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后的六月六日。我又走進你的夢里。我想知道，你過的可好？

六月六日。第六孤兒院奠基典禮的日子。六六大順的日子。凌晨六點。衍靈猛然驚醒。

她在夢里又看到了那張帶血的孩子臉。這纏繞了她十三年的噩夢，開始都是曼妙景象：三月初春，早花正綻，輕軟的柳絮刮在她們臉上身上，一道曲折的綠水橫絕。她和她們一起，在水畔脫掉塑料鞋，發(fā)出歡快的笑聲，露出幼嫩的腳掌蕩在水面上。

她記不起夢里的“她們”是誰，但她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她們”的存在，因為她們在笑，笑聲在空氣里，葦蕩里，在四周漂蕩……

突然，笑聲一下子全部散開，越散越遠，漸漸地變成了一個近在咫尺的咯咯笑聲，確實，和她的腿一起懸在水面上晃動的，還有一雙細細的小腿。她分明地聽到那個人就坐在她身邊，靠著她的耳朵，輕輕柔柔地說話：衍靈，你低頭看看我啊。

可是，她身邊空無一人，低下頭卻能看到緊挨著的一雙抖動的小腿。她驚恐地尋找著聲音的來源。

——衍靈，你低頭看看我啊。

然后她會看到一個恐怖的景象，那個孩子在水里，她在水里！！！就像是岸上萬物的倒影一樣清晰可見，那個水里的孩子分明摟著她水里的影子，在笑啊，說啊，叫啊，鬧啊。

——衍靈，我們去玩積木好不好，給昨天搭好的房子建一個小公園，等你以后有了孩子，我也有了孩子，就帶著他們在花園里玩……

——衍靈，我們只要這樣“哈”一下氣，等玻璃蒙上霧的時候，用手指寫“陸—衍—靈”三個字，喏，就像這樣……

——衍靈，你知不知道孤兒院后門有一個斷了的柵欄可以鉆到后面工地去，我好想試一試……

她恐懼地抬起頭來，水里的人分明在不斷地笑著說話著，岸上卻仍舊空無一人。河岸上赫然擺放著兩雙一模一樣的塑料鞋，旁邊的枝椏上掛著兩雙小襪子，她尖聲喊叫著，撒腿就跑。

每次她都在夢里奔跑著醒來，開啟觸手可及的大瓦數(shù)夜燈，像剛得過絕癥的病人，渾身虛汗，撐著床欄桿，直挺挺地坐到天亮。

就這樣直挺挺地熬到七點，她捂在被子里，聽到樓前按喇叭的聲音。她為這種難得等來的熱鬧而歡欣鼓舞。她的小脾氣向來是喜靜，此刻卻巴不得越來越多的熱鬧湊在一起，打破她一夜的胡思亂想。

喇叭不停，還夾雜著另一個聲音：陸衍靈——陸衍靈——

她麻利利地下床，沖出門口那段深埋地下的過道，飛一樣地來到久違的地面上。

鉑金灰新寶來前站著他的主人。

她頭發(fā)蓬松散亂，套著廉價的淡紫色碎花睡袍，躋著人字拖，靠著銹紅色的柵欄鐵門，欣喜地面對著眼前干凈利落的男子。

——那是我第一次嘗試在地面上叫地底下的人，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聲音更快地穿透地面到達你的耳朵。但我知道腳下土地里，睡著那個在夜晚的地面上疲倦不堪的你，我突然很感謝，這樣溫厚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