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雪越下來越大，到了中午，屋上、樹上、田間里、山崗上已經蓋上厚厚的一層白雪，整個寨子變得白茫茫的一片，大年心中苦悶，中午喝了點酒，就想著去潘仁義家坐坐，轉念一樣，今兒個思遠不是在潘叔家么，這樣懵懵懂懂進去，別人會怎么想，又想著思遠答應晚上來吃飯的，便趕緊的折轉回屋去問：“她娘，晚上人家要來，東西都準備好了沒？”

桂花就笑他：“這種事什么時候要你操心了？”嘴上雖是這樣說，手上卻拉著仙月去準備。

荷花見娘幫自己要回了彩禮錢，心里得意，又見被自己趕鴨子上轎的有根和紅粉成雙入對的倒也般配，心情便更加的情朗起來，她決定，在娘家多住上一個晚上，一來是想聽聽娘屋家的人對有根和紅粉的意見，二來是為自己掙回些面子：讓老娃山寨子上的看看，沒有你仙月，我兒子照樣找得到對象。

對于有根和仙月的事情，潘仁財和劉香香思索著，自己確實是給女兒女婿出了不少力的；對大年一家，他們還是有許多過意不去，必定在同一個寨子里，上坎下屋的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又是家族爺崽，今后誰還沒有個事情要幫忙的？

夫妻倆商量著想去找潘仁義，讓他去跟大年說說，但今天劉香香剛從大年家回來，實在是不方便，便把這棘手的事放在了一邊。而對于紅粉，潘仁財是有許多不滿意的，他總覺得，這女娃太張揚、太招蜂引蝶！跟了有根，在寨子里卻沒有個大姑娘新媳婦的樣子，跟狗子、春芽等一幫年輕人認識還沒到一天，便跟人家嘻嘻哈哈的。這也就算了，跟寨子里的單身佬潘老黑，也是眉來眼去的，潘仁財剛開始就想把自己的想法給荷花說一下，但兩個年輕人都沒在家，而且荷花又是在得意當中，再說了，人家年輕人剛開始處對象，自己就去‘打破嘴’，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如是潘仁財就決定，暫時把這事先放下來。

思遠是中午去的潘仁義家，潘仁義的兒子大順帶著老婆兒子拜年去了，家里就剩下潘仁義和老伴菊花。潘仁義接過思遠手中的禮物，看到思遠果然帶來了前天趕場時說到的糖果，心里實在是過意不去，就笑著說他：

“你這娃崽也真是，怎么還跟我較起真來了？”心里卻是暗暗的佩服，這個年輕人辦事細心周到。

潘仁義愛下象棋，且棋下得極好，這是村里公認了的，在寨子里很少有人能贏得他三局，潘仁義也為在寨子里找不到棋友而苦悶不已。吃完飯，他自然是得讓思遠留下來陪他下棋，三局一過，潘仁義這才覺得，這世上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以前在村里人下棋，自己總能運籌帷幄，輸得極少，但今天，三局就輸了兩局，而勉強贏的那最后一局，潘仁義也明顯感覺得到是思遠在暗地里讓著他的，這讓原本爭強好勝、喜好面子的他更加這個年輕人另眼相看起來。

因為有了對仙月特別的憐愛，潘仁義開始認真的觀察起眼前這個聰明本分的年輕人來，懷著對大年桂花愧疚的心情，潘仁義決定，再搓合這對年輕人一次。他知道，這個年輕人心里對大年一家有著一股解不開的疙瘩，盡管他表面上顯得異常平靜，但這一切，并不能逃過潘仁義的眼睛，從昨天開始，潘仁義就想試試，他在心里與自己暗自較勁，這次絕不能再看走眼了。

如是，在下棋的時候他就有就有意無意的套問起思遠來：“細娃崽啊，講好事了？”

思遠沒有料到潘仁義會扯到這個話題上，他臉一紅，心里便開始亂了起來，嘴上卻故作輕松的回答：“潘爺，誰會看得上咱呢？村里人都知道咱家離寨子偏遠，坐落得單門獨戶的，再加上……”

潘仁義聽了前面的話，心里一喜，又不動聲色的問：“還加上什么？”

思遠不好意思的笑笑，拿著棋子的手不由自主的停的半空中，尷尬的說：“再加上咱一個農村娃，卻戴著個眼鏡，人家說不倫不類哩（也就是文不文武不武的意思）。”

這一下，潘仁義徹底的放了心，他摸著花白胡子，慈愛的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呵呵一笑：“你擔心這個？咱上寨敦杰不是也戴著個眼鏡，現在人家讀書出頭啦，去年剛結了婚呢。”

敦杰這個人思遠認得，打小學二年級就和自己一個班，直到初中畢業，他做班長，敦杰就做學習委員，班上第一、二名就在他們倆人中間輪流打轉。不同的是，中專畢業后敦杰回到了家鄉，在鄉下做了一名老師，而他，則去了深圳，潘仁義的話，讓他陷入了沉思。

潘仁義套到了思遠的話，心中高興得不得了，盡管棋桌上他在連連敗退。

潘仁義在思遠轉回糖廠后便來到大年家里，大年的兩個女兒秀蓮和秀英嫁得遠，親戚自然少很多，這大過年的也沒有什么客人。而對于潘仁義，他們從來都是把他當作仙月的爺爺一樣來看待的，所以，今天桂花也像平常一樣把家里最好的東西搬了上來，糖果、花生、柑桔、廣（當地人對甘蔗的另一種叫法）全擺在了桌子上，叫仙月去把留下來的豬肚、豬舌、半邊公雞洗了，覺得還不夠，又叫大年在坑上下了一個豬后腿。

對于思遠的到來，仙月心里是激動的，激動過后，她又開始發愁，自己該怎樣去面對他？自己還能像從前一樣愛著他嗎？他還會把以前的事記在心里嗎？這樣想著，她便渾身開始熱澡起來，隔壁秋媽路過大年家門前，見仙月一個人洗這么多的菜，就問：“仙月，有客人呢？”

仙月心里一慌，不知道如何回答，但她人聰明，反應快，頓了一下便回過神來說：“嗯，潘爺爺在呢。”說完使勁的捏了一下自己的冰涼的手背，暗暗的罵自己，又在說慌。

思遠提著一大袋子東西往大年家里趕，在屋坎腳遇到了剛洗完菜正準備往家里走的仙月，思遠就上前打招呼：“仙月妹子，洗菜呢。”

其實仙月早就看到了思遠，只是出于少婦的矜持，故意的不想首先開口而已，聽到這個久違的聲音，仙月不由得渾身一震。她調整了一下情緒，這才轉過身來，慌亂的回應著：“嗯，是思遠……呢，快到家里去。”說完，就側過身，準備讓思遠走在前面，因為慌亂，本來她是要叫思遠哥的，卻把哥字也省了，思遠很自然的笑了笑說：“還是你先走吧，看你冷的。”仙月心里一暖，不再相讓，兩人一前一后往家里走。

荷花又在老娃山娘家住了一個晚上，吃完飯，荷花借故支開紅粉，潘仁財就把有根叫到自己面前，語重心長的問：“有根哪，對大年家這事你咋看？”

有根尷尬的看著荷花，吶吶的說：“我聽我媽的，再說了，仙月這婆娘做事也太不像話了。”潘仁財臉一沉，頓了不到二十秒又問：“那你對老韓頭家這事？”有根抬起頭說：“他老韓家是自愿的，咱自然沒話說。”

潘仁財沉默了一會，把頭轉向荷花說：“花，這事你可要想好了。大年家這事哪，咱寨子里議論的人多呢。”

荷花接過爹的話說：“年輕人的事，他們自己做主，這回咱不管了。”

潘仁財點點頭，不無擔心的說：“這事哪鬧大了，咱以后跟大年家見面怕是有點難哩。”

此時，荷花也感到莫名的心慌起來，趕緊的把話題岔開說：“聽說咱這也要修學校？”

潘仁財問：“你怎么知道的？”

荷花說：“富貴去鄉里開會回來說的。”

一直不說話的劉香香嘆了口氣：“是有這個說法嘞，聽說就在年后動工，其他附近幾個村的一部分娃崽也要來咱這讀書呢。”

荷花笑了笑說：“咱家這離馬路最近，以后哪，有什么事，好辦嘞。”

潘仁財心里也高興，這時紅粉推門進來，大伙就把話打住岔開了話題。

大年今天晚上是真的喝高了，這些年來，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玩命的跟酒過不去，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今天這么高興。潘仁義和思遠幾次勸他不能再喝了，他就一句話：“今天咱高興，高興呢。”，桂花知道，男人心里苦，也就不像以前一樣攔著他，潘仁義和思遠很少喝酒，象征性的喝了一杯，大伙便慢慢的聊起家常來，從遠古到現代，從農村到城里，從解放前到現在的分田到戶，大年從來沒有這么真正的開心過，潘仁義也看得出，思遠的到來，確實給這個沉悶的家帶來不小的歡樂，他又一次暗暗的在心里發誓，一定要促成這對情投意合的年輕人，現在，就差有一個中間人把這話說出來了，他決定要做這個中間人。

正月里，整個山寨熱鬧非凡，鑼鼓聲、鞭炮聲，青年男女們遠遠的吆喝聲，好像要把這個不大的寨子掀起來一樣，送走思遠，潘仁義又轉回到了大年家，仙月去收拾東西，大年三個人就坐在火鋪上聊天。桂花發現，女兒自打生出來，就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么開心過，難道是為了今天來的思遠？她嘆了口氣，把眼色遞給大年和潘仁義，大年接過老婆的目光，不動聲色，在火堂里夾了一顆通紅火種，在自己的旱煙袋上點著了，大口大口的吞出煙圈。潘仁義回望了一眼桂花，這個遠嫁而來善良女人，把一切都毫無保留的給了自己的三個女兒，額頭的白發因為操勞而提早爬了上來。

潘仁義嘆了口氣，看著在火鋪面前忙碌的仙月，愛憐的問：“月哪，大公想給你說件事哩。”

仙月突然有一種預感，她不敢去猜，也不敢抬頭去看眼前這個自己一直當作爺爺的老人，只是不好意思的問：“大公，有什么話你就說吧？”

潘仁義認真的問：“那我真說了？”沒等仙月回答又語重心長的說：“月哪，你也老大不小了，姑娘家總歸不能留在家里一輩子，你看思遠這娃崽，我和你爹媽都認為不錯……”

仙月還沒聽完，心里便‘砰砰’跳起來，這個曾今讓自己多么期待的話啊，為什么現在才說出來呢？現在說這些還有用嗎？這樣想說，慌亂便漸漸的平靜下來，她幽幽的對潘仁義說：“大公，你說什么呢？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潘仁義呵呵一笑，認真的說：“大公說有可能就有可能。”大年和桂花瞪大眼睛，看著這個最親最敬的老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潘仁義又自言自語的說：“需要時間，需要時間哩。”

晚上，桂花看著在被子里不停蠕動的女兒，心痛得眼淚差點就要掉下來，她知道女兒心里苦著呢。她后悔當初不該答應鐘瞎子這門親事，后悔自己耳朵根軟，沒有自己拿主意，更后悔自己親口拒絕了楊木匠家的提親，盡管今天思遠表面上像是沒有事一樣，其實這娃崽的好勝心極強，她又何嘗不知道呢？桂花還注意到了一個細節，那就是女兒仙月整個晚上都沒和思遠說過半句話，難道女兒的心真的死了？但她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可能！女兒剛才跟潘仁義談話的反應，又出現在她眼前，突然間她感到希望越來越大。她輕輕的嘆了口氣，給女兒拉好被子，關上燈安靜的睡去。