這枚草籽有緣。這粒草籽長出的藥草叫‘攝空’，鳥吃了可以飛的更高更遠，人若吃了，可以飛檐，履壁如平地，送給你了。”

子成不相信的睜大雙眼。云卿好笑的看著子成吃驚的樣子（哪里知道子成在逗她），將托著草籽的一只玉腕停在子成嘴邊：“必得尊駕一口仙氣方可開枝散葉。”

子成張嘴要吹，云卿忽握拳護住草籽，想捉弄子成，也想一試他的心，必得一試，才可丟開手！

“子成，你得先親一親握著草籽的手。”

子成一愣：“為什么？”

“因為草籽是這只手撿起的，草籽要你感恩吶！”

印象里，還沒有吻過青舍的手。如今為了一粒草籽，為了一種功力，去俯就另一女子，不值。子成斂起笑容。只聽見風穿過密林的聲音，溪流一路叮咚而遠。

“云卿，我很愛青舍。很愛。”

云卿點點頭：“我知道，子成。我也愛過，知道人生的選擇最難以取舍，只要確定了一種生活的方式，就永遠不能背棄！我不是個好女子，我背棄了曾經的生活方式，走向了一條不歸路。”云卿哽咽：“我尊重你子成，吻手，是開玩笑的。好了，你向這枚草籽吹一口氣，很有趣的。”

子成看著托著草籽的這只款款溫情的手，很想低下頭去，在她消失之前，一吻。但是，他怕她落淚，他不想在這一時刻，拿走她的一生。

子成輕輕送出一口呼吸。草籽動起來，直立，開裂，抽芽，一葉接著一葉涌出。眨眼三四寸之長，頂著一朵淡綠的花苞。芬芳繞在他們的四周。

“子成，快吃了它，馬上就會枯萎的！”

“我不用，你吃。”

子成真希望這是一枝救云卿的靈藥，奇跡會出現，可以不必相殘。

“你不吃，我就哭給你！”

子成聽了一驚。云卿說完也是心跳不已：冥冥間，難道真的想放棄欲尊！

倆人呆呆的互相凝視，忽然都懂得了，終于明白，各自所懷的心事，彼此的不想不愿。

子成：“你將殺死我，成全你的欲尊邪功！”

云卿咬牙忍住淚落：“是！我已取了很多人的性命，你是最后一個！我要拿走！”

子成：“可是，你的眼淚已落下！我只要說出那一句，你的一生就要消失。”

云卿：“你可以這樣做！我背棄了所有的親人，殺了那么多的人，選擇了萬劫不復的欲尊！”云卿的眼淚奔瀉而下。

子成：“我要救青舍。青舍是有一顆太過堅強的心靈，但我卻是青舍的生命，這一生，再不會有誰，可以像青舍一樣，愛我！”

云卿咬牙：“那么，我們試試看，誰會成功！”

子成兩行滾燙的淚流進嘴唇，又苦又咸。

忽然間，風起云涌，山林狂擺，驚雷陣陣滾過山谷！

“子成，你準備好了沒有？”風狂舞云卿的一頭烏發，四散飛揚，她的臉慘白悲慟，淚肆虐橫流！

子成點頭：“云卿，你是一條蛇身！”

“小姨云卿！”

子成驚回頭看是青蛇，再回頭，只看到云卿的微笑，消失在風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